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许父派人来接,许星桥定然是不会去的,指不定他家那巴不得他变成个纨绔混球的老爷子又埋了什么套等着他中计。可是母亲派人来接,就证明这真的只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宴会,她想让许星桥去见见不同的人,体会一下宫闱间普通宴会都藏着的暗流涌动,这样以后不管许星桥想做些什么,都能有方法和门路镇得住场子。
许星桥知道母亲是为他好,答应下来正准备扭头跟新认识的、名字同样好听的宴舟告个别,就看见一群穿着宫里服装样式的人走到宴舟旁边,和宴舟笑谈了些什么。随后宴舟就在许星桥和方子行目瞪口呆的惊讶注视下,被皇家卫队护送着一路进了宫里。
......还被安排在许星桥座位的对面入席。
坐在马车上目睹了一切发生的许星桥和方子行面面相觑,像两个木头人一样机械的被人推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回过神来开始窃窃私语。
方子行一拍许星桥的大腿,惊呼道:“他不会真是周国那个将军吧?!”
“你再大点声陛下都能听见了!”许星桥反手还给了方子行的腿一巴掌,撞着方子行的胳膊让他打量人的目光收敛点。“肯定是他了,你当日和我说的样样都和他对得上。而且周国与我们国家一向交好、互不侵犯,能坐在我们对面的、还能让圣上频频照顾的,当然是周国的来访使者啊。”
说话间,对面坐着的宴舟似乎听到了什么,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只是那目光很淡,视线一触即收,并不停留,仿佛他们只是初次见面,并不相识。
“谁家来使派个将军来啊,周国皇帝真心大,也不怕自家将军折在我们这儿......哎,那小子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们的样子啊!来使了不起啊,亏我刚还把自己的观景位让给他坐,过河拆桥啊这不是!”方子行的眼神东转西转,一不留神和对面宴舟刚扫来的一眼对上。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蔑对待遇到了狼心狗肺之人的方子行登时就生气了,戳戳自己好友的肩膀,咬牙切齿道:
“快!上回你不是说遇见他,要把他的头割下来拿他的血当染料吗?机会放在你面前了兄弟,上!我支持你!让这该死的小人有来无回!”
“好兄弟”许星桥默默地移了移自己的椅子,好让自己离方子行再远一点,摆着手否认道:“谁?谁说的?谁说的?谁这么狂妄说出这么大话来!”
“反正不是我,我谦卑,我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许星桥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坐直了身子,大言不惭道:“罗周两国交好,我怎么会说出手刃对方将军这种话。你记错了,这是污蔑。”
“谁谦卑?你?!”方子行一口酒差点从嘴里喷出来,指着许星桥,被他不要脸的行径气的说不出话来。“行,你谦卑,放大话说要对方命的人不是你。那谦卑的许将军......”
方子行笑着勾住许星桥的肩,看上去就像喝醉了酒同好友玩闹的样子。只有许星桥知道,这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人俯在他的耳边,正色的小声道:“别忘了你的贴身玉佩还在他手里。趁早悄悄地拿回来,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朵里,咱们就是和他国暗通款曲、诛九族的大罪。”
许星桥点了点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和方子行对了个眼色,又继续像仗着自己家世显赫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嚣张少年郎一样,在殿上肆意谈笑起来。
晚间的宴会,宴舟一共假装不经意间的转眸望向许星桥的方向三次。
第一次他真的只是无意间望过去,就看见刚刚那个立在回廊上如君子松一般站的挺拔和他比着才情的少年郎,歪歪扭扭地半躺在座椅里,双颊绯红,神情风流。端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视线却清醒又节制的落在座位周围,并不逾矩。
他登上就明白过来对方的处境和这皇城里的危机四伏,立马收了打招呼寒暄的心思,假装从未相识,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挂着客套的假笑无所事事的发呆。
第二次再望过去,纯粹是因为方子行那一句“你不是说要取了那姓宴的脑袋”的喊叫太过大声,他跟随人群的视线一起过去瞧了一眼,只看到许星桥怒起捂住方子行嘴的动作,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杀了谁。
他想一面之缘可能真的不能算了解对方什么。
他太早给许星桥下了定义,以为对方是娇养出来的富家公子,带着世家门阀培养子弟不可缺少的书生气和年轻气盛助人为乐的一腔热血,仅仅只是邑都花团锦簇里开的还算不错的一枝花。
但他好像错了。
尤其是他看见许星桥一个过肩,动作凌厉的把方子行摁倒在地,顺带给了对方两拳的动作之后。
