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管的着他喜不喜欢呢。”裴绩悠悠然道,“我跟我妻子喜欢就行了。”
玺秀眼眸突然黯淡下来,他也管不着裴锋爵喜不喜欢,想管也管不着那种。至今玺秀都没有明确裴锋爵的想法,那天他表白,裴锋爵是为什么不做反应落荒而逃,是为什么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香春居,玺秀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不是让他开心的回应。
见眼前本来紧张却也有着天真神色的孩子突然间深沉忧郁起来,裴绩不明觉厉,等了半天也不见玺秀回魂,于是他打岔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玺秀抬头,诚恳回答:“我叫玺秀。”
“会写字吗?”
见玺秀点头,裴绩指了指桌面,“写。”
玺秀用手指与茶水,写出了稍纵即逝的他的名字。
裴绩又问:“姓呢?没有玺这个姓。”
玺秀在两个风干只剩下几笔的名字旁,郑重地加上一个字:谭。
谭,谭玺秀。不想认父的谭玺秀,死去的娘亲也没有姓氏的谭玺秀。
“跟这香春居老鸨是一个姓?”裴绩还不知道玺秀是知情人,所以称呼他娘,他用的是自认为的玺秀那边的称呼。
“妈妈养大了我,如同我的亲娘,我跟着她姓。”
裴绩听明白了:原来这是娘亲养大的一个孩子。
而后裴绩想到了点什么,恶趣味地笑出了声,“我娘也是你娘,那我儿子呢?”
玺秀突然就懵了,在他总把谭珠雁当娘的时候,他可不曾想过其他人的辈分关系……
“哈哈哈哈哈……”裴绩很没有父亲形象地大笑着。
在几个月前,裴锋爵和他爷爷在院子里互呛,爷爷心口不一地说家里女主人只能姓陆跟秦,也就是说,他的妻子只有陆明珠,儿媳妇只有秦淑珍,而裴锋爵回他一句:“万一我的妻子姓谭呢”。万一裴鼎的孙媳妇姓谭呢,这裴家的女主人依旧可以姓谭。
可惜玺秀不知道这么一件事,而且在这件凑巧的事情上面,有一个点是玺秀凑不了巧的,那就是人家要的是女主人。
终于,妻子帮忙安慰好老母亲了,见秦淑珍走出来,裴绩快步迎上去,情真意切地道了声谢,他的妻子摇头微笑,“没事的,娘已经躺下,刚才情绪太高,现在需要休息,”而后秦淑珍的笑容有些收敛,反倒敛起了一对细眉,“我问过娘了,我们细谈了香春居的事务,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里……”
听完妻子的话,裴绩被吊起来的心安然落下,他轻柔地为妻子舒眉,而后无所谓地说道:“这些都是小事,我们先回去跟爹说一些事情,等一下我自己过来,跟娘聊一聊。不必忧虑。”
这是自小在青楼长大的玺秀第一次见夫妻二人之间的情意,他那颗萌动的心,越发鲜活跳跃。
裴绩嘱托玺秀照顾好谭珠雁,正领着妻子往外走,突然想起来失踪了的谢林,他回头问玺秀,问不出答案,只能照着四周喊几句:“谢林,去哪里了,回了。”
玺秀帮着喊谢公子。
楼上正慌乱擦掉一些东西的人手忙脚乱,一顿整理,最后才忙跑下楼。
裴绩瞥了眼谢林,而秦淑珍则是不加掩饰地后退几步,心里暗自警醒:“得让小锋离谢林远些。”
谢林尴尬得站在原处,不敢直视两位长辈,一直瞪玺秀,怪人家小喽啰不机灵,连通风报信都不知道做。
玺秀恭恭敬敬接下谢公子的责怪。
夫妇二人看不下去,秦淑珍维护那不认识的孩子:“小林,跟这位小兄弟没关系,不该怪罪与他。”
谢林连连点头。
裴绩朗笑一声,颇有风趣地吟了一首诗,弄得不学无术的谢林不知道怎么应答,直到那两位长辈都已经走到前头了,他才狠狠刮了无辜的玺秀一眼,追了上去。
裴绩揶揄曰:“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玺秀学过这首诗,这首诗不难懂,是李佩自己抢着给讲解的,还记得那个时候李佩手举一书故作风流气,说是等他哪天想明白了,不拧巴了,就要到香春居走一趟,享受一下满院红袖招的意气风发。
那时玺秀扫兴说:“姐姐们要是真的喜欢人,是不会直言的,她们赚钱的时候才会笑着挥手帕迎客,心里一定不是真的喜欢你。”
李佩从不问玺秀青楼女子的事,因为他知道玺秀这孩子跟别人看东西有点不一样,那个时候还想着保护玺秀,所以就算玺秀自己开头,李佩也不跟他多讲。
所以玺秀知道裴绩剪了头尾共三句话,把李佩憧憬的意气风发从回忆里变成现实里。
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玺秀好奇地自言自语:“难道裴少爷是在夸谢公子?”
