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
他当年就不明白。
溏淉篜里
如果不是因为宴舟在北城,如果许星桥没有选择回北城而是和他们一起去西南,那许星桥这辈子不会活得那样的苦。
如果不是宴舟打着大义的名号自尽在许星桥怀里,许星桥不会一生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被四洲唾弃,被百姓鄙视。
他知道他的恩师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如果不是因为宴舟死了,他本来可以为自己平反,他本应该受到万民拥戴。可许星桥偏偏因为宴舟的死耿耿于怀了一辈子,因为觉得愧疚、对不起,许星桥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没有向天下说明宴舟的死因。
周国因为这件事把许星桥列为头号仇敌,明里暗里派人刺杀了上百次,身上的伤疤多了一道又一道,许星桥却全都一声不吭的忍了下来。
好像对许星桥而言,这一生的付出,为万民计、为天下计、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背负骂名污蔑,其实都不重要。
因为有人用死亡横在他的功绩面前。
让他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的一点好,获得自己本该拥有的荣耀。
而罗驱认为,宴舟就是挡在许星桥面前的一根刺。
于是他耗费心力、处心谋划、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终于在这一世找到了许星桥的灵魂。与那个当年抚着他的头教他诗文,执刀见血征战沙场的许大人再一次见上了面。
许星桥生生世世都会被当年死在自己剑下的厉鬼索命,罗驱的道行不足以消灭那些厉鬼,所以他把许星桥送去了墓园,唤醒了宴舟。
他在宴舟苏醒的那晚故意接近,有意无意的让宴舟接触当年的史书,含糊不清却又暗藏玄机的揭露了宴舟的身份,让宴舟开始对自己为何而死感到好奇。后来又如他所料,机缘巧合之下宴舟出手解决了那些厉鬼,让许星桥的灵魂在这一世得以安稳。像他曾经在脑海中预演过的一样,白艺领着宴舟和许星桥查到了他这里。
他故意露出机会,让那幅残画巧妙地送到了宴舟手里,还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当年他在许星桥临终前受许星桥所托作的那幅画,在后来孤寂难忍的岁月里被他带着怨气一撕两半。
再后来他耗费一切与鬼神做了交易,从轮回里拿到了当年宴舟和许星桥执念的记忆,他把两个人的记忆藏在两幅残画里。带着宴舟记忆的那一幅残画,跟着他不断的长久寻找许星桥的身影。而另一幅则被他扔进了轮回里,沉到了忘川水底。
他以为他的谋划天衣无缝。
因为千年前许星桥的记忆已经被他亲手毁掉了,所以许星桥永远不会想起千年前他经历的种种。而他给宴舟的那幅残画会慢慢的唤起宴舟的记忆,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怎样而死,又是怎么把许星桥推到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他要让宴舟尝尝许星桥愧疚一辈子的心情。
也要让宴舟知道爱而不得是一种怎样的境地。
但他千算万算,
也算不到缘分来临的命运。
忘川水没能如他所愿洗涤掉上面的记忆,反而兜兜转转千年之后,落在了投胎转世的七公主罗秦瑜手里。
他唤醒罗秦瑜和黎生的记忆,是想让他们更好的为他所用,去帮他寻找许星桥的身影。
却没想到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七公主当年受许星桥庇护才能免于和亲的苦难,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一生白头,衣食无忧金尊玉贵直到死去。她心里感激许星桥,也知道许小将军和宴舟的事迹,于是还是把那幅画给了许星桥。
那天深夜,命运的齿轮咔哒一响,千年的记忆回笼。
两个错过了千年的灵魂在暴雨中相拥。
罗驱想不明白。
为什么有的人过了一千年,明知道曾经在一起时经历了多少苦难,明知道他们曾经付出了什么,明知道那些记忆里的刀光血影和悲痛欲绝。
却还是要走到一起。
经济学讲究规避风险。
他们却非要在风险里相爱。
罗驱真的不明白,于是他问许星桥:“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欺骗了你什么吗?你难道忘了一千年前他把你害得怎样的地步,你忘了你临终前说宁可那辈子从来没遇见过他吗?”
“一千年啊,大人。难道你要重蹈一千年前的覆辙吗?”
