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风欲半晌没有作答,好一会儿才出了声:“这张家上下,但凡与张家主人扯上关系的,全部已经身死了。”
“在我们进入这张府的时候,这偌大一个院子里便没有活人了。”
程渺几乎能听见自己手中那根树枝因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咯声,声音却仍然是冷静无比的:“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从这张家里第一个人意外横死时起。”慕风欲自嘲般笑了声,“我等修了百年法术,都说是要斩妖除魔护佑世人,终究却也成了对这凡间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一方大派的掌门人,竟会不顾一城安危,只为引出那不世出的珍宝,如此龌龊之事,自然是不能让旁人知道的。
是以此番下山,知情的只有他与陈凡,柳青儿对此事是全然不知的。
也正是因此,三人才会走散,才会有柳青儿与李致典相遇后的那一番混乱。
世间有仙魔人三大界、佛鬼妖三小界,凡间又有三千小界面,他们如今身处的,只是其中之一。
修为阶段分了八等,都知道化神期再上一步便是飞升成神,却不知道,若是凡间修道者无宗无派,要想进入那被强行分割而出的修真界,是需有着出窍期修为的。
人与修道者的区别,在这一段便被强行分割开了。
能进入修真界之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十万人里仅存一的存在,自然也有着傲气。
每次下凡,更是携风带雨,排场甚大,只为了给自己争些凡人供奉。
而平常人见了修真者,自然是尊敬万分,口口声声以“神仙”相待。
就算是再平常再内敛的人,被这一叠声的歌功颂德夸上几百上千年,也会多少有些飘飘然的意味,会觉得三千小世界中的凡人天生低人一等,天生便只有了给修真界提供物资与秘宝的功能。
而这其中的许多人,自己也是从那三千小世界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许多修真者都会想,凡间反正有着三千小世界,每个世界中凡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相同,或许尚未开化,或许商贸繁荣,一城人身死,换自己修为进境一步,并无不可。
死他一城,换自己护这界面一世,孰轻孰重?
一个有价值的生命,比无数个没有价值的生命更加重要——这便是许多修士内心的想法。
看似极为合理,可这比较从根上起便是错的。
封霄阳脸上的嘲讽之色满满:“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想突破境界想的都疯了,还满口都说自己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呢。”
“现在突破一个境界,便可以因此赔上一城人的性命,若是日后飞升成神,是不是要把整个三界都赌进去?”
慕风欲轻声一叹:“我也只是奉命办事……”
封霄阳啧啧作声:“放什么狗屁?你若是真一身的铮铮铁骨,估计早就辞了这掌门徒弟的名头,从那清虚派里退了出来,做个散修。”
“既是还想着身靠大树好乘凉,借着清虚派的资源强化自身,便不要装出这一副贞洁样子,看着恶心。”
周遭黑雾弥漫,却是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氛凝滞的像是成了实体。
慕风欲好一会才重新出了声:“先生教育的是。”
他抬起头来,一双细长眸子紧紧盯住封霄阳:“我是该死,是不配做这修士……先生是能算尽天机不假,可每次测算都要耗费精血吧?不若让我给您带带路,也算是有些用处。”
是个事情败露、撕破脸也要为自己先抢上一块儿肉,浑不要脸的姿态。
程渺脸色黑沉万分,封霄阳却是忽的笑起,伸出手去拍了拍慕风欲的肩膀:“不错,倒是乖觉。那便辛苦慕修士了,在没出这幻境之前,你我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方才说的话,想听听不想听算了罢。”
“反正对你来讲,不过又是一桩生意,而做生意自然会有赚有赔……不是么?”
