麻木铺开在车轮下,一路延展至杯户公园,他明明是开车往摩天轮的方向赶,却又好像行走在茫茫的黑与白间。
漫长的道路恍如永无止尽的漫画连载,熟悉的问题写满了脚下的对话框。
唐沢裕边开边想:我真的可以吗?
——旋转的摩天轮将松田阵平送下来,这个倒霉的黑卷毛还戴着那副墨镜,嘴边叼着根欠扁的烟。
唐沢裕停车熄火,二话不说地匆匆过去。
“这么担心我干什么。”松田阵平一挑眉,“我早就说了,这么简单的炸弹,三分钟就能——”
突然唐沢裕大喝道:“跑!”
跑?
跑什么?
那一刻松田阵平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快走两步,可一切已经都来不及了:刚刚经过的摩天轮控制室,刹那间爆炸成一团烈日,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刹那将唐沢裕拍回在车门上!
那一刻唐沢裕眼前一阵阵泛着黑,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迫让他下意识有些反胃。眩晕、呕吐。他连抬手的力气都骤然失去,最后的固执,支撑他艰难地抬起眼。
尽管这么猛烈的爆炸当量,冲击波中心的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再一次出门时,唐沢裕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走到一半他的步伐都是正常的,直到偶然的一次抬手。
他看见右手上难以自扼的颤抖。
唐沢裕脚步停住,接近三分钟的时间里,他就那样漠然地看着那只手,仿佛它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某种安装在上面的、亟待淘汰的配件。
片刻后,啪的一声。
唐沢裕拿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
可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他的左手也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叛变了。
那一秒,某种长久以来支撑着唐沢裕的、信念或是支架,如同陡然照到阳光的尸骨,骤然彻底垮塌,他一下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几步,弯下膝盖,跌坐在一旁的路牙上。
其实那一瞬间,唐沢裕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好像来不及阻止森谷帝二了。
然后他又想,来不及就来不及,大不了重开一次。
——无尽的失败中,“重来”几乎和吃饭喝水般平平无奇,唐沢裕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觉得这样的事实很讽刺,面部的肌肉动了动,却怎样都扯不出一个笑。
他太累了。
遥远的阳光收入云层,天空低矮而压抑晦涩,空气都凝滞成透明的胶状体,今天没有风。
在这个寻常的一月七日早晨,无数次积攒的崩溃终于如堤坝决堤;汹涌的水流一下子冲垮了唐沢裕,他想哭、想嘶吼、想咆哮,可这些念头反应到肢体上却是没有动作,连崩溃的情绪都是没有情绪的,他身心俱疲,唯一的念头只是觉得累。
唐沢裕蜷缩在路牙上,慢慢地,他以一种用尽全力的姿态,将脸埋在臂弯。
这样他才看不到周围所有的一切。
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人声,世界仿佛在刹那中为他停转一瞬,奔流的江河陡然息止。
静止的黑暗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件温热的分量拢住他。
琴酒脱下黑大衣,带着体温的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
*
刹那间一切飞掠退去,化成时间尽头的遥远阴影;偌大的远方与两人再无干系,世界只剩下这一条无风无澜的小径。
唐沢裕的肩膀轻微的动了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似乎想要冲动地看过来,可那点勇气却又马上就消散了。于是琴酒极耐心地等在那里,他半蹲在唐沢裕面前。
在他眼眸里,沉淀的墨绿厚重又飘渺,像刚下过雨的潮湿森林。
长风掀起无尽的林海,最后又深深收在眼中。
最后琴酒只是低声问:“第几次了。”
唐沢裕没说话,慢慢地,他终于抬起头。
在那遥远而晦涩的天穹底端,他故作平静的脸,肌肉细微的排布一动,却显得表情那样悲伤。富有感染力的崩溃与痛苦,轻烟般缭绕不散,他似乎想若无其事地假装眼眶还没有红,可粉饰太平的努力在下一秒就失败了,唐沢裕猛地扑到了琴酒怀里,把脸埋进他颈窝。
空气却仍然那样安静,以至于很久过去,琴酒才意识到他在哭。
这个崎岖、畸形、扭曲而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同情他。他独自拼搏、嘶吼,累了困了,也只能自己包扎舔舐。他在黑暗无光的路上挣扎出一条血路,要么用最后一眼见到黎明,要么死在追寻的路上,而他死后,连那些滴落在荆棘的鲜血都不会有人见到,因为再不会有人走这条路了。
再不会有人拨开荆棘,不顾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两秒的对视间,他眼里的茫然和痛苦那样深,好像他天生就是为战斗而生的,只有琴酒知道他本可以走上别的路。
歉疚、不甘与自责,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一种更复杂、更激荡的情感,在他的胸腔里久久回响,如浪潮拍打着两岸,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那激荡太猛烈,以至于琴酒的咽喉到牙关都像被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句话也说不动。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垂下头,更深更紧地回抱住唐沢裕,隔着温热的胸膛与血液,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蓬勃跳动的脉络。
……他的生一如我的生,他的死一如我的死。
无声无光的小径上,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TBC.
