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记得,在碧水湾那次,陆思扬是公子哥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他展露善意的。
虽说与陆思扬接触,也存着利用的心思,可对方表面吊儿郎当内心纯善的性格却十分对他胃口。
若是在现实中,那二人一定能成为至交好友……
眼下对方出了事,盛木言也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掏出车钥匙,按下解锁的瞬间忽然才记起来,自己中午喝了香槟。
正要掏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忽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盛少去哪?”
盛木言转过头,就见任擎川的车停在他身后。
贴了防窥膜的车床半摇下,露出任擎川那张刀削斧凿般的侧脸。
盛木言看看空空的停车场,有些奇怪:“任先生,怎么还没走?”
任擎川莞尔:“恰好接了个电话,就逗留了片刻。盛少这是准备去哪?”
盛木言眸光闪了闪,并没有点破,只面色讪讪:“本想出去一趟,结果忘记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先去叫司机,就不多送任先生了。”
说着,转身向别墅方向走,心中却默数着。
一……
二……
三——
“盛少去哪?”任擎川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顺路送你。”
盛木言背对着任擎川,笑得狡黠,连去哪都不知道,就说顺路吗……
他转过身,不好意思道:“不用了,这样岂不是耽误任先生时间。”
任擎川笑得从容:“不耽误。”
如此,盛木言也不再推辞:“那就多谢任先生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对着驾驶座上的王雷笑眯眯发了个招呼:“又见面了,这位小哥。”
“盛少,您好。”
见盛木言上车,王雷不禁嘀咕,怪不得刚才散了宴会,任先生坐进车里半天都没吩咐开车。
先前还觉得奇怪,敢情是在等人……
想起每每遇到盛少那惊天地的行为,王雷忍不住眼皮跳了跳,随即庆幸今日带着墨镜,不然怕是要被看到自己的古怪眼神了。
不过跟随任擎川多年,秉持着只长耳朵不长嘴,万事听从不问原由的原则,王雷这点眼力见还是要有的。
当即便问道:“盛少,您要去哪里?”
这话可真是把盛木言给问住了,他联系不上陆思扬,也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哪个医院……
任擎川半靠在椅背,随手将车窗升了上去。
见盛木言踟蹰,便微微侧身望过来:“盛少不方便说?”
“也不是……”盛木言略一迟疑,开口道,“任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紧接着,便将他接到陆思扬电话的事说了出来,“我看我还是先下车,任先生走吧,不用管我。”
“说来也巧,”任擎川凝视着盛木言双眸,扬了扬唇角,眼中浮起一丝笑意,“我倒是恰好知道。”
说着,目光一转,向王雷吩咐道,“和悦私立医院。”
“是,任先生。”
汽车瞬时发动,驶出盛家庭院。
盛木言眸中惊讶一闪而过,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再多问。
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起来,深绿色的叶子将头顶围得密不透风。
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上,手掌大的叶子间吊着满满的浅紫色花,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车窗外,景致飞速后移。
偶尔有含着余温的残阳,自枝枒缝隙中拼命钻出来,直直扎进人眼睛里。
隔着防窥膜,盛木言却一点都不觉得刺眼。
丝丝缕缕凉意攀爬上脊背,将先前在太阳底下晒出的汗全部吸了个干净。
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后背,潮湿冰凉的触感,忍不住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将挽至手肘的衬衫放了下来,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
即使是在车上的放松姿态下,却也不见丝毫慵懒松懈。
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向后一丝不苟地梳起。哪怕是入了夏,衬衫依旧系到领口。
浅灰色的西装马甲,紧紧裹着胸前绷起的肌肉。腰身处骤然收紧,将倒三角身材展示的一览无余。
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指甲圆润饱满,手指修长笔直,关节处略微凸起。手背上的青筋,勾勒出浅浅的丘壑。
方才在宴会上,这样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掌,攥在他的腕间。
盛木言下意识抬手覆在手腕,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干燥而又炽热的温度。
“王雷。”
原本正阖眼假寐的任擎川,此时却忽然开口。把盛木言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把空调温度调高些。”
“是,先生。”
随着温度被调高,空调口的凉风不再肆意,冰凉的指尖,渐渐有了几丝热度。
车窗外,婆娑树影在泉水般的清眸倏然划过,盛木言搭在车门上的手,一寸一寸,缓缓蜷缩起来。
*
和悦私立医院,是华国最顶尖的医疗机构。不仅仅是因为设施齐全服务周到,更多原因,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全国最权威的医疗技术人才。
汽车停在医院楼下,盛木言只道了声谢,还未来得及等对方回应,便急匆匆下了车。
高耸入云的住院部大楼,阻挡着黄昏前的最后一丝光亮,在地上投下厚重的阴影。
任擎川深邃的目光跟随着急急跑入玻璃门的背影,直至对方身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处,才收回了视线。
车窗外,不时传来救护车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任擎川轻搭在扶手的手,有一瞬间地收紧。
他敛下眉,神色渐渐深远,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后面的车开始鸣笛催促,却没有将任擎川从思绪中拉回。
王雷见状,忍不住出声:“任先生?”