他觉得许星桥可能真不是他想象中能文不能武的江南秀才,更像是他们北方草原上的烈马,桀骜又难驯,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会踹他两脚。
但宴舟的目光依旧是一触即收。他怀揣着好奇,忍不住让手下人去打听了一下许星桥是谁,紧接着又投身于觥筹交错的宴会里。
第三次就是现在。
他起身准备离席更衣,后脑勺发痒,回头一望,正好对上了许星桥探头探脑望过来的视线。宴舟心里疑惑,却莫名其妙的感觉许星桥会跟出来。
果不其然。
更衣完的宴舟拍着袖子上的灰从偏殿里出来,面前横来一只手,一把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环起手,不动声色地摸住袖子里藏起的毒刺,抬眸望向倚在墙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许星桥。
“咳咳,不好意思,宴将军,麻烦您把河边我塞给你的玉佩还给我。”假纨绔真少爷的许公子第一次干这种把送出去的东西重新要回来的事,显得格外的不好意思,一双耳朵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羞的,红的彻底,让宴舟想起来幼时养的红耳朵兔子。
可红耳朵兔子不耐严寒,也不爱叼狗尾巴草,只会在冬日里瑟瑟发抖的丢掉性命,不像许星桥。
——会叫嚷着要要了他的命。
宴舟身份特殊,不好与罗国的任何人有太多瓜葛,他对许星桥的所有好奇与探究都放在心里,在对方说出“玉佩还给我吧,先前不知道你的身份,送的不合规矩,改日向陛下秉明,我再登门道谢”的时候,就伸手掏向了怀里。
可玉佩只掏到一半,身侧树丛里有脚步声一动,宴舟和许星桥双双停下动作冷了眼。
被人看到与他国的人交换物件不是什么小事,许家树大招风,说句树敌无数也不为过,许星桥正皱紧了眉想着对策,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手上一沉,一个大活人的身躯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身上。
“酒......再来一杯......父兄,南方的美酒真的好喝,名、名不虚传......嗝。”
许星桥下意识的想把人甩开并大骂宴舟一声“有病啊你,占谁便宜呢”,但他忍住了。他跟窝在他颈窝眯着一双眼却头脑清醒的宴舟对了个眼神,立刻明白过来对方的想法,开始顺着宴舟装醉的计谋配合着喊人把宴舟拉走。
“美......美人,别走!再陪我饮一杯,我......我带你去看北国风光可好?哈哈哈哈哈哈......”
“美你大爷个人!”
纵使知道宴舟是为了双方好,许星桥还是为这种醉酒的登徒子行为表示十分不爽。他对宴舟的好感本来就在得知对方身份后没了大半,这下直接消失殆尽,随手把宴舟不客气地扔进匆匆赶来的太监宫女怀里,扭头看了一眼树丛里早已消失的人影,又叼着他的狗尾巴草走了。
直到宴会结束,许星桥坐上自家绝对安全的马车,才从怀里掏出宴舟趴在他身上时趁机塞入他腰间的物件。
那是原本就属于许星桥的玉佩,和......
不知道哪个寺庙里售卖的平安福。
平安福样式简单,看布料和针法是罗国本土绣娘出品,送给任何人都不会留下把柄和争议。
唯一奇特的是,这种样式的平安福最大的客户是征战沙场的士兵。这是罗国不成文的传统,这种平安福背后只绣一个“回”字,寓意终有回家之期,是保佑战场上的人能平安回来的。
许星桥不知道宴舟一个外来人了不了解平安福的传统,是瞧着新奇买的还是讨个彩头希望他自己能平安回到他们周国?他也不知道宴舟送给他平安福是何意义,是拿错了还是不明意义地随手一塞?
许星桥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宴舟扑过来时带着酒气的味道和那双弯笑着冲他眨了眨的眼,以及最后走时,那装醉的人趴在他的身上,朝他腰间一拧,在他耳边喃语的一句:
“许小将军,等你来取我命啊。”
十足十的恶劣。
第44章 战是为了和
“许长玉!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个不孝子!”
灯会和宫宴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许星桥都没有再见过宴舟,各国的使者都已陆陆续续回国,他想宴舟应该也不例外。少年人的世界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再加上许星桥忘性大,没几天就把这人抛之脑后,继续投身跟自家爹反抗的斗争大业里去。
许震,他亲爹,此刻正拿着半仗高的大砍刀,追着许星桥这个上蹿下跳的小兔崽子满院子跑。那神情,那姿态,看样子是真的十分想把许星桥一刀砍死了事。
许星桥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叫:“你打死我我也要上战场,好男儿就要建功立业,我才不要在邑都当个窝囊废!你让我卸了官职?行啊,那我就当个白丁去参军!我宁愿从无名小卒做起!你要想要个纨绔的儿子,你喊大哥回来当啊你,有本事你让大哥也卸了官职,看母亲削不削你!”
“许长玉你个乌龟羔子,有本事你别爬上树啊你!”许父叉着腰喘着气站在树下,看着逃跑无门窜上树的许星桥,大刀横指,怒道:“你有本事下来跟你爹我好好比划比划,看看你有几斤几两的能耐能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
“我才不相信你个老狐狸,我下去你第一件事就是绑了我!我能信你我......”