许星桥躲不过去,不能再垂头装死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罗驱:“可我是许星桥,不是许大人也不是许将军啊。”
“罗馆长。”许星桥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又想起曾经在记忆里见到过的,九皇子那张少年稚嫩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罗驱。”
“也许从当年你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当将军当大人的那一辈子实在是太苦了,但你错了,我至始至终从未后悔过。”
“无论是年少时不顾父母的劝阻,轰轰烈烈地踏进了北城的风雪。还是后来进退两难,在无数尸骨和牺牲中选择保全北城四万百姓的命,背上数十年的诟病和骂名。我都没后悔过,殿下。”
“殿下”这个称呼把罗驱砸的一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邑都,他初登基,总是拿不准朝堂上的大事,每每捧着奏章跑进将军府,许星桥总是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给他斟上一盏茶,云淡风轻的安抚他的情绪:
“殿下不必心急,稳坐高位非一日之功,您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事事苛责。”
罗驱几乎怔愣的要脱口而出一句“大人”,又在许星桥摇头的动作间止住了话语。
许星桥这辈子形单影只,没什么当长辈的经验,但当他看着罗驱,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千年前看过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点当长辈的责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就像我当初也从来没后悔过保全你和公主的性命,一路护送你们回到邑都,继位称帝。殿下,临终之前我说我后悔曾经遇到宴舟,那是真的。只不过我后悔的是没有早点遇到他。”
“后悔没有在当年邑都城楼上看万灯齐放的场景时,就告诉他我心悦他;后悔皇宫内他装醉朝我拥来时,不解风情地骂了他一句登徒子;后悔当年北城风雪皑皑,我没在日出之时答应和他私奔。”
“也后悔那天火与血之间,我没能拦住他刺向自己的剑。”
千年前小将军没能说出口的话,千年后许新桥终于替他补齐。
小将军临终那一天,说自己好后悔。
他后悔与宴舟相识太晚、生不逢时,于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向上天祈祷,希望能在天下安宁之日与宴舟再见面的机会。
而那天宴舟跪在神殿之内,叩首祈求,愿以千年轮回为交换,换许星桥余世平安。
所以说到底,没什么想不通或者值不值得的。
只是千年前他们相爱了,千年后又一次相爱了而已。
许星桥拍了拍罗驱的肩:“人生任何时候都是要自己走的,有些时候别人做出决定在你看来很荒谬,但对我而言缘分刚刚好。所以不用太执念了,殿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是现实。回去吧,罗驱。”
他说完,冲宴舟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开了海滩。
而后罗驱想要对宴舟说些什么,宴舟对他隐瞒的秘密又是什么,对许星桥而言,都不重要。
他如今终于参悟了他千年来灵魂里都没有变的桀骜性子。
他和许小将军做唯一的相似点:
今朝有酒今朝醉。
生前不管身后事。
而他身后,好像突然被抽掉了一根一直以来死守的筋的罗驱,有些颓然的耸下了身。
宴舟想了想,从自己的黑雾里,揪出了一团红色的火,放在手心要递给罗驱:“你和神明也做了交换吧?我看你气血两空、魂魄暗淡,三魂六魄不稳,哪怕你是鬼也会消散。这是我千年前化成鬼时留下的最后一条心脉,能稳固你的魂魄。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谢谢你把许星桥带来叫我唤醒。”
罗驱没伸手接,只问了宴舟一句:“他知道你也会消散吗?”
“长久都是虚言,他不懂阴阳交换的条件,但我知道。”罗驱抬头看向宴舟,“你骗了他,你也没有长久,执念结束,你会烟消云散。哪怕你是活了千年的鬼,灵魂深处的执念消失,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和他走在一起才是长久活下来的唯一方法。”
“我要那么多的时间做什么。”宴舟转身摆摆手,压根没把罗驱的话放在心上。“我这一生,几十年足够了。”
“我不需要所谓的长久,我只要和他长长久久。”
海浪涌来,宴舟抬眸。
许星桥正站在不远处,笑着朝他招手。
他奔向他的长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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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我想让他们也去看看,我看过的世界。
方子行在许星桥的海边大别墅美滋滋的住了一个月,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一院院长,而且已经用完了他一整年的假期。
假期告罄,他只能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念念不舍的离开舒服的大床,继续回去当他的社畜。