慕风欲脸上的神色也慢慢松了下来:“先生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
封霄阳早就察觉到了程渺满心的难以置信与滔天怒气,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变,传过道音去:“仙尊,我早说过的,这修真界既能将你推进我的魔宫之中,便是从根上都烂透了。”
“不如你就从了我,待我回魔界,便踏平了这修真界一宗三派,也省的再出什么祸害。”
程渺慢慢闭上了眼,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听出封霄阳只是随口一说,却下意识的提防了几分,带了些薄怒传音:“不可。”
“修真界的事,还是让身为修士者自己来处理为好。”
封霄阳闻声在心中做了个鬼脸,面上仍带了笑,弯着眼看着眼前的慕风欲:“慕修士既是说了这么多,那我再藏私就有些不太道德了……”
他迅速地将自己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全部说了一遍,而后看着慕风欲那张陡然黑沉下去的脸,笑的更加欢快了。
“按先生所说,被缠磨进这幻境之中的,居然还有一只修为未知的怨鬼,以及那只被养了十二年、不知已强横到什么地步的鬼胎……”慕风欲苦笑,“先生,如今这场面,已是我控制不住的了。”
一只鬼母便够麻烦的了,再加上一只千年狐,就是以他的实力也只是勉强能与之抗衡,可听这位萧先生所说,这幻境中竟是还有只懵懵懂懂的怨鬼,以及那只人不人鬼不鬼的张瑾禹……
就算他们破了这局,也不知能不能从这几重人手底下逃脱。
“这就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了。”封霄阳轻笑一声,“我算出这阵里除你我之外还有十二道生魂,若是找齐了这些人,我便能破了这阵法。”
“那便仰仗先生了。”陈凡面露惊讶之色,慕风欲却是一点儿都不惊讶,麻利地再次将那八卦盘掏了出来,“若是只算生魂方向,比推算整个阵法可是简单了不少。”
说着便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
程渺看着周身不断漫出灵光的慕风欲,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抿了抿唇,给封霄阳传音:“此人真的可信么?”
封霄阳转回他身边,没骨头般将自己挂在了程渺身上,懒懒的答他:“放心吧,这小子比你那徒儿可聪明太多,我看他多半是猜出你我究竟是谁了,才会如此放心的。”
居然真把他二人的真实身份猜出来了?!
封霄阳感觉到手下/身体不易察觉的一颤,闭着眼哼笑一声:“若说这小子先前只是猜测,那方才看了仙尊大人你那一剑,这猜测也能变成肯定了。”
“说来也是我的错处,捏这凡人形态的时候没怎么走心,再加上身边伴了给我当小弟的两只高阶妖兽,身份自然就藏不住了。”
程渺冷着脸转头:“小弟?”
封霄阳赶忙并指发誓:“这话你得信我,我真不知道那只猫儿和那只青鸾都是哪里来的一段孽缘,那猫儿在我怀里变成那副模样真真是第一次,莫要再因此在床上抓着我不放了,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仙尊你的身子……”
程渺的脸顿时更黑了。
“仙尊大人也同理。”封霄阳踮着脚在他肩上那花里胡哨的毛绒上蹭了蹭,“能跟着我,还会使剑法,周身又由内而外透着寒气,有些见识的人自然就猜出来了。”
他埋在程渺领口一圈的皮毛里,极为隐蔽地舔了口眼前人白皙的脖颈,试探着咬了咬,却发觉这个姿势实在太过难受,遂放弃,只慢慢凑到了程渺耳畔,低笑道:“难不成仙尊大人是觉得,与我一同出现在凡间,是给修真界丢了脸不成?”
颈间一阵湿濡,程渺又是一颤,眸子微敛,看不清其中神色,只听话音的话,便还是如平常一般清冷的:“并未。我只是觉得,行走人间若如魔尊这般张狂,定然会惹出祸端。”
“祸端就祸端嘛。”封霄阳颇为无赖的回答,“反正纵观三界,没人打得过我,能跟我打个平手的那几个压根不会管我带着谁又去了哪儿……”
程渺闻声,又是无奈又是感慨的一叹,只觉得这魔人的性子能如此放纵张狂,也是有着原因的——他说的话虽怠慢了些,却也都是事实。
无论封霄阳平时表现的如何懒散,他毕竟是修为已臻化神巅峰、只因手上杀孽太重,才迟迟不去冲击那道屏障的当代魔尊。
看封霄阳这样,估计连自己生死都不会当回事,他还是日后多当心些吧……
这边两人百无聊赖的唠着嗑,那边闭了许久眼的慕风欲终是睁开了眼,伸手向着某个方向一指:“按这八卦盘上的指引,那个方向应该是有着生魂。”
程渺在心底掐算一番,确认这消息不虚,几人便收拾了衣装,慢慢向着慕风欲所指的方向行进。
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他们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一面院墙,周围的物事也极为相似,又被黑雾迷了眼,仿佛就是在原地不断打转一般,可偏偏是在不断行进着的。
分明是在不断前进,可看起来却是在原地踏步,这样的场景,还真是令人难受啊。
封霄阳怕鬼,可在这黑雾中转了许久也不见什么东西,竟是变的有些无聊起来,不断打着哈欠,甚至在隐隐的期盼着出来个什么东西,让他精神精神。
