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他还劈开绑着楚习的绳子。
楚习抖落身上的绳子,肢体自然有力,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他神色不似刚才那般狼狈凄惨,眼神也变得锐利有神。
抖落绳子之后,伸手将凌乱发丝拨弄到耳后,语气不甘道:“我自认为演得还不错,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祁丹椹直截了当道:“你府邸的荷花塘。”
楚习拨弄发丝的手一顿,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他没想到两人发现他身份发现的这般早。
这代表着一进入楚府,两人就发现了他的些许端倪。
他高中榜眼,又纵横沙场,几经沉浮,才练就出这么睿智谨慎。
眼前的两位青年,比他小一轮,竟然细致到这种地步。
他不相信自己露馅露得这般早。
一定是祁丹椹故意这么说,扰乱他思绪。
祁丹椹打破楚习心底那一丝侥幸:“你说你思念亡妻,为她挖了那处荷花塘。自她亡故后,你将荷花塘保留至今,但实际上,你那些荷花是新移植到那处水池里的吧?因为从其他地方移植荷花过来,会损伤荷花根部。有部分荷花根部受损或折断,在当下是看不出来的,就好比鲜花插在水中能保存几天,过了那段时间,花枝就会迅速枯萎衰败。”
“因而,在你的荷花池中,被折断的荷花陆陆续续显出萎靡枯败的模样,而那些没有被折断的,看上去非常鲜艳,所以你的荷花塘才会两极分化。但由于荷塘太大了,而我们赶路时间快得超过你的预期,你一时没法将萎靡枯败的荷花撤出来,索性就随便扯了个借口,说你养的不好。”
“实际上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楚府看上去天衣无缝,试问你一个思念亡妻的鳏夫,怎么不留点纪念亡妻之物呢,因此才临时将水池改成荷花塘。我说的对不对?”
楚习没想到祁丹椹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
他不由得暗暗叹服。
不愧是苏泰的后代,这么敏锐的洞察力怕是世人少有。
到了现在,他也懒得装了,道:“不错,那处荷花塘确实是一处水池。没想到竟是这一处让你看到了端倪!”
祁丹椹毫不留情刻薄嘲讽道:“你为了天衣无缝而漏出的破绽,何止这一处啊,只是这一处让我笃定你并非曾经的楚将军,试问一个若真爱亡妻的人,怎会在她走后,将她心爱的荷花塘改成湖景水池?”
楚习没有因祁丹椹嘲讽他露出破绽太多而恼怒,却因为祁丹椹说他爱南阳县主而怨愤,道:“爱她?我怎会爱上一个大我八岁的寡妇?不过因为她宗室的身份,我不能得罪。也不过是因为她一句话,让先太子注意到了我,我怎知会不会因为她其他的话,让先太子将我发配回去当边城县令吃沙子?”
须臾,他就将愤怒压下,道:“你说我的破绽很多,还有呢?”
像他这么骄傲的人,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天衣无缝的东西,被人一眼看出破绽。
宣瑛阴阳怪气道:“还有就是那些刺客,因你的府邸太小,你不敢将刺客藏在室内,你怕我身边的高手巡视,很容易察觉刺客的所在。所以为了藏住刺客,你只能让那些人假扮成家丁。但你一个两袖清风的县令,府邸怎会有那么多伺候的人,所以你就让其他的刺客假扮成匠人。”
“只是那些刺客太过愚蠢了,隐藏手法极其拙劣,浪费了你精心布置的一切。当然,如果我皇兄来了,或许因为昔日的情谊不会怀疑到你,你所布置的一切还是完美的,你的刺杀计划依然天衣无缝,但是本王与丹椹当年都太小,对你们骠骑军都太陌生了,所以根本不存在被感情蒙蔽双眼,从而盲目相信你……”
楚习眼眸微深望着两人,既是对对手的欣赏,也是对对手的试探,“来,你们继续说说,让我看看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眼前这两个毛头小子确实有搅弄风云的本领。
之前看到宣瑛那副纨绔样子,他觉得宣帆写给他的信件夸大其词。
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宣瑛确实聪明智绝。
甚至比当年以睿智著称的先太子宣其还多了一丝狡黠。
宣瑛也不客气,道:“若本王猜的不错,一开始,你将我们分到两个院落是想抓住丹椹威胁本王,但后来我们折腾了一通,非要在一个院落,你更改了计划,打算直接将我们两人杀死。”
“后来你似乎猜到我们已经知道你准备刺杀我们,你确定自己失去了先机,又再一次更改计划,你要取得我们的信任。因而你提前出城,替我们清扫了路障,确保我们平安出城,之后在我们遭遇刺客之时,你杀了你的同党,用他们来换取我们的信任。”
说到这里,宣瑛蹙眉:“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本王也自认为没有露馅,你究竟是如何猜到我们已经识破你的刺杀计划的?”
