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晕船还是水土不服,他从落地开始就觉得难受,周围算不上恶劣但也跟整洁搭不上边的条件,让从小没被短过物质条件的景程不太适应,换做平时他可能会找找茬,或者想办法改善,但现在他只想休息一下。
几分钟,几个小时。
都行。
只是想从连日漫无目的的奔波中解脱出来片刻,逃避掉周围漾着腥味的潮湿泥土带来的晕眩,暂时忘记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谁。
景程睡得很快,罕见的快,自从得知景兮的消息后,他体内的生物钟仿佛随着那通电话被一起摧毁了似的。
几十个小时的极度清醒,也只能换来三四个小时质量堪忧的睡眠。
不过没人提醒他这样是不好的、是不正常的、是该去看看医生的。
他唯一的亲人是造成他糟糕状态的原因,他的临时监护人宋惟忙到脚不沾地,仅有的、亲密到愿意分享内心真实感受的朋友不回消息、不知道在哪,不对……
景程自嘲地笑笑。
他们哪是朋友啊。
他什么身份,怎么配和宋临景交朋友。
从始至终都是他自我感觉良好的一厢情愿而已。
想着想着,景程还真就这么坠进了梦里。
等到后半夜,景程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状态不好,而是发烧,并且烧得很严重,可他那个时候却已经连爬起来求助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烧到几次失去意识,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听到周围从混乱沉入静谧,又在某个时刻传来些许轻微的脚步和交谈声。
景程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景兮,景兮依然穿着离开时的那条裙子,眉眼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展现出的温柔,景兮微笑着安抚他,说“睡一觉起来就会好的”。
景程相信了,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始,却在一片朦胧中瞥到了宋临景。
他病得视线无法对焦,只是直觉那是宋临景,景程张了张嘴想要喊对方的名字,可却被“梦中”的宋临景敲了两下额头。
像是种掺着懊恼的责怪。
责怪景程没把自己照顾好,懊恼……
他没能照顾好景程。
宋临景喂他吃了药,帮他把被角掖严实,在退出去时却莫名有了些犹豫。
景程迷迷糊糊地看着对方弓着身子踌躇了好半天,眼见对方半天都没做出什么新奇的动作,他便也失去了兴趣,可刚把眼睛重新闭起来没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景程竟觉得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
那触碰实在短暂,几乎只有瞬间,烧得脑子绵软成一滩浆糊的景程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只是觉得有点凉。
像山涧的雾气,清晨的露珠,又薄又淡,还来不及回味就彻底消散了。
直到窗外蒙蒙亮,景程才再次醒过来。
身边没有人,甚至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被子也被他无意识地蹬到了脚下。
看来只是个梦。
营地中已经有蛮多人活动的声音了,不吵,起码比无止境的孤独要好。
他艰难地坐起身子,从背包中掏出信号微弱的手机,没有半点犹豫地将黑名单里唯一的那个人拉了出来。
景程觉得自己应该和宋临景和好,虽然对方的不告而别和失联都很过分,但也不是十恶不赦。
在来S市之前,听宋家老宅里的佣人聊天时说,宋老爷子似乎病危了。
景程临行前去跟宋惟道别,也听到宋惟态度冷淡地在打电话,吩咐听筒那边的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宋老爷子彻底断气,她不在乎医院用什么方式,也不在乎,这是个生死线上挣扎的活人,还是具靠外力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尸体。
但一定要确保他能坚持到宋临景回国……
宋枫死了,宋老爷子病危,最近宋家大乱,对方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好过。
算了,就原谅他吧。
解除拉黑后,景程还主动给宋临景发了条消息——[平安到岛上了,等事情处理完,我去找你好么?]
他自然而然地将对方的身影看做与景兮同等的幻觉,从始至终都没觉得宋临景是真的来过,只觉得这或许是某种暗示,某种他潜意识的投影。
景程心里喃喃,脑内不禁回想着昨晚被碎片化的记忆——
帐篷外,篝火旁,景程似乎在梦中,看到那个与宋临景极其相像的轮廓闪烁了一整夜……
第57章
“然后呢?”
