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从背面看,字都是反的,但他读字很快。
宣纸上写道:
尸体头骨凹陷,凹陷处力量由正面撞击造成,系尸体主人自己撞击重物造成的死亡,属于自杀,故不属于命案。
祁丹椹径直走到尸体面前,按压尸体头骨,再按压胸口处狰狞外翻伤口。
他径直道:“该尸体头骨撞击伤是死后造成,若是死前造成,头骨处必然有血,他这个白骨化的头骨未曾有任何血渍残留,系死后伤,他真正的致命伤是胸口处野兽利爪撕裂伤,利爪撕裂脾脏,脾脏破裂而亡。”
他声音满含冷意,有种不可动摇的魔力,伸手指了指验尸宣纸上的字,道:“改。”
扭头对大理寺官员道:“你们也记一下,然后干你们该干的事情。”
刑部这群杂碎还真是手段低劣,有恃无恐。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明目张胆的造假。
他们想将四百多具尸体其中一部分伪造成自杀、或判定成死刑犯,从而减少舆论压力。接着毁灭证据,找到替罪羔羊,那么这件事就揭过去。
届时这个案子拿给大理寺复核。
大理寺只能查那些确定是死于非命的尸体,至于自杀的或死刑犯的,若是他们提前焚烧毁坏尸体,大理寺也就无所查证。
那么杀害四百多人,与杀害一百人,罪行虽一样,都是死罪,但后者远没有前者听起来骇人听闻。
若是这一百人中,再除去本该死的死刑犯,那么最后判定的结果是真正死于非命的也就几十人。
至于这几十人为何而死,为何出现在乱葬岗,刑部再给个模棱两个的结果,斩杀替罪羊,这件事就以大化小。舆论很快平息……
加上嘉和帝为四皇子兜底,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来,就是要杜绝这种情况出现。
刑部那里白骨化的尸体,他们无法查看,这里存有两百多具尸体,他可以保留证据。
听到祁丹椹的话,大理寺的官吏开始查找每一具尸体,记录尸体的死因。
他们出动大理寺以及大理寺从属机构的所有仵作,要尽快查验完每一具尸骸。
刑部官吏怒而阻止:“祁少卿,你这样不合规矩吧?这桩案子是我们刑部负责,你这样是干扰公务,我们有权抓你回刑部。”
刑部的衙役与护卫抽刀,大理寺的衙役护卫也不甘示弱,阻挡住对方。
祁丹椹从容看向刑部官吏,那官吏被看得心发慌,他只能强作镇定。
只听祁丹椹冷笑一声:“所以胡乱检尸的不抓,反而抓我这个追求真相的父母官?你们刑部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实话告诉你,我们大理寺接到一桩报案,一家农妇将尸体放在义庄,遭人无情毁坏,她急着给家人下葬,求我们大理寺帮她找出她家人尸体。”
“接到委托,本官为人父母官,着实看不过去,所以本官只能亲自带人找出她家人的尸骨……不光这一具尸体本官要查,这里所有的尸体,本官都要查。”
只要有验尸状纸,这些人就无法毁坏尸体,无法在尸体上作假,将来这些状纸也可作为证据。
刑部官吏没想到祁丹椹才到大理寺去不到一年,就学得一手无耻本领。
以前他们与宣瑛交手,没少听祁丹椹骂宣瑛无耻无赖,睁眼说瞎话,现在这人学得还挺好。
他们哑口无言,料想祁丹椹敢这么做,肯定找好退路,这人向来诡计多端,他们不是对手。
齐云星怒道:“那她家人是男是女?”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那惨案中遇害的基本都是男子。
祁丹椹看白痴的眼神,道:“男。”
齐云星:“多大年龄?”
他要将范围缩小,只准祁丹椹查找附和他要求的几具尸体。
祁丹椹:“七岁到六十七岁不等。”
齐云星:“她究竟死了几个家人,每个具体年龄?”