走之前,他秉持着能薅一点是一点的原则,问许星桥那两箱黄金的聘礼能不能分一箱捐给他们孤儿院,收获了许星桥跳起来狠狠敲在他脑门的一记重击。
但方子行要回孤儿院的那一天,许星桥还是跟着一起回去了,顺带捎上了一直对许星桥小时候生活环境感到好奇的宴舟。
孤儿院经过几十年的翻修与重建,已经和许星桥当年生活的环境大相径庭。现在的孤儿院环境很好,宿舍不是当年漏雨的瓦盖房,而是和许星桥大学校园宿舍差不多的楼宇,装饰的既温馨又宽敞。不同年纪的孩子们也有不同的工作人员照顾,年纪最小的几个每天上学放学方子行这个院长还亲自接送。
没人再会像许星桥当年那样孤立无援。
孩子们之间有羡慕和吵闹,却再也不会有人嫉妒的把某个孩子关在无人的树林小屋,让那个孩子独自承受一整晚的孤独,又因为害怕无法说出自己被欺负的真相。
也许是因为当年亲眼看着许星桥受到了怎样的排挤,又因为那件事发生了怎样的转变。方子行担任院长以来,一直对孩子们的心理健康非常重视。以前孤儿院经营比较困难的时候,方子行就去附近学校找他们的心理老师每月过来做一次宣讲。这几年孤儿院的财政状况有所转好,能拿到的社会援助也逐渐增加,方子行就专门在院内设立了心理咨询室,让每一个阶段的孩子都能有一个和别人说说心里话的空间。
许星桥知道在孤儿院里面面俱到做到这种地步有多不容易,有些感慨地拍了拍方子行的肩:“怪不知道你这些年天天哭穷,能做到这样细致,这些孩子们哪怕不被收养,也依然能活得很好了。”
方子行看了许星桥一眼,垂下眼摇了摇头:
“我就是想着,万一他们当中就有一个当年的你呢。”
“当年我拉不了你一把,但你凭着一股韧劲自己走了出来。可有些孩子,也许一生都无法仅凭自己走出来,所以现在我想拉一下他们。”
他们进来没多大一会儿,就有一些在院内活动的孩子们认出了方子行,抱着足球高兴的过来打招呼,一口一个“方叔”“方哥”叫的真心。
许星桥想,他们这些人当初拼了命的想从那个破旧的孤儿院走出来,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们可以带着更多的爱重新回到这里。
让这些孩子过得更好,也许就是为了救下当年的自己。
“你当年生活过的那个院子,是在这后面吗?”
宴舟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没有打扰许星桥他们说话,只自己认真地看着墙上贴着的每一年孤儿院院长和孩子们的照片。他的视线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定格,从边角泛黄的相片中准确找到了许星桥的身影。
宴舟在看清那张照片上许星桥还带着少年气的脸时,目光一瞬间温柔下来。
许星桥拍照那天心情应该不算很好,照片上的脸跟着大部队扯出一抹笑,目光却是冷的,即使当年的拍照技术和像素并没有那么高清,宴舟却还是一眼看出许星桥眉宇间紧蹙的弧度。
也许是因为年纪很小面容显得稚嫩,宴舟觉得那照片上许星桥鼓着腮帮子,憋着一口气的模样十分可爱。他忍俊不禁,拿出许星桥才给他配置好的手机,对着那张照片放大咔嚓咔嚓连照了好几张。
照着照着他突然注意到照片上的背景有点眼熟,疑惑了一阵,指的那块地方去问许星桥。
许星桥转头去看,宴舟指着的照片背景是一片树林空地,他想了想,摇头道:“不是,那应该是当年孤儿院要扩建的那片树林,我走之前都还没建好呢,那里的几栋房子是给施工的工人们住的。”
“工具房”让宴舟想起许星桥曾经经历的不好回忆,他蹙起眉,又不想让许星桥想起当年的糟心事,立马岔开话题道:“哦,感觉这片树林有点眼熟,我当游魂的时候经常喜欢飘去这种树林里睡觉。对了,我看这边孩子都写的有什么心愿卡片,你们当年也有吗?”
许星桥却没第一时间答话。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又转头望向宴舟,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又猛然在回忆里想起什么,抬眸带着一点隐秘的期待问宴舟:
“你仔细看看,你是不是来过这里?可能......有很多年了,你在这里救了一个被关在工具房里的小孩,还跟他说‘如果没有能力反抗的话,那就记住你眼前所受的所有委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宴舟几乎是在许星桥说完话的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其实是处于千年沉睡状态的鬼,只是睡着睡着他偶尔会睁眼清醒一阵,而他睁开眼的时候总是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些地点。次数多了,周围的新死鬼就以为他是游魂。
而一般来讲,他很快就会再次陷入沉睡,然后自己飘回墓地里,忘记自己醒来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再次陷入混沌和缺失记忆的状态。
可许星桥刚刚的话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宴舟某次醒来时的一个回忆。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次宴舟醒来睁眼时发现自己睡在一片陌生草地里,他本来应该继续闭上眼沉睡,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来临的下一次苏醒。
但那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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