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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蒙钰这才松手。他低着头，打量着杭景。月光粼粼，把他的脸照耀得如一片霜，又仿佛镀着光，即使他是坐着的，也像是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其实这么多年，周蒙钰感觉杭景一直是这样的，哪怕名义上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几个月前，另一位朋友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和杭景表白心意，他吃了一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杭景是那种心思。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暗示出，他把表白酝酿了好几年了，他有些慌乱——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原来他已经喜欢杭景那么久了么？
但这个疑问一出，却又变得极其自然起来。
他经常偷偷看杭景。
杭景真聪明。那么多复杂的数学公式一眼就能理解，那么多难题他一下子就能解出，他还有许多奇思妙想，科学课程的老师都喜欢他，他能提出许多问题，让老师们也不得不思考一番。
他也真漂亮。小巧的精致的脸庞，白皙细腻的皮肤，他的下嘴唇要更丰满一点，艳艳的红，挺秀的鼻子，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水灵灵的像葡萄，微微自然卷的黑发，末梢翘起，被夜风吹动，时而拂过他额头，时而拂过他脸颊。
他看到现在，看至这片月色里。在这日复一日的观察与注视中，他的心为他而跳动，的确，那就是自然又深刻的一件事——他怎么会不喜欢杭景呢？
现在他慢慢地在石凳的另一边坐下了，他的双手握成拳，微微侧身，面对着杭景。
“杭景，我……”
杭景猛地站起身，却迎面撞上了一群看热闹的戏谑的眼睛——朋友们都跟着跑出来了，就在不远处笑着看他们。
杭景头有点大，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在众人面前拒绝。
一个男生忽然蹿出了手里抱着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花，送到了周蒙钰手里，“蒙儿！你忘了这个！”
又挤眉弄眼地对杭景道：“这是阿蒙亲自去挑选的！不关我们的事！”
周蒙钰握住了花，红着脸，不敢看杭景的眼睛，但他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一声：“杭景。”
这一声很严肃，但又透着一丝丝紧张，仿佛格外重大的事情就要宣布了，围观者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闹。
他们都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在这紧张的氛围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从阴影中出现，僵硬着身子远远地，望着他们。
第28章 天赐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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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景在这氛围当中尴尬、抗拒到了极点，他恨不得天赐立马从天而降把他带走，可从家到这里还有很远的距离，即使是天赐也不可能立即出现。
他感到焦灼。
他阻止不了周蒙钰那么郑重地说：“杭景，我喜欢你。可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久到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但我现在都无比清楚地记得见到你的第一天，你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和大家介绍你的名字。从那一天开始，只要和你在一块儿，我就忍不住只看着你。
“喜欢你的理由有很多，你聪明，漂亮，善良，但这其实又不足以成为理由，更重要的是，在我心里，你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善良，谁也比不上你。我知道，我其实挺笨的，长得也不是那么帅，但是我很有勇气，我的肩膀很宽，力量也很大，所以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开心。”
空气里安静极了，有人憋着嘴忍着善意的笑，有人眼眶微微发红。周蒙钰顿了顿，再开口，则是以一种更为严肃的声音：“而且，”他深吸一口气，“我是在考虑了婚姻匹配系统这件事之后，才决定和你表白的。”
所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似乎听到了不敢置信的事情。
只有杭景保持着微微蹙眉的神情，一脸紧张。