祁丹椹:“死了很多个,至于具体的,本官不方便透露。”
齐云星彻底被激怒了,祁丹椹明摆着就是冲这些尸体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故意戏弄他们。
他怒道:“祁丹椹,你个狗娘……啊……”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
祁丹椹一巴掌扇在齐云星脸上,打得齐云星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当即摔在那具腐尸身上。
尸体当即凹陷下去一大块,齐云星烟蓝色蜀绣织锦衣衫被尸液污染得脏污不堪,蛆虫在他指尖嚅动,爬上他手腕。
那一巴掌扇掉了过滤气味的白色遮面。
一股浓厚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七荤八素,恨不得当场失去嗅觉。
他刚支棱起身体,却因尸体滑腻不堪,再次跌下去。
无论是刑部官吏还是大理寺官吏,震惊怔楞原地。
齐云星无论如何也是侯门嫡子,纵然他现在没有爵位,也没有入仕,将来一定是安昌侯世子。
父亲是正一品王侯,儿子会直接是次一品世子,别说祁丹椹一个次四品的官员,就算是正三品的官吏,见到齐云星也得客气行礼。
可他却对他动了手。
那一巴掌绝对用了十成力气。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祁丹椹竟然动了手。
他们见过的祁丹椹要么是满嘴刻薄冷漠的话,要么是神色淡淡对任何事漠不关心,要么是彬彬有礼温和疏离。
饶是他再愤怒,他脸上也不会有多的表情,更不会动手。
从没人见过他动手。
仿佛像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外表,对人动手的话,碎的会是他自己。
这是他们见过的,知道的,祁丹椹第一次动手打人。
那声震耳发聩。
多少带了点仇恨。
齐云星的半张脸高高肿起。
祁丹椹神色冷漠,藏在蛇皮手套下的手却疼得颤抖。
他的手一定红了。
他后悔了。
他应该踹他的,他更擅长踹人。
他看着面前的齐云星,眼前浮现了这人多副面孔。
在安昌侯府薄雾笼罩的湖岸边,他捡起石头,砸向水里的他,恶狠狠说:“砸死他,砸死这个贱种,不能让他上岸了,疯子的儿子肯定会发疯,淹死他,哈哈哈,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个落水狗……”
在安昌侯府废旧的别苑里,他撕掉他满屋子的书卷、字画,将他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床上地上书桌前泼了几盆泥水,他踢着他被湖石砸断的腿,得意洋洋:“什么狗屁神童,都是假的,你那个罪人外公被斩成两半了,被扔去喂狗了,没了他你屁都不是,你个贱种罪人不配读书,你就该跟你那个罪人外公疯子娘一起去死……”
在京郊黯淡的贫瘠的庄子里,他践踏他的饭食,将他的屋子里的东西翻得底朝天,当着他的面将他娘留给他的诗集一张张撕毁碾碎,道:“你个贱种不配吃我们安昌侯府的东西,你娘写的什么狗屁诗集只会害了我们安昌侯府……”
此刻,那人在自己面前跌倒,被尸臭熏得面色铁青,挣扎几次都没站起来,像一条喝醉的狗。
他指着他,骂道:“祁丹椹,你你……”
想上来拉齐云星的人被祁丹椹浑身威压震撼不敢上前,也被尸臭熏得不想上前,踌躇原地。
祁丹椹看上去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连他们一只手都抵不过。
可他们就是害怕。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呢?
祁丹椹眼神如深潭,里面尽是名为“恼恨”的水。
他看着他。
那瞬间,他想将他摁进高腐的尸体里,让他窒息而死。
可是,那尸体何辜?
那只是个不幸的苦命人罢了,为什么死后要沾染上这么个肮脏玩意儿的血,又为什么充当他杀人的工具,平添一份罪孽?
更何况,齐云星他不配脏了他的手。
他一把摁住齐云星的脑袋,在齐云星脱口骂出声之前,将他摁在停放尸体的木板上。
咚的一声响。
齐云星左侧脸被摁在爬满蛆虫流满尸液的木板上,他能感受到尸液缓缓流动,也能感受到自己压死了几只蛆虫。
若是祁丹椹再用力一点,他怕是都得喝尸液了。
那尸体因高度腐烂,眼珠流了出来,挂在额侧,正好与齐云星三目相对。
尸体那血红的暴突的腐烂的眼珠狠狠瞪着他。
吓得齐云星不住的后退,却被祁丹椹摁住无法动弹。
他嘴里嘟嘟囔囔骂道:“祁丹椹,你他娘……的松手……”
他自小练习骑射学习武艺强健体魄,怎会被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摁住动弹不得?