第91章 Case8.奔驰的环状列车(18)
一瞬间潘多拉光芒大盛,深蓝的光亮淹没了整个世界。
唐沢裕还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他站起来,环视四周。
这似乎是一栋公寓楼下,高耸入云的建筑切开阳光,人群从门口鱼贯而出,他们手中空空,表情惊慌,有的甚至还衣衫不整地穿着睡衣……简直像一场灾难前的逃亡。
系统空间里时间静止,于是那些惊恐慌乱的表情全被定格在脸上,这些景象就像被叠上了一层压暗亮度的滤镜,显得模糊而遥远。
唯一的光源,是视野中央的一块泛着微光的电子屏幕。无论唐沢裕看向哪个角度,它都不偏不倚地正镶在视线中心。
唐沢裕问:“你是什么?”
电子音说:【可以叫我系统。】
唐沢裕眨了眨眼,系统又说:【您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啊!你是哪里来的怪物?”唐沢裕配合地比出了一个大张的口型,“——这样如何?”
系统停顿片刻,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是潘多拉里的。】
唐沢裕:“……”
“我不管你从哪里来,”他漠然道,“总之现在,你应该放我出去。”
系统停顿了一下,抗议道:【喂,可是我带你来这里的!】
“用不着你带,我自己也会来,”唐沢裕说,“这是hagi死亡的时间点。”
七年前歹徒在双子楼公寓安装炸弹,向警方勒索十亿日元。警方暂时答应了歹徒的条件,炸弹的倒计时暂停,居民撤离,爆炸物处理班上楼拆弹,就在萩原研二工作的过程中,已经停止工作的倒计时,却忽然重新开始。
爆炸的火光中,萩原研二殉职。
——唐沢裕已经排除了所有意外,却仍然看见松田阵平死在自己面前,这已经不是人祸,而是一场单纯的天灾,甚至可以归诸到命运的范畴:命运注定松田阵平必将葬身于此。
唯一的解释是松田阵平的死亡是可阻止的,阻止的时点却不是现在。
森谷帝二和中田让治;这不是这两个歹徒第一次用炸弹去挑战警视厅的权威,他们的第一次作案在七年前的双子楼公寓,十亿日元的赃款喂大了他们的胆子,才会在四年后故技重施,导致了松田阵平的死亡。
唐沢裕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却并没有阻止,他自食其果。
和系统说起萩原研二时他仍用着顺口的昵称,脸上的表情却那么冷漠,与谈论路边的一株野草没什么两样。系统疑惑道:【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救他?他不是你同期吗?】
“唔,”唐沢裕平淡地反问道:“我应该救吗?”
系统在一瞬间卡了壳,唐沢裕嘴角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弧度,那似乎是一抹讽刺的笑。
他说:“假如你在十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得知自己的一个小学同学过世,恐怕连伤心的情绪也不会有吧,只是会觉得人世无常。”
【可是……】系统似乎被他这种偷换概念的类比弄懵了,愣愣地说:【你本来能救他的呀,这不一样。】
唐沢裕出了一口气,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却还是按着性子道:
“好吧,那我换个说法。——同学聚会上,你知道小学同学患有重病,捐出你全部的存款就能救他。你捐不捐?”
【捐啊,】系统纯然地说,【我有能力救他,为什么不救呢?】
它这一番天真烂漫的说辞,倒是把唐沢裕噎得扶额两秒。
“可你的爱人,”他说,“他也是同样的重病患者,这些存款是你攒给他的。这个时候,你会不会捐?”
