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谨慎地闭了嘴。
嚷嚷完这句话后,面前的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他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冷酷又坚硬的面具,在那一刻忽然就破碎掉了。
他领带打皱,衬衫上熏满了不知哪来的灰,可那大笑的姿态却又是那么畅快,如同毫无生气的雕塑从中破碎,露出真实而鲜活的内里来。
而这种轰然醒悟、酣畅淋漓的宣泄,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眼里,只会显得莫名其妙。
满腹狐疑的女孩倒退一步,自言自语道:“所以你果然是有病吧?”
她就不该和一个精神病计较。
女孩小声嘟囔一句,自觉为自己刚刚在警察面前隐瞒了男人的存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便心安理得地蹲下来,想继续钻回毯子睡觉。
唐沢裕在这时止住了笑:“是啊,我的确有病。”
他已经快忘记自己是个正常的人了。
“难道你就没有吗?”
出乎意料地,女孩坦然地点头承认:“是啊,我也有病。”
“所以我不怕你,敢和你这种疯子打交道。”她在毛毯里白唐沢裕一眼,“我有癌症。早期,但是没钱治,活着就是等死而已。”
她不想和任何同学说这件事,独自一人退了学,不想见到那些或嘲笑或同情的眼光。她本想把这件事烂在心里的,没想到对着这个怪人,反而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可能是因为男人也病得不轻的缘故,一个在大脑,一个在骨髓,女孩觉得他们俩扯平了。
闻言男人却笑了笑:“不,你不会死。”
“现在的技术还没有到……还有七年,”他自言自语地思索一会,片刻后抬起头,“七年后,你会被好心人送到医院,那里有合适的骨髓配型。”
空中抛来一道黑影,女孩手忙脚乱地接过,发现那是张银行卡。
“用它好好生活吧,初始密码是六个0。”
“喂!”女孩不得不又从毯子下钻出来,可唐沢裕却已经走远了,她懊恼地一跺脚,大喊道:“我不能收!”
“拿着吧。”远去的背影一挥手,“七年以后,你还会再帮我一次,这是预支的报酬。”
*
那段奇怪的经历,想来都觉得像一场梦,只有握在手中的银行卡是真实的。
临走前男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和泉直子。”攥着银行卡的女孩说。
她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病友搞得没了脾气,以至一度将卡片忘在一旁。后来去ATM查询才惊讶发现,上面的确有一笔不小的数字。
和泉直子终于结束流浪,用这笔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她独自租房居住,恢复学业,购置向往中昂贵的水手服,可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相信男人留下的话,或许她会活得很好,但身上的绝症肯定是没救了。
放学的路上她在电视里看见男人的脸,才知道这个人原来叫唐沢裕。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报道中温和沉稳的表情,她反而觉得当时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人,要更加真实一点。
类似的报道越来越多,原先的小警察声名鹊起,和泉直子在屏幕外静静看着,维持着互不干扰的状态。
直到七年后的某一天。
杀死她父亲的凶手,小仓千造落网。
警视厅在暗网大海捞针般寻找苏格兰,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在逃已久的连环杀人犯。佐藤美和子与高木涉一路追到了藏身地点,顺利将人逮捕,乘东都环状线返回前,和泉直子的手机上收到一个匿名邮件,上面的落款是Scotch wiskey.
——七年前的女孩,现在已出落成婷婷少女。
和泉直子蜷缩在座位上,因骨头里泛起的阵痛而脸色泛白。
她心想:疯子的话果然不靠谱。
说什么病会好……不都还是骗人的吗?
她难受地抱紧书包,又将苍白的脸庞往更深处缩了缩,佐藤美和子恰好在这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和泉直子没关心通话内容,单是抵御疼痛就耗费了她为数不多的所有力气,因此,她也错过了佐藤美和子渐渐挑高的眉毛。
“你的律师也到场了,他就在警视厅等你。”挂断电话的警察扭头说。
和泉直子一愣。
她耳畔第一时间回想起七年前的那段话,时隔多年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她眼里有什么熄灭了的东西,一点点复燃起来。
佐藤美和子也是一副同样诧异的表情,她喃喃补充上后半句:“……还有家庭医生,说是保释后立刻入院。”
*
电话的插曲,很快冲淡了佐藤美和子对搭话的墨镜怪人的记忆。
和泉直子的眼神亮起时,松田阵平正转着那副黑墨镜往车头走,嘴里哼着首不成曲调的歌。
偶尔用一下hagi搭讪女生的招数,似乎效果不赖。
他颇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之前的他对这些小技巧不屑一顾呢?