第四十五章 秋中春
裴绩直接去谢府,谢林回家,裴锋爵也要回自己的家,回裴府的路上,马车里的一家三口,就着小的那位,进行了一场奇妙的对话。
“我先找你爷爷谈话,这几天帮你奶奶把青楼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就去接你奶奶回家。”
“果然还是儿子亲啊。”裴锋爵悠然躺在车厢里,对面是两位长辈,他这次却不管母亲让他注意形象的话,耍无赖地以微笑示母亲,继续那样躺着。
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回家,还是因为今天天气好,这个时候裴锋爵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平躺着看车顶,仿佛看见的是辽阔无际的蓝天,且万里无云。他问裴绩:“爹,你说,奶奶以前是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家呢?”
裴绩看了眼儿子,又看看妻子,相视一笑后他也不计较小子话里的醋味,回答道:“你娘跟你奶奶聊了一会,她老人家就像你信里说的那样,她自己介意她自己现在的身份。前有你这个未曾相见的孙子打头阵,现在又有我儿子,有你娘这个儿媳妇,我们三个都去请她回家了,她也就知道她的身份在我们眼里,那压根没有半点影响。”
裴锋爵皱了皱眉头提醒:“那不是有爷爷,怕不怕爷爷还是介意奶奶的身份?毕竟我之前跟爷爷讲到了奶奶,那个时候才感觉爷爷脾气有点大,有点暴躁……”
秦淑珍忍不住掩嘴笑出声。
裴绩哭笑不得,“你才十七岁,你刚出生见到的爷爷是一个已经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元帅啊儿子,平时只对着你这个小辈,爷爷当然有长者之风,而且端得很好呢。但是那个时候你跟爷爷说到的可不是外人,是你奶奶,是爷爷年轻时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怪不得他要沉不住气,也是他沉不住气那才是对的,万一我爹听见我娘,一点情绪都没有,那我娘还回什么家呢。儿子,分析事情要看得全面、长远,你看我在信里说的,是不是都对了?”
裴锋爵望着顶上,撅着嘴,似乎是在思考,然后一如既往点头认同了父亲。
儿子每一次的认同都会让裴绩心里得意,他得瑟地笑,“你学着点。”
裴锋爵配合地点点头。
夫妻二人正想问儿子,这件事情解决了之后还见他有些隐藏的心事重重,那么他到底在愁什么,裴锋爵便已经不自觉中自行开口岔开他们的心思:“怕不怕爷爷这边出问题,毕竟他那会激动是因为我跟他说奶奶在青楼,如果他知道奶奶还真的在青楼,而且是老鸨,会不会也要激动,上次气我胡说八道不敬长辈,这次气的是奶奶的过往?”
裴绩沉声:“你奶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吗?”
裴锋爵噤声。
“虽然我今天过去,没有跟我娘聊太多她这些年的事情,但是我可以确定她绝对没有跟其他人结伴生子,如果说我这里只是盲目的信任,那你娘这边也已经去亲自问过了,所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你爷爷真拿身份说事,那他就算了。”
裴锋爵斜眼偷偷看了眼父亲。自小到大,父亲都是笑呵呵的形象,尽管他明白父亲的锋芒藏在里子,面子上永远是个轻松欢快的人,这可是第一次见他没了笑脸,锋芒尽显,要知道父亲以前就算正式开战,也带着张时而憨实,时而奸诈,却让人怎么看都生不起厌的笑脸。裴锋爵不由得暗自感慨一番,父亲太敬爱奶奶了。裴小少爷尚且不知,在刚回家那天,他的父亲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甚至很是肃穆,就那样,与自己的父亲,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回到裴府,那便是又一场战,又是为了同一个人。
老元帅已经无暇去指责孙子骗得他老人家好辛苦,因为他老人家现在面对自己儿子,已经十分艰辛狼狈。
裴绩一进门就先发制人,还没有等老爷子质问裴锋爵为什么做事那么鲁莽,他便已经自己招认:“爹,您孙子我给您带回来了,顺带给您捋一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裴鼎一脸茫然。
裴绩在儿子、妻子、老父亲的三道意味不同的目光里神态自若,他端坐在凳子上,一板一眼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所以锋爵是我刚刚从县太爷府里领回来的。”最后他以一句问过了却没有得到回答的话结尾:“您对我那现在住在青楼里当老鸨的娘,是什么样的感情?”