“够了。”
看到在家也披着轻甲的许母走进来,院子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噤了声,安安静静地揣着手站在原地等着挨批。
许母其实是文人墨客笔下标准的江南美人,她长相秀丽,眼睛大嘴又小巧,幼时便是宫里贵人们都争着宠的掌上明珠。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为了扛起满门的荣耀,年纪尚小便上阵杀敌,刀剑无眼,风霜侵袭,才让她如今显得威严,眉宇间再没有一丝闺阁姑娘的扭捏。
她冷眉一皱,单手挑过许父手里拿的大砍刀摔在地上,数落道:“拿杀猪的砍刀追着儿子满院子的跑,传出去你也不怕让你那些同朝们笑话死。”
“就是,拿砍刀追亲生儿子,等着被你那些兄弟笑话死吧!”许星桥蹲在树上,正笑着嘲讽他被数落的父亲,八颗牙齿的露齿笑还没展示完全,转眼就看见他的亲生母亲塞了一把长枪进许父手里,并柔声交代“拿这个不就好了,这小子腿短,一枪就能把他撂倒”。许星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冲下面不可置信地喊道:“母亲!我不是你亲生的了吗!”
“知道是我亲生的还不快滚下来,等着我把你打下来吗?”许母揉了揉在校练场练到发疼的胳膊,抬眼去看一跃而下从树上蹦下来的她儿子。
从前这个国家不太平,她和许父总是东征西战,把许星桥一个人留在邑都,连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她第一次发现,当年那个窝在襁褓里被她抱着的孩子,如今都有她高了。
他高了,脸也瘦了,整个人拔苗一样的往上长,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拉不住她的衣带哭着喊着要母亲别走的小哭包了。
时间过得真快,许母想。
她花了大半辈子让这个国家得以安定下来,好不容易要轮到自己过上几天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了,她的儿子们却都长大了,都到了想要去为这个国家的安稳再做些什么的年纪。
她很骄傲许星桥能在她看管不到的地方长得这么有出息,自己生长的这么正,没歪一点点。但她又忍不住的担心,战场上那么凶险,北地的黄沙那么吹人,她放在心里疼都来不及的儿子能受得了那样的苦吗?
所以她叹了口气,用她那满是疤痕和老茧的手揉了揉许星桥柔软的头发,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长玉?上阵带兵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年前圣上几次磨练你,让你带的都是许家的亲兵,亲兵会听你的话,可其他的兵却不会。你这孩子,会打仗,却不懂人心,进了军营必定是要吃大苦头的。但是......”
巾帼女英雄摸了摸她小儿子娇嫩的脸,上回去扫荡流寇,许星桥一个不小心,被对面的箭雨划了脸,留了一道淡淡的疤,到现在还没好全。她摸着那道疤笑起来,放下了身为母亲的不舍,正视着许星桥道:“但你是我儿子,我们家的骨血养不出孬种。若你想战,便去。圣上宫宴便与我和你父亲提起,希望你能去北边镇守,与罗国一同抗狄。你想好了便进宫复命,你的命属于你自己,便是战死沙场,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夫人!”许父听到许母同意的话,也顾不上听训了,急急忙忙道:“不可啊,陛下他......”
后面的话许父叹了口气,在许母摇着头的动作里没有再提。那一刻他们都清楚的意识到,许星桥从此要偏离有他们保护的康庄大道,但他们谁都无法阻止。
因为这是许星桥自己选的路。
你可以庇佑孩子颓废狼狈,做个幸福的小窝囊废,却没有办法阻碍他完成自己的理想。
毕竟有的人,你哪怕拿沙子把他层层裹住,拿棉花把他的耳朵重重堵实,他也会为了与他无关的民间疾苦自己发光。
那是责任,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也是天下不想浴血奋战只想过点安稳小日子的、百姓人的福音。
后来很久很久,久到许小将军变成了许将军,久到那张曾经金尊玉贵的娇嫩脸被风沙吹到面目全非。许长玉依旧记得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天,过年的鞭炮炸在府外,伴随着他欢天喜地去喊方子行庆祝可以去边塞战敌的欢呼,以及母亲沉重而又认真交代他的那一句:
“我只交代你一点,许长玉,你要给我刻在心里记住。
“战是为了和,流血是为了更大的和平,你是守护百姓的士兵,不是朝廷培养的杀人利器。
“我要你记住,永远不能挥刀朝向无辜的百姓。
“不论国籍。”
第45章 你再不来,雪就要停了
年节还没过完,满心满意想着去军营的许星桥就风风火火地进宫复了命,领了兵符就一路闯进方府,把方子行从暖和的被窝里拉起来,大包小包的跟他一起踏上了去北方抗狄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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