楚习听闻聪明如宣瑛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漏了馅儿,因而自己被识破计划的失落感稍稍减轻。
他道:“我派人监视了你的护卫,你的护卫拿了一张纸条出了府,他看了纸条之后毁掉。我从军多年,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重要的纸条文书,要当下销毁,所以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露了破绽,让你们知晓了。一旦刺杀计划让你们知晓,你们联系上藏在暗处的护卫,那么我就失去了最佳杀你们的时机,所以,我只得先取信你们,慢慢再寻找良机杀你们。”
他为了取信宣瑛,不惜布下一个局。
他想在关键时刻救了宣瑛,再说出自己的苦衷,那么以宣瑛对先太子的感情,他就会相信他。
所以纵使刺杀计划被识破,他也没有叫停。
他提前出城,为祁丹椹宣瑛扫清路障,之后在他的同伴追上宣瑛时,他知道这些人杀不了宣瑛,索性就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
后来,他说出他与枣子的故事,说出他被威胁的苦衷。
他想宣瑛应该相信了他。
在他要回去救枣子时,他想以宣瑛与祁丹椹的正义感,一定会同他一起回去救枣子。
这时,他就可以让宣瑛的护卫与刺客搏杀,以此消耗宣瑛的战斗力。
而他伺机而动,乘两人不注意杀了两人。
可惜两人不上套。
这逼着他不得不实行接下来的计划,就是伪装自己与枣子被抓。
这样就能让宣瑛因为他而掣肘。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一直都在陪他演戏。
真是好大一出戏。
他不解道:“让我好奇的是,你们明明知道我要杀你们,为何在我救了你们,要你们跟我走,你们却最后跟我走了?你们就不怕我有什么埋伏等着你们吗?”
祁丹椹毫不留情道:“因为我们当时知道,你为了取信我们,肯定会将我们带到安全地带,我们刚好人不生地不熟,只好利用你了。”
楚习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可惜你们生了晚几年,否则我们也不是不能成为朋友……”
宣瑛呵斥道:“与本王成为朋友,你也配?”
此人若是魏信的爪牙,就是背叛了他二皇兄。
想他二皇兄将此人一手提拔起来,将他当做亲信,没想到却是养虎为伥!
他冷冷道:“戏都陪你演了一天一夜了,你也该回答本王,你为何会成为魏信的爪牙?你对得起我二皇兄对你的提拔知遇之恩吗?”
第83章
“不配?”
楚习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满眼都是愠怒:“你这种生来就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皇子,有什么资格说我不配?你经历过绝望吗?你经历过无奈吗?你知道理想被践踏的滋味吗?”
“你知道拼尽一切努力都抵不过权贵一句话的不甘吗?你知道十载寒窗以为能踏破阶级施展抱负,最后发现寒门依旧是寒门,士族依旧是士族,你的抱负在权贵面前不过一句空话的那种痛苦无奈吗……”
“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懂我们?整个天下,就你们皇室是最大的世家,你们享受着最大的权力,到头来,你怪我们寒门忘却理想,你没有经历过我们的苦,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绝望之后进行的选择?”