心软而纯良的秦淑珍觉得丈夫过分了……正想走过去给家公拍拍背倒杯茶,就看见公公站了起来。
花甲老人的身躯扛下了岁月流逝的势,没有让岁月把他高大的身躯越压越小,裴鼎站在堂中大位之上,视线在在场几个家人身上流转,自然是看孙子儿子更多,而看儿子,自然看得最久,久久他问了一句:“你娘还是三十三年前那样子吗?”饱含沧桑。
说话做事快准狠的裴绩眼中有晶莹闪烁,他回答父亲:“连您老都不是从前那个帅气的大元帅了,女人比男人不扛老,我母亲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裴鼎望向院门口,喃喃:“这样啊……”
“但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因为她还是她。”
沧桑的声音又是低声喃喃:“这样啊……这样好,这样很好……”
老人家一步一步走出厅堂,本来在孙子眼里一直是虎虎生威的爷爷,这个时候却一步一个看不见的脚印,似乎走得沉重,裴锋爵第一次觉得爷爷的伟岸身形好像要开始垮了,已经隐约有了佝偻的形态。
“爹,爷爷他……是去干什么?”
裴绩挠挠耳朵,“我也猜不准。该说的我都说了,可老人家的心思,我还这么年轻,猜不准啊。”
“如果他是现在去找奶奶呢?如果没有直接因为奶奶的身份发怒,那应该就是接受了吧?”
裴绩走去刚才裴鼎坐等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应该不会吧,如果真去了,那我们就得跟上去。”他说完举杯干了茶水,放下茶杯站起来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字:“走!”
裴锋爵轻扶着母亲一起跟着父亲身后,寻着爷爷的方向走去,却是远远看着爷爷跟老管家在说事情,等他们赶上去,老管家已经快步离开。
“爹,你让管家去干什么了?”裴绩发出疑问。
裴鼎转身,扫视了众人,说了一句话,“我让他去帮我置办几套新衣服,见你娘。”
拿着高俸禄的老元帅,终于有一回自己提出要置办新衣裳了。
裴锋爵提高音量主动请缨,“爷爷,我去帮你挑!”也不等自家祖父回应,他就已经迈开长腿追了老管家去。
别院,小园,一摊浅浅池,几杆无叶树,肃影携清风,萧条了无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饶是冬天还未到,这清浅之秋便已让人思暖春,裴锋爵早就不见踪影,园子里夫妻二人陪着老爷子慢慢走回庭院中,黄昏渐浓成夜,香春居这会应该差不多要迎客了……失了结发妻三十余年的老头,生平第一次让儿子儿媳在旁搀扶,三人的周遭,草是枯的,花不在秋季开,一切顺当——竟似春随身。
裴锋爵跟老管家一起出门,老管家念叨着:“小少爷啊,这么晚了,老爷突然让我去裁缝铺,恐怕是找不到衣服了,老爷很少置办这些,所以我跟裁缝铺是没有预订的,就怕没有过门也赶不及做出新衣裳啊。老爷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呢?”
裴锋爵一路上都跟老管家一起在低头走路,仿佛思考着什么,没有搭理老管家的话,直到把特大的一座元帅府走完,走到大街上,裴锋爵才给出宝贵意见:“您要去的裁缝铺关不关门我不知道,但是我常去那边的西装裁缝店,他们是开到很晚的。我们这样,您去找您的,尽量可以定就定,我去找我的,您把爷爷的尺寸告诉我,我先定两套,如果您那边没有,那也就只能让爷爷试试我的穿衣风格了。”
老管家震惊的神色维持了半天,直到裴锋爵说完话,“小少爷……老爷哪能穿你的这种衣服呢……”
裴锋爵笑了笑,“如果他不要我再把衣服送人,备着总归是好的。爷爷被我爹数落了一通,我爹一旦不顾及人,说起话来跟个炮仗一样炸人,爷爷被他说是榆木脑袋,说错了三十多年还想继续错下去,说他们二老加起来也就是期颐百岁还比他们俩小。”
老管家目瞪口呆,他一直很喜欢少爷,少爷自幼便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伶牙利嘴的人都会让人喜欢,可他不知道少爷的伶牙利嘴伤起人来,那也是不浅的口子咯。
讲话的人苦笑,“他直接就说我爷爷再不知错就改,这辈子都结束了。所以当我爹真的说服了爷爷,爷爷自然就是格外把我爹的吓唬放在心上了。我们姑且先找着做,如果今天赶不出来,那我爹也会劝劝爷爷的,就辛苦老管家为爷爷尽力一次就行了。”
其实在回家马车里,裴绩与裴锋爵说了一些话,说到奶奶夸了裴锋爵人高人好看,打扮得英气,所以裴锋爵才会想到让爷爷也试试穿上西装革履。
两人分头行事。
老管家路上还在自言自语,想当初他还认定了老夫人回不了元帅府。不由得摇头苦笑,心里惦记着元帅刚才走过来找他时的急促脚步,和小少爷说的话,老管家的脚步又加快了一些。
裴小少爷也在自言自语,奶奶回来了,那香春居怎么办?自从知道奶奶被父亲成功说服之后,裴锋爵心里便一直留着一点小小的位置,给这个关注点很奇怪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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