透过车窗,任擎川望了一眼幽深森冷的医院大厅,缓缓道:“去停车场。”
*
医院形形色色,往来的人群,脸上表情却大不一样。
有人欢欣,有人悲怆,有不甘,也有麻木。
来到这里的人,仿佛默认便交出了决定权。不论你是亿万富翁,还是平民百姓,生命面前,也都是平等的。
盛木言对着医院指示牌,找到了三楼对应的科室——重症医学科。
此时正赶上饭点,上下楼打饭的病人与家属,全都集中在了电梯间。
盛木言想了想,转身去了楼梯间。
不同于大厅里的喧闹,三楼静谧沉寂,医生护士都是匆匆而过,即便遇到一两个家属,也都是一脸凝重。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玻璃,将雪白的墙面映成橘红。
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着他一人的脚步声。
第四十八章 他的沮丧到底是因为什么
盛木言走到尽头,向右一转,远远地,就看到了靠墙蹲在地上的陆思扬。
只是短短几天未见,对方眼下已经有了浓浓乌青,青色胡渣也露了出来,全然没有了平日精心打理的心思。
陆思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朝这边转过头来。
在看到盛木言的瞬间,空洞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丝波澜。
“木、木言……”陆思扬的声音中透着干涩沙哑,开口的瞬间,眼眶蓦地红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边说着,就要站起来。
只是却没料到蹲久了,两条腿有些发麻,腿肚子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盛木言赶紧大步上前,一把将陆思扬扯了起来。
陆思扬堪堪站稳,苦笑道:“你来干嘛啊,被看到我这副狼狈模样,简直有损形象。”
盛木言也顾不得斗嘴,只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思扬身上没了往日里的散漫,指着对面病房低声道:“你自己看看吧。”
盛木言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陆明山。
双目凹陷,面色蜡黄,苍白的嘴唇隐隐透着青紫,头发凌乱地压在脑后,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病床边,放满了各种仪器,身上杂七杂八插了一堆管子。
要不是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以及陆明山胸口轻微的起|伏,他几乎都以为床上的人已经没了生机。
只是,心电波那趋于平缓的线条,却让人看得心惊。
“这么多仪器,是不是看着眼晕?”蹲麻了的双腿缓和过来,陆思扬耸耸肩,故作轻松道,“人这生命还真是脆弱,前天老头子还跟我去打了一下午高尔夫,昨天半夜就突然发病了。”
看着陆思扬眼底尽力压下的悲恸,盛木言没有戳穿,只问道:“医生怎么说。”
“突发心脏病,医生说可能就——”陆思扬眼眶一红,声音颤抖了一瞬。
似乎是怕被盛木言看到,陆思扬转过身去飞快抹了把脸,才回过身清了清嗓子道,“医生说,可能就这两天了。”
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盛木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周骤然静了下来,只有各种仪器发出的嘀嘀声响,一下一下戳着两人心底最敏感的神经。
干瘪的手背,紧闭的双眼,毫无生气的脸,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们,陆明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
“滴滴滴——”
突然,一阵短促刺耳的仪器声,划破了沉默的空气。
隔壁病房的家属,是个五六十岁的阿姨,看着医护人员蜂拥而至,又将门重重合上。
阿姨手足无措地趴在窗外,手掌颤抖者拍了拍玻璃,嘴里只无意识地念叨:……我在外面等你啊,我在等你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姨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阿姨立刻凑过去,目光紧紧注释着医生,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盛木言与陆思扬,也忍不住向病房门口走了几步。