只因此刻他被熏得都站不起身,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若放到正常情况下,他一个可以打一百个祁丹椹。
旁边想要过来阻拦的官吏,被飞羽抽剑拦住了,官吏只能骂道:“祁丹椹,你干什么?安昌侯好歹是一品王侯,他的嫡子岂容你作贱?”
祁丹椹视若无睹,俯身,言语里充满嘲讽:“你可以回去告诉你爹啊,或者去衙门告本官无故殴打你,然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安昌侯府的嫡子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让人知道安昌侯府的家风是怎样的,连十数年没漱口的老狗,嘴巴都比你干净,至少老狗不会骂人。记得,下回见到本官,嘴巴放干净点。”
说完,他松开齐云星。
齐云星半张脸被打得高高肿起,半张脸糊满尸液。
被松开后,他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扑腾挣扎,快速跑到义庄门外干呕,呕得撕心裂肺,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此刻,他心里对祁丹椹多少有点畏惧。
这人是疯子。
且祁丹椹说得对,他不能去衙门告他,也不敢让他父亲知道。
若是让他父亲知道他枉顾家风,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定会责罚他。
他也不敢去报官,毕竟辱骂朝廷命官确实不对,更何况他辱骂的是对方父母。
他不甘示弱,哽着脖子道:“不告诉父亲,本公子也会报今日之仇。”
祁丹椹侧身对着齐云星,从齐云星的角度,他只看到祁丹椹削薄的肩背,被一根素淡的玉簪绾紧及腰长发,以及半张毫无血色清秀温和的脸。
无论怎么看,对方都应该是极其无害温润的人,但他刻薄寒冷的话冻得齐云星一个哆嗦。
他道:“我等着。”
“祁少卿真是好威风。”
义庄的宽厚木质大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队亲王侍卫涌进义庄里,门外有身着铠甲的侍卫将义庄包围起来。
宣环身着玄紫色缎衣,外罩着一层金色铠甲,昂首阔步走进来,鹰隼般目光盯着祁丹椹,身上那股嗜杀之气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齐云星见平王带了铁甲银刀的侍卫来,不由得有了底气。
他快速跑到平王面前,道:“殿下,他们越权翻看每一具尸体,想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义庄内本来气味难闻。
宣环闻惯了血腥味,倒也适应。
只是齐云星一靠近,一股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他不由得蹙了蹙眉,不怒自威看向齐云星。
齐云星知道自己像个行走的腐烂尸体,在宣环不怒自威的威慑下,他默默退了出去。
出门之前,他得意看了祁丹椹一眼,像是在说你完了。
祁丹椹见宣环带了这么多人,毫不畏惧,从容不迫的行礼:“参见平王殿下,多日不见,平王殿下风采依旧。”
宣环冷眼瞥向祁丹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满眼嘲讽的瞪着祁丹椹:“祁少卿跟了新主子,官职降了,脾气倒是涨了,如今倒是敢对侯门之子动手,着实令本王刮目相看。”
不知为何,看到宣环阴阳怪气的嘲讽嘴脸,祁丹椹想到了宣瑛。
两人都爱这般阴阳怪气嘲讽人。
只是差别未免太大。
宣瑛琥珀色丹凤眼清亮明透,嘲讽看着人时,仿佛洞悉世事的神尊般,对普罗大众无半丝怜悯,那是一种带着智慧、洞悉的眸子看你。
他眼神里的不喜、不耐、不屑都是实实在在的。
那是真实的、真性情的嘲讽。
因为你知道,他聪明无双、明艳俊美、出身优渥、掌控权势……
无论在哪个维度,他的嘲讽都是实至如归的,来源于自身强悍的实力。
更何况,他从不对一般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只对能被他看成对手的人或他看不起的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是嘲讽,是威慑,也是迷惑对方的权术之一。
但宣环不一样。
他的嘲讽是没来由的。
就算他蠢钝如猪,他也能对比他聪明的人露出那种嘲讽的眼神。
就算他资质中庸、相貌平平,他也能说那些聪明、俊美的人一无是处。
他的嘲讽不是高能力者对于低能力者的不屑,更不是对对手的迷惑。
他的嘲讽单纯来自于他自身修养不足,来自于他无礼的空虚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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