说至此处,他眼底的愤恨尽数消失不见,只余下满目的不甘与凄凉:“我没有对不起先太子殿下,他提携我也不过是看中了我的才能,我们这是互取所需,哪儿来的什么知遇之恩?尽管如此,在为他副将时,我依然豁出性命,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你口中所谓的知遇提携之恩。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不该为了死人浪费自己的一生……”
少年时,他曾立志要成为一名英雄。
他刻苦读书,发奋图强,十载寒窗,终于一朝金榜题名,殿试被当今圣上点为榜眼。
他满怀着激动心情,春风得意看遍京都花,鲜衣怒马醉卧郊外亭,提笔挥毫就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句。
第二日酒醒来,朝廷的任命公文也到了。
他这个新科榜眼竟然被分派到黄沙戈壁的边城小县城,而世家出来的探花郎竟然直接入翰林,担任正六品编撰。
他知道自己输在了出自寒门。
他想,只要好好干,立了功,就会升迁。
他一次次拿命与蛮夷匪寇搏斗,救下三千百姓,保护一城安危。
他等啊等,等来的只有朝廷几句空话的嘉奖。
他知道他的余生怕是都要蹉跎在这座边镇小城里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县城的三千百姓,那么多性命,没有让他升迁,却因为找回县主的马儿,从此得到先太子的赏识。
他被县主举荐给先太子殿下,先太子怜惜他的才能,可他并不开心。
回来的那日,他拼命的抽着马儿在边塞黄沙中奔跑。
他一遍遍的问自己。
这个世道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十载寒窗满腹经纶却被发配到这种地方?
为什么三千条人命还不如一匹被权贵视作玩物的畜生有份量?
他苦苦追寻这个答案。
风沙没有告诉他。
残阳也没有告诉他。
直到马儿累得吐血,倒地身亡,他才停下来。
因为得到先太子殿下的青眼,他的才能有了施展的地方。
他纵横沙场,保家卫国。
他踏平匪寇的巢穴,单枪匹马直入西羌的都城……
他终于活成了梦想中的样子,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少年英雄。
再后来,南阳县主看上了他。
他并不爱她。
但他能怎么办?
他怕他不答应她,就会失去了一切。
先太子殿下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提拔他,也会因为南阳县主一句话而弃用他。
他不想再回到那座边城吃沙子。
所以他娶了这个丧夫大他八岁的寡妇。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举措是对的。
因为搭上了宗室,他从此平步青云。
他以为这是完美的一生,可是,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钟台逆案之后,太子与苏国公被下狱,骠骑军上下被屠戮,而他们这些沙场喋血,马革裹尸忠君爱国的英雄,却被自己保护的人,一个个杀害……
当他被押入天牢里的时候,看到魏信穿着一身绯红官袍出现在牢狱门口。
明明他身量并不高,声音也并不大,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
只要他哼一身,就有人跪在他的脚边任他践踏。
到了这时,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势。
能决定一切的是权势。
为什么魏信可以决定一切,因为他手里握着最大的权势。像先太子苏国公这样的人物的命运都被他捏在手里,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没了权势,英雄也只不过是一堆烂骨,什么也不是。
先太子苏国公这样可以名垂千古的英雄在权势面前,不也成了乱臣贼子?
英雄、理想。
这是最诲人不倦的两个词……
再后来,因为南阳郡王的四处奔走,他被保了一命。
世家依然不肯放过他,他们轻轻松松就决定了他的命运,他被发配到潮湿阴寒的苍山县。
在这里,他才看清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多么不堪一击。
他身上有多处旧伤。
在这种潮湿阴寒的地方,他的旧伤隔三差五的发作。
可他的俸禄连两贴药都买不起。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妻子,埋怨他连累了她。
她骂他无能,骂他窝囊,骂他不如她的前夫……
这时,魏信派了枣子来杀他。
凭他的功夫,别说枣子,就算再来十个这样的刺客,也杀不了他。
因经历过钟台逆案血腥的场景,他心底对魏信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不敢对这个女子下手。
在将枣子关起来时,他了解到她的过去。
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又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都可以获得新生,为什么自己没有崛起的可能?
他不敢杀她,因为她是魏信手下的人。
103/130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