景程被问得一怔,真心诚意地反问了回去:“然后我坐在你面前了啊。”
言玚无语到险些没控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只是抬起眼皮,目光不冷不热地在景程身上扫了半圈,像在确定对方真的是自己那个“盛名在外”的学弟,还是某个半途夺了对方舍的二百五。
没得出结果。
言玚只好简单更新了一下对对方的“刻板印象”,哄傻瓜似的,耐心仔细地引导道:“我问的是,在发现当年宋临景有偷偷来看过你之后,你们聊了些什么?”
“还需要聊什么么?”景程眉梢微抬,佯装惊讶道,“我就把他按在树上亲了一会儿,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准备尝试一——”
“停!”言玚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只觉得好好的话越听越黄,赶紧及时制止住没拿自己当外人的景程,“这种细节就不用告诉我了,咱俩没有很熟。”
景程“噢”了一声,忍俊不禁道:“后面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干成。”
“他妈突然给他打电话了。”
言玚眉心一皱:“宋董?”
景程点点头:“说有点公事要谈,挺急的,宋临景也说可能要很久,我不想自己回住的地方,所以就来找你了呗。”
还好没干成,不然他待会见宋总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
言玚一边给景程添茶,心里一边嘟囔道。
景程上学的时候1得校内同性圈子里人尽皆知,宋临景……
言玚连忙打住自己的过度联想,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将话题扯了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言玚问道。
“没想好。”景程唇角轻佻的弧度淡了淡,停顿了片刻后,他沉着语气如实答道,“我现在其实挺乱的。”
景程确实很乱,这几天他所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千丝万缕绞缠在一起,时间跨度有十年甚至可能更久,牵扯的人许多,他二十六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位都被涵盖在其中。
景程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所谓的真相。
当然,他从来不是那种“非黑即白”极端的人,他对宋临景的信任足够坚稳,他认为,即便宋临景知道十年前景兮那场意外的前因后果,并选择隐瞒下来,那也绝对不是在拿自己当傻子耍。
多半是一种保护。
保护谁呢?保护宋家,保护宋惟,可能也想要保护他。
但如果是这个答案,那景兮与宋家达成了什么协议的可能性就变得格外高了。
而这样的话,就算他们隐瞒自己的初衷没有恶意,但他们的沉默的确让景程的执着有点令人发笑。
也让宋临景无言的陪伴变得更近似于带着愧疚的补偿——
看得到海的营帐外闪烁的身影,年年陪伴从未缺席的泛黄合影,将这座没有价值的荒岛改建,在相处的每一寸细节中极力避开自己的陈旧伤疤……
宋临景宁愿永远不告诉他,在他意识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无微不至”着,也不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程对此实在无法共情。
甚至他不敢去细想,宋临景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自己这十年的“故地重游”。
不仅难免为自己泛起些零星的微妙屈辱,更下意识地为对方有些抱不平。
在这种时刻,景程依然没能产生半点“宋临景在看自己笑话”的低级误会。
他们实在太密不可分了,
宋临景大概只会觉得他可怜。
但他最不希望宋临景觉得他可怜。
景程心里难免泛出些无奈。
所以宋临景才会不敢声张般地想要给予他补偿,才会几乎纵容地“娇惯”着他这些年来的得寸进尺,才会努力维持着两人原本并不能这般持久坚固的友谊。
或许……
宋临景也会因此将一些与愧疚和同情绞缠着的习惯,误判成了“喜欢”的类似物。
对方可能不是真的想和他发展一段情感关系。
宋临景可能只是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钱花了,岛建了,年复一年地陪着缅怀了,但似乎在景程身上半点成果都没看到。
所以宋临景惦记起了用他自己来充当补偿。
这倒确实更有效一些。
毕竟说到底,自己能如突然智力恢复正常似的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都是从宋临景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逐渐暧昧开始的。
而且今年有着宋临景胡闹着的陪伴,他的应激反应似乎确实没之前严重。
景程心里想。
自己在对方心里可能就是这么个习惯用下半身思考的形象。
景程对此没有异议,他承认自己没什么自控力,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没什么稀奇的,他甚至可以坦然接受宋临景只是因为好奇才愿意跟自己试试的猜想,却不希望对方是因为混淆了怜悯、歉疚和喜欢,才近乎卑微地向自己祈求爱情。