但周蒙钰却管不了这些，他汹涌的情感，一旦说了个头，就再难压抑，他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我知道，我们以后都会进入婚姻匹配系统。可能我这么说很叛逆，也是在违反联邦的规定。但是如果要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一生，必须听从系统安排，那么我会选择放弃结婚的权利。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当你的男朋友，不只是现在，也不只是我们成年之前的某段时间，而是之后每一份每一秒的时间。”
男生们愣住了，女生们捂住了嘴巴。短暂的错愕过后，一阵隐秘的共鸣降临——热恋中的人，谁不曾偷偷幻想过永远呢？但他们常常屈从于规则。但现在周蒙钰把他们不敢想的事情，说出来了。
他这样深情，这样动情，有少年人的冲动，又有一种勇敢的成熟。
他挺直着脊背，目光坚定。
他是一个有着真挚情感的、有血有肉的人。
天赐看着，觉得浑身血液凝固，肌肉僵硬，骨骼迟钝。
它完全不明白——明明都已经删除了，是删除过了的，为什么他还要对主人说“喜欢”。
它也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它的脑海中被更乱的思绪充斥。
它看不清小主人的表情，他能看见的就是那纤薄的背影，还有那阳光健康的少年，以及那一捧一直举着的玫瑰花。
红得刺眼。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花束，粉白色的，是目送小主人进了会所后，它来到树林里，借着月色一朵朵摘下的，并不是随处可见，它找了很久。但也枉费，那浅浅的粉，在火红面前黯然失色。
就像它如此干枯、无趣、呆板、笨拙，无法说出那些动人的话。
男朋友。
它陪着小主人看过那么多电影。每一个陪在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身边的“男朋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着充沛情感、会说出动人表白的人类。
可偏偏粉色不是红色，野花不是玫瑰，而它，机器人αE06-96-PB04-1030，却不是人类。
小主人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你喜欢我。
时间，与正子脑的反应，让天赐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
它无比喜欢他的主人，喜欢与他的亲近，做那么多亲密的事情，喜欢听主人的鼓励与邀请，仿佛它自己也在被主人喜欢与宠爱，这份它臆想出来的荣耀，快使它忘记机器人的本分了。
它竟想请小主人转身就走，不要接受。但做不到，它没有这个权力，它只是一个机器人保姆，其他什么也不是。它无法被赋予更合理的身份。
或许，它可以再一次说：您现在还是未成年人，不适宜谈恋爱。学校有相关规定，但离开校园却没有一条明确的法律。
之类的。站不住脚。
它早就发现，小主人最不爱听这些所谓的“规定”，小时候尚能发挥作用的规定，越来越会惹杭景生气，并被拒绝。
但如果一个喜欢杭景的人类，站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走上前去，告诉他们：他不喜欢你，所以他不能当你的男朋友。然后再告诉他……
请您做我的男朋友吧！
所以，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人类呢？
它的四肢沉沉地灌满了铅，正子脑浮现出自己的样子，它审视着：
身体上的每一处都和真正的人类一样。
它能够呼吸，能够微笑，他有可以有弹性但也能受损的皮肤，有可以勃起的生殖器官，它还有可以流动的血液，它的体表温度正常都维持在37.2℃。
所以，他，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人呢？
这个反问的念头一出，天赐便战栗了一瞬，而后他伸手，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小主人的心跳声很让他沉迷，在那种跳动中，他感到平静。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创造出相似的声音，但那终究不是来自一颗心脏。
他没有心脏，没有一切五脏六腑，他的表象足够完美，模仿人类格外到位，但肉眼不可见的内里，在不会对世界暴露他本质的内里，他的本质暴露无遗。
他终究不是一个人类。
它只是一个机器人。
这是无比灰暗的一天。片刻之前，它还似有着充沛的活力，寻找着那些和杭景主人一个颜色的花，但现在它的四肢沉重无比，难以前行。它不敢抬头，甚至下意识地关闭了自己的听觉系统。
一个机器人竟然可笑而诡异地有了怯懦——如果它的主人接受对方的请求，它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就此崩坏。
或许，它现在就已经开始崩坏了吧，已经不良于行，已经反应迟钝，它刚刚甚至还产生过一丝荒诞的幻想。它比前几代机器人都不如，不仅仅三大法则的冲突会使它崩坏，寻常的正常的小事，都能够使它出现异常。
一个时常崩坏的机器人，和一个青春活力的少年，真是显而易见的对比。