如果能稍微迂回一些,摩天轮下与唐沢裕的第一次交涉,或许就不会那么剑拔弩张了。
——“松田阵平。”
那是一月七日的夜晚,足足一天的等待后,松田阵平站在杯户公园的小树林中。
他请假翘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为了验证心中的一个猜想。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没有直接等在显眼的广场下方。
灌木的缝隙里,广场的景象一览无余。松田阵平耐心地在那里等待着,谈笑的游客到来又离开,高峰时长长的队伍能排到十几米,又渐渐缩短至空无一人。
头顶悬挂的光源从烈日一直到新月,摩天轮下,想见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松田阵平向后靠在树干上,饶是耐心如他,到最后也忍不住质疑起来。
那些画面,真的不是无厘头的荒诞梦境吗?
广场上已经很长时间空无一人,空旷的夜幕送来鸦鸣。看样子这份寥落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临近午夜的最后一声钟响中,松田阵平自嘲地转过身。
将午夜梦回闪现的零碎片段当真的自己,似乎才是这世上最傻的那个人。
他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这段经历,能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也说不定呢。
可就在这时树丛摇动,狭路相逢的双方彼此都猝不及防,天际刹那间风云突变。云层后洒落的月色,刹那间照亮了唐沢裕短暂地显露出惊愕的脸。
——某种程度上,双方的思路巧合地达成一致了。
广场干净空旷,毫无用以藏身的视线死角。只有从小径经过,才能遮掩住自己到来的痕迹。
树丛的阴影遮蔽月色,在这光线也无法照亮的隐蔽角落中,指向松田阵平的枪口一共有二。
唐沢裕抬起手,他的眸光也如枪,蕴含着漆黑而冰冷的杀意。
“松田阵平。”
他说,“那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我面前说出的这句话?”
TBC.
第94章 Case8.奔驰的环状列车(21)
“唐沢裕。”松田阵平说,“你到底是谁?”
骤然被两把枪口指住,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的手心在缓缓渗出冷汗。
此时的唐沢裕,与往常的任何时候都不尽相同。
树林里反射的微光落在瞳孔,消失得了无踪迹。深黑的眼眸如古井,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那种只有经历过死亡才会有的气息刹那让松田阵平心弦一紧。
“松田阵平。”唐沢裕缓缓道,“那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的我?”
——既然你有勇气拆穿我,就应该明白一个事实,撕破台面上的伪装以后,就只剩底下的拔刀相向了。
松田阵平扶着树干的五指微微攥紧,粗糙的质感擦过皮肤,而他侧颊也缓缓流下冷汗。
是他刨根究底,抢先想探究一切,既然如此,这时再指望所谓的同期情谊就有点太幼稚了。
谁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这种做法无疑在唐沢裕底线上蹦迪。
沉默短暂地持续一会,唐沢裕似乎是将他的闭口不语视作某种退让的信号,枪口稍稍向下一垂。
他说:“松田阵平,退回去。今晚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不。”松田阵平立刻道。
在他飞速转过的思绪里,只有这个回答如此斩钉截铁且清晰,唐沢裕微微变了脸色。
松田阵平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如果他就此放弃,今晚的偶遇不会在第二天留下任何痕迹,唐沢裕就是有这种粉饰太平的本事。
可松田阵平需要的不是台阶,而是一个求证。
他必须为自己的猜测寻找一个出口。
“如果我不走,你会怎样?”松田阵平说,“唐沢裕,你要开枪吗?”
厚重的云层遮蔽月色,小树林漆黑如深海,一丝一毫的光都不会有。松田阵平失去了对面的轮廓,却凭直觉向前走了一步。
胸口处传来阻力,冰冷的枪口抵在心脏。下一秒松田阵平不退反进,他一把伸手,握住枪管!