这个即合理又荒诞的可能性,让景程无比抗拒着聆听宋临景的剖白。
他下意识地想两人默契地略过那些沉重的过去,如不期待未来降临般只对彼此的肉/体痴迷。
可他却也清晰的明白,景兮的生死在岁月的流逝中,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是否”问题了。
那是没能完成的承诺,疑点重重的盖棺定论,得不到正向回应的期许,依恋与憎恨共同滋养的执念,是心底的刺,是陈年未愈的伤口,是断掉的与人间连接的线,是由儿时潜移默化塑造出的三观。
是景程在浑浑噩噩中无止境被撕扯着的灵魂。
景程也曾经断断续续地看过一些心理医生。
他们给出过一些似乎还算不错的建议,基本围绕在“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的一切”、“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以尝试点有仪式感的事情来告别从前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
景程觉得没法做到,所以表现出的也就只有抵触和不配合。
他始终觉得开启新人生需要一个告别,但他却似乎永远也无法触碰到那个机会。
十六岁之前没有选择权的生活是缠绕着他的铁链,景兮离别前的承诺与温情是套在他脖颈上的项圈,而一切在最不该戛然而止时停滞则成了锁。
景程被牢牢地困在了那个冬天。
景兮存在着的时候,仿佛拥有着世界上的一切,她被无数人贪婪地爱慕着,将根须缠绕在每个自愿为她提供养料的人身上,直到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耗尽,然后便轻飘飘地抽身离去,攀附上另一个宿主,将对方绞杀,再带着丰盈的战利品全身而退,周而复始。
可当她消失了,景程才突然意识到,景兮除了足够他挥霍几辈子的财富外,别的竟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两人那张合影,便只剩下了景程这个人本身。
没有挣脱的途径,没有自我解救的意识,他的人生模式似乎在那一瞬间定了型,在无限的混乱中维护内核的稳定成了纪念母亲的方式。
这的确是很奇怪的逻辑,但景程也的确想保留些景兮的东西。
所以他选择了保留由景兮塑造的自己——那个无法自洽,虚浮轻佻内心空洞,永远在混沌中被撕碎又重组的自己。
景程无法给予任何人同等的回应,所以他不希望谁真的来爱他。
尤其不希望这个尝试用爱填补他的人是宋临景。
可他却更不希望宋临景可怜他。
说不上原因,大概只是某种近乎偏执的自尊心在作祟。
“虽然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我还是建议你们坐下来,面对面,平心静气地好好聊聊,一段健康的关系不应该有太多晦涩难懂的情绪,坦白总比乱猜要好。”言玚抿了口茶,对着景程带着笑意调侃道,“你可能不太了解,人长嘴,不只是为了接吻。”
“主要还是为了交流。”
“恋人之间沟通很重要。”
听前半句的时候景程想笑,后半句却又将他扬起的唇角压了下来,沉默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了句“我们还不算恋人”。
言玚微微愣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真诚地问道:“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景程答不上来。
虽说他答应了宋临景以正式恋爱为目的尝试相处,但他依然不太清楚这样的关系具体该怎么定义。
景程想将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再次抛回对方身上,想与对方亲吻做/爱,想用足够过激的亲密将焦虑和困惑驱逐出自己的意识,想在攀临巅峰后依偎着、用他向来厌弃的腻歪形式把一切讲明白。
如果精神上的坦诚让彼此别扭尴尬,那就继续重复刚刚的荒唐,用身体上的坦诚掩盖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逃避的欺瞒,做到谁都无法逃避为止,做到将所有遗憾与不甘去除为止,做到意乱情迷时他们无法思考,将一切由惯性产生的依赖误解成爱为止。
面对面平静坐着谈心,痛哭流涕,最后相拥着彼此释怀,不是景程交流的风格。
理智被欲念彻底侵袭,拥吻着跌跌撞撞踢到一排酒瓶,在玻璃碎裂的声音中翻滚在刺鼻的酒液里,用没兴趣考虑明天的粗鲁强势地彼此侵占,需要靠掠夺才能掌握主动权,质问的话语讲出来都是变了调的断断续续。
结束后两人最好都没力气纠结谁对谁错,也不在乎对方是否诚实,流程走过了,事情翻篇了,之后那些弯弯绕绕都等着出了卧室再说。
谁也别觉得亏欠谁。
这才是景程欣赏的交流方式。
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越界的朋友,是不完满的爱人,是陪伴多年可能已经分不清彼此间同情、愧疚和依赖的床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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