面对十个八个壮汉围攻,盛木言面不改色,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解下口罩,疲惫的双眼带着满满的歉意:“……对不起……阿姨,我们尽力了……”
阿姨像是没有听懂,恍惚地楞了半天,才开口:“……辛苦了啊,辛苦你们了……辛苦了……”
医护人员自动让出一条道,阿姨一如往常走到床边,为床上的人整理着衣角裤腿,嘴里絮絮叨叨:“死老头子,说好了一起走,又骗我……你个死老头子……”
阿姨以手代梳,轻轻整理着大叔杂乱的白发,眼泪也一颗一颗打在对方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到了下面,你先别投胎啊,等着我啊,下辈子我还得祸害你呢,听到没,等我啊……”
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话语,此刻听来却带着细细密密的辛酸与痛楚……
盛木言听得嘴里一阵酸涩,再看旁边的陆思扬,早已经背过身去偷偷擦泪了。
等再从医院住院部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乌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胸口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盛木言坐在水池边,清澈的池水,从台阶一层层流下,激起蹭蹭白花。
再向下看去,水池底下,竟铺了满满一层硬币。
盛木言嗤笑一声,还真是喜欢自欺欺人。
可末了,却又翻了翻自己的钱包,掏出一枚硬币,也扔进了池子。
“盛少许了什么愿?”
盛木言没有回头,只慢条斯理道:“任先生不会笑我幼稚吧?”
“怎么会,”任擎川在望着池底折射着斑斓波光的硬币,浅笑道,“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寄托与慰藉。”
喷水池里变幻的灯光,映在任擎川的镜片,五彩斑斓的光线盖住了对方眼底的情绪。
“现在想想,其实人活着还真是累,”看着急诊楼外停着的救护车,红蓝灯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盛木言自嘲般一笑,“陆明山忙碌了一辈子,半生风光无限,可到头来,名利钱财什么都带不走。”
任擎川缓缓靠近两步,语气毫无波澜起伏:“倒也不必这么理解,苦难催人成长,或许过后,陆少会感激眼下所遭受的一切。”
感激?
盛木言目光错愕地抬起头,却见任擎川那双沉寂如黑夜的眸中,闪过一抹明晃晃的讥讽。
扶在池边的手骤然收紧,凹凸不平的蘑菇石瓷砖上,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盛木言的手指。
心底的烦躁,犹如疯长的野草。被堵在胸口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点。
他倏地站起来,目光咄咄逼人:“任先生倒是说得轻松愉快,您高高在上,早就看透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不会为这等小事伤神。”
面对他突如其来又的怒火,任擎川却仿若没有在意:“盛少与我观点相悖,这么说自然正常。”
语气中露出的,如面对孩童时的大度宽容,彻底激怒了盛木言。
“任先生又何必把自己伪装得如此大度,”盛木言凝视着对方没有丝毫表情的脸,眸中藏着几欲迸射而出的怒火,语气犹如闪着寒光的利刃,“自私冷漠却又要装出一副圣人模样,这么活着不累吗!”
话音刚落,只觉得四周的风仿佛骤然凝固,空气中带着让人窒息的诡异静谧。
二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任擎川漩涡般翻涌的双眸,直直探向盛木言的眼底,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让人忍不住心底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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