它的世界似摇摇欲坠，正子脑中的秩序似乎即将轰然崩塌，但忽然，一个柔软的身躯撞入了它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天赐立即重新开启自己的听觉系统，与此同时，耳畔响起惊喜的声音：“天赐！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天赐抬眼去看远处，那群少年一脸错愕，周蒙钰耷拉着肩膀，脑袋快垂到胸口，天赐没来得及仔细判断，杭景便搂着它的脖子，习惯又自然往他身上跳，“快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天赐沉默地把他肩上即将滑落的外套揭下，又换上自己的。
它将原来的那件整理好，叠得整整齐齐，将之交还给周蒙钰，“谢谢您的外套。”
周蒙钰猛地抬头，眼睛发红，隐隐闪过一丝嫉妒。
他以一种极其不服气的语气低声问道：“你一个保姆，真的可以和你的主人这么没有分寸吗？”
杭景与这个保姆之间，那样熟稔的动作——就像在搂抱恋人，是他只敢在梦里肖想的，但杭景却随便地给了一个保姆，一个完全不合格的保姆。
天赐没说什么，它恭敬地对周蒙钰和其他人点了点头，而后重新走向杭景。
它已判断出杭景拒绝了这个少年，但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它有丝毫的轻松。
没有周蒙钰，也会有其他什么人，如果幸运的没有的话，等到未来的某天，也会有一个命定之人将它的主人完全拥有。
如果将来杭景选择进入同性匹配系统的话，周蒙钰至少还有五万分之一的希望，成为那个命定之人。
而机器人αE06-96-PB04-1030，什么都没有。
它沉默地走到了杭景身边，杭景正紧紧握着那几朵小野花，见它来了，露出一个笑容。
天赐要把小主人背起，但杭景躲过了，转而牵起他的手。
“天赐。”他娇娇地喊，晃了晃相执的手，又亲热靠过去，依偎着，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根本没回去？”
“是的。”
“那怎么不告诉我，到会所里面等呀！”
“我给您在外头摘几朵花。”
“一直在摘花么？”
“是的。这片树林里不多见。”
杭景沉默了一下，然后把举着花在天赐眼前晃了晃，“真好看。”
“您喜欢？”
“当然啊！”
“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它们没有玫瑰好看。”
“……你看到了，也听到了？”
“是的。但是周蒙钰主人说完，我就没听了……我想，那是……您的隐私。”
杭景抿了抿嘴唇，歪着头，谨慎地打量着天赐的侧脸，然后他小声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说的？”
“您拒绝了他。”
“你有点聪明嘛！不过……我不光光只是拒绝了他，我还告诉了我拒绝他的理由。你想知道吗？”
“我……”其他方面做的再好又有什么意义，“不是人类”这一项就已判了死刑，天赐低声道：“您不用告诉我。”
杭景却紧跟着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故意把歪头露出脸颊。
天赐脚步一顿，但随即便探身过来，却是亲了亲杭景的嘴唇。
杭景弯着眼睛笑，微微踮起脚尖，凑到天赐耳边说：“我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得和他谈恋爱。”
有喜欢的人啊……
那几个字是勉强从嘴巴里扯出来的，“您喜欢的人……是哪一位呢？”
杭景停下了脚步，微微蹙眉，过了好几秒后，他才缓缓问道：“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天赐。”
天赐不语，他的喉结不断滚动着，下颌绷紧。
杭景看着这模样，忽而轻叹了口气，说：“我喜欢的就是你呀！”
机器人在这一瞬间，正子脑似乎被冻结，它无法形容这一刻感受，甚至还在怀疑自己是否依旧陷入崩坏之中，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它身体的一切机能都在无意控制之下，停止了，血液不再流动，呼吸已经中断，它只是呆呆地看着，眨了眨眼睛。
杭景有一阵于心不忍，他垂了垂眸，“其实我骗了你。我没有告诉周蒙钰我有喜欢的人。因为我已经拒绝了他，再这么说，他可能会更伤心。其实我就想逗逗你，可是你真不禁逗。我不逗你了，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你，当我男朋友吧！天赐。”
被冻结了瞬间的正子脑又呼啸着奔涌起来，天赐找回了自己的感官系统，它从小主人那郑重的神色和语调中判断出：他是认真的。
他真的喜欢它。
它一阵头重脚轻，一阵眩晕迷乱，它不那么确定：“我……可以吗？”
“你喜欢我吗？”
“喜欢。”它毫不迟疑。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我们恋爱，有什么不可以？”
“可我……是一个机器人，我不是人类。”它说得格外小声。
杭景感受到了他的自卑。和他打交道，不能有任何一丝拐弯抹角。
天赐明明也从文艺作品中了解过爱情是什么样子，了解过恋爱的状态，可他从未把自己放在与人对等的位置，所以纵使杭景表现的那么明显，他也无法把那些表现等同于“杭景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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