电子音一时息止。
唐沢裕想,或许这种复杂的铁轨问题,对它这种单线程的思维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可……或许是一个人走过太久,让他难得多了点倾诉的想法,唐沢裕低下头,指尖一掸烟灰。
那可是整整四年。
“我承受不起更多蝴蝶效应的风险了。”他垂眸静静道。
*
圣玛利亚大教堂。
平日空旷的教堂此时此刻,一排又一排长椅上却坐满了人。
教堂顶部极高,微弱的光线沿天窗而下,还未到达底部,就已漫射着消失在曲面的墙壁上。
教堂下半部分都拢在晦暗的阴影中,只看见一双双藏在修道士制服下的眼睛,他们明亮、警惕……眼含血气!
如果拨开深重的黑暗,去看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面孔,会发现他们全是警方通缉名单上面的老熟人。这些人各个手染鲜血,却能在犯下人命后逍遥法外十几年,痕迹如人间蒸发,最精密的仪器也监控不到他们的动向。
警视厅里的那帮酒囊饭袋,一定想不到自己挠破了脑袋也遍寻不到的人,居然就藏在圣玛利亚大教堂周围的失业救济站!
苏格兰的一封公开信,让警方被逼无奈,不得不疏散圣玛利亚大教堂内部及周边的所有人员。
可与此同时,他们这些人也不得不离开一藏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庇护所。
他们不能混在救济站的人群中,和流浪汉一起离开,因为警视厅有专人登记身份信息,将救济站里无家可归的人分流到其他地方。
只有教堂的管理者是他们的人,他们装成教会的工作者,身披黑白相间的修道士制服,制服的下面却全副武装。
警笛自远而近,遥远的红光散射来明灭不定的光亮。
闪烁不定的阴影中,众人对视着相互点头。
——突发意外,正常出去就好。
——那帮废物警察不会认得出我们。
——放平心态,不要做贼心虚地不打自招。
警方开始组织人员疏散,通知的大喇叭响在教堂外,与此同时,所有人一齐起身。
他们整齐划一地跑向门口,脚步的姿态如同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可越接近门外就越慌乱无措,跑出教堂时,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已经和惊慌失措的普通职工没有什么两样了。
教堂外的广场被划分为几个区域,门外清出了一条路,手持防暴盾的机动队分立两侧。警车车顶上站着个拿着喇叭的指挥员,他正铆足劲拼命大喊:“请大家不要慌乱,所有人听从指挥,有序撤离!……”
出来的众人匆匆走过撤离通道,防暴盾后面的视线目送着他们经过。
近乎诡异的平静中,有几个人已经渐渐出了一点冷汗,他们从突如其来的炸弹威胁里嗅到了一点事态不对的迹象,可直到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得不可思议,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而他不知道的是,令自己如芒在背的是一道防暴盾后的目光。
杀人犯自以为泯然众人,殊不知贯穿数十年的仇恨,已经让自己在露面的一刹那被立刻认了出来。
——看到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凶手从面前走过,特警差点没按住手里的枪。
他的女儿死于非命,尸体被扔在潮湿的河边。
她才那么小,才七岁,花蕾都没有绽放的年龄,裙摆却被糟蹋得一片脏污,漆黑的双眼无助地大张着,死亡的最后一秒她还望着天。
特警为她合上眼,从那一刻他就记挂着为她复仇,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快忘记那张模拟画像上面目狰狞的脸了;直到看到凶手的那一刹那,深埋于骨血里的仇恨突然觉醒,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忘——这么多年都没有忘,他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沉重的防暴盾,被手臂带动得一起颤抖起来,同伴在下面按住了他的手,隔着面具,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再等一会。
十几年都过来了,再等一会,一切就会结束了。
修道士制服掩盖了心虚的痕迹,藏头露尾的众人顺利来到了广场上清出的疏散点。
指挥员问:“所有人,到齐了吗?”
领头的管理者说:“里面没有人了。”
常年在危险间游走的神经,刹那间警铃大作!
这句话仿若摔杯为号,嗅到不对的亡命之徒立刻摸向武器——比他们更早的是机动队,黑压压的防暴盾连成圆形,瞬间将众人围在中央,警方早有准备,无数蓄势待发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好!”车顶上的指挥员叉腰挺胸,“里面的人听命,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请立刻放下武器!重复一遍,请立刻放弃抵抗,否则我们会立刻开枪!”
*
“砰!”
朗姆失手间摔掉了一个盘子,他对电话的另一头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犹带哭腔的下属哆哆嗦嗦地说:“朗、朗姆先生,森谷帝二已经被警方保护住了,我们没能够杀死他……”
“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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