他百无聊赖的折了几根枯草揉碎,眼神上下左右飘了一圈,终是定在了那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的陈凡身上,轻笑一声:“慕修士如此想法,我虽不能理解,却也明白有不少修士都是这么样个不把凡人当人看的性子……”
“那陈修士你呢?你可是从这界面中出来、甚至与现在这小城中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缘分的呀。”
话一出口,封霄阳便看见陈凡的身形猛地一僵。
“陈修士,你可是皇室子孙,如此行事,当真不怕自己被戳着脊梁骨骂么?”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不出意外还有一更qvq
第八十一章 一纪真心
有些人,装自己喜欢一个人装了十二年,然后自己都信了。
张家后院点了灯。
前院原本人声鼎沸,到了夜间忽的万籁俱寂,连声鸟鸣虫啼都没有,来往的下人也都是低着头一声不出、傀儡般行进着,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胡点芳的幻境不但能惑人,还能惑鬼,这张家上下百十口人的魂魄,全被他拘在了自己的躯壳里、整座大阵之中,在他们的眼里,张家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张家,鼠患早已清除,老爷染病卧床,小少爷主持大局。
剩下的一切,都与平常并无二致,只是后院多了个生的雌雄莫辨、一双眼睛细长似狐的男人,极擅医术,每日缠着小少爷笑闹。
那男子给的药当真是好,好的连经年伤痛都能治愈,浑身上下一丝儿伤痛都没有,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般快活。
就是这身体,似乎察觉不到了痛楚,更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
不过又有什么不好呢?自打小少爷上位后,这张家风调雨顺,也没了什么需要他们担忧的事。
继续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不错……
“骚狐狸,你玩的有些过了。”张瑾禹看着眼前一口一口往出咳血的男人,眸中毫无感情。
胡点芳擦去唇边的血迹,眯起细长的狐眼娇笑:“啊呀,小少爷竟有一天会担忧起奴家的身体来,奴家当真是受宠若惊……”
张瑾禹面色无波,从轮椅上坐起身,伸手指着外面无数纸人来回飘荡的景象:“看你这样子,是那幻境中有人破了局?我看你连那幻境都撑的艰难,不如把这些魂魄干脆扔进去当燃料?”
“那可不行。”胡点芳面色惨白,却仍是撑着一张笑脸,“若是将这些魂魄都扔进去,那你亲娘估计能将这整个张府撕了……到时怎么让小少爷你复仇呢?”
“不要管那东西叫我亲娘。”张瑾禹面露嫌恶之色,“那东西如今只知道要婴儿魂魄、要少女人皮,甚至还想把我撕了,分明就是一条疯狗。”
他推着轮椅走到胡点芳面前,伸手触摸男人比一旁垂头立着的纸人还白上几分的脸颊。
胡点芳想躲,却终究是没躲掉。
屋中点满了灯,手炉热腾腾的冒着火气,火盆里添了满满的炭火,桌上的热茶烫的直冒火气,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
却也暖不起胡点芳冷的像块冰的身子。
张瑾禹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雌雄难辨的眉眼,嗓音像是在念告示那般平静无波,像是宣判:“你要死了。”
胡点芳看着他那张像极了记忆中故人的脸,牵动唇角轻轻的笑了下:“我知道。”
“说起来,小少爷,你这张脸当真是像极了你亲娘……”
张瑾禹鄙夷的抽了抽鼻子,避开胡点芳艰难抬起的手,坐回了轮椅上。
胡点芳也不气——或者说他压根没了力气生气,操控两个幻境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他的头发只花了一夜,便白了个干净,眼见着还有脱落的趋势。
他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仍是带了些没消干净、残碎的笑意的。
“你娘与我相见之时,比你大不了多少,一双姐妹刚进了花楼,正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我那时也是傻,真就应了你娘的请,成了被招来的狐仙,在花魁演出的前一天把她们两个的身份换了,满心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姐妹分崩的好戏。”
“花魁是要在花楼里跳一辈子的,寻常烟花女却并不一样……我直到那改了名的清玉被赎出青楼,才明白你娘究竟是打着什么样的心思。”
都知道花魁一舞动京城,却不知道那夜花魁房中流了满地的血,他拼了百年的修为才把清凝救回来。
“后来你娘遇到了你爹,你爹高中探花,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偏偏和你娘看对了眼。”
那时的许秀才还姓张,是风流倜傥的打马探花郎,路过花楼时恰巧与清凝对上了眼,顿时脸便羞的通红。
66/175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