“你不会。”他说。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这样深重的黑暗,让松田阵平只能凭手枪传递而来的力道去判断对面的反应,可唐沢裕持枪的手却依然很稳,并不因自己的三言两语而产生动摇。“——唐沢裕!”他语调陡然一高,“如果我判断失误了,那我自认倒霉,你不妨扣下扳机试试。开枪啊!”
树林仿佛成了一片黑洞,所有的光线与声音都被吞噬殆尽,巨大的寂静无声降临在两人头顶,只有遥远处鸦鸣嘶哑。
这片黑暗似乎被这片世界抛弃了,时间在他的喝问中短暂静止……连同手下的枪管一起。
松田阵平无声地微笑起来。
这场气势与决心的无声较量中,他知道自己让唐沢裕动摇了。
他顿时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欠扁语气。“哟,之前威胁我的时候很硬气,现在你怎么就不敢了?”
耳边陡然咔哒一声,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松田阵平也还是条件反射地一僵。
却并没有子弹出膛——唐沢裕拇指一动,打开保险。
他一言不发地收了枪。
直到这时,近乎凝滞的空气才开始缓缓流动起来。松田阵平暗自松了口气。
对峙时他全幅心神都在对面,这时才发现他牙关咬得太紧,舌尖缓缓上翻起迟来的血腥气。
——他本来还处于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无论疾步上前还是抢先握枪,都是遵循直觉下的冲动决定,直到唐沢裕放弃那刻,悬而未决的疑问终于有了结果。
松田阵平迅速顺杆上爬,说:“三个问题。”
“……”
“我只要你给我三个答案,说完我立马就走。”他无赖般摊开手。
唐沢裕松口道:“……你问。”
黑暗里他语气有种咬牙切齿的无奈,松田阵平心虚地略了过去。
“当时冲到楼里的女孩,和泉直子,她是不是你指使的?”
终于争取到发言的主动权,直接开口有点太突兀,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先试探着丢出一个擦边球。
他先谈到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唐沢裕凉凉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松田阵平将他的问句自动代换成肯定。
“所以每个月给她打钱的人也是你。”他自言自语。
唐沢裕没接话。
滞重的云层渐渐远去,薄薄的月光洒下来,昏暗的阴影下,他的表情呈现出一丝微妙的紧绷。
……他似乎不想承认自己做过这些事。
松田阵平很快得出判断,可关键是为什么?
他脑中飞转过几个念头,与此同时顺口问:“为什么今晚要来摩天轮?”
这个问题实在再宽泛不过,唐沢裕差点没被他这种东拉西扯的游击精神气笑了。
“散步,”他没好气地说,“一时没留神,半夜撞见鬼了。”
松田阵平本来也没指望他给出的回答有多认真,如果唐沢裕能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那他也不至于在小树林里堵他一整天。
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
“散步当然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可你为什么偏偏来这?”
不等唐沢裕开口搪塞,松田阵平已经自己给出回答,“——因为今天是十一月七号。如果你没救萩原研二,我就会死在摩天轮上,每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他再次往前一步,锐利的双眼,紧盯在唐沢裕身上。
“这就是我的第三个问题。”他说,“你只需要回答,对不对?”
*
一刹那冰冷绝望感如凉水,排山倒海地倒灌下来。
唐沢裕明明已经跳出了那个循环的死局,却仍像身处在轮回中,一时竟有种控制不住的通体生寒。
他甚至不想去质问松田阵平怎么知道的这些,仅存的本能都在拼命催促他逃离,下意识后退一步,唐沢裕转身就走。
偏偏某只倒霉的黑卷毛还在不依不饶。
他得寸进尺地追上来:“你去哪?喂,不能说话不算话——”
咔一声机括咬合,上膛的伯莱塔顶在眉心,琴酒毫不犹豫地抬枪止住了他。
松田阵平的脚步一停。
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唐沢裕手里的那一把枪,不会开火的武器已经失去了在手的意义。
真正的威胁来自唐沢裕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个陌生的银发男人才是真正起了杀心的那一个,如果他再向前一步,伯莱塔随时有可能扣下扳机!
可松田阵平脚步停下,话语却依然不止。
“你难道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吗?”他语速加快,破罐子破摔一般地直接说,“因为你一遍遍重来的时候我就在摩天轮轿厢里,我睁眼是炸弹闭眼后还是那个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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