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可能也正是因为受到其他学者的直接影响较小,杭景对机器人学自有一套理解,因此也才催生了一些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想法。
任何学说、理论都视三大法则为不可撼动的基石,没有一个正子脑能在未内设三大法则的情况下而建立。
沿着正子脑技术这条路创造出的机器人一直发展如今,从没有出现一个逃脱法则的例子。
所谓的三大法则,其实同样是一串方程式,只不过这串方程式被层层嵌套于数片方程式汪洋之中,难以捕捉,分辨。甚至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除了那位早已作古的机器人之父——发明出正子脑的科学家。
基于此,目前所有的学者都一致认为,法则是不可能撼动的。法则一旦被撼动,那么正子脑也不可能存在。
杭景却乐观地认为:这仅仅是那些机器人学学者,维护人类利益,为了杜绝机器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可能,从来不会去尝试罢了。
那他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呢?
他必须去尝试。否则天赐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原罪不是天赐,不是他机器人的身份,而是这该死的三大法则——当中的第一第二法则,让天赐无论做出多么类人的改造,却永远也没有人的本质。
所以杭楚泽随随便便就能改造他,可能只需要植入一个方程式,就能使天赐不爱他,甚至一个听起来合理实则荒唐的理由,就能让天赐放弃生命。
而且天赐自己,也从不直面他自己的感受,就像明明硬得那么厉害了,还要用法则给自己洗脑。
天赐没有自由。只要法则存在,机器人就没有自由。
钢笔划破了纸张,“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几个字被他写得发狠,忽地,耳边落下一声轻叹:“机器人有些可怜,对么?”
一阵凉意沿着脊柱向上,从而后蹿过,杭景一惊,抖了一下。
“抱歉,不是故意吓您。”贺庭歉意地笑了一下,在杭景对面坐下,“看来您思考得很出神。”
有一阵子了,杭景时常察觉到,有一道灼人的视线在暗中盯着他,当他回过头去,那股视线的压力又骤然消失,只看见贺庭远远地跟在后头,露出谦和的笑容。
杭景总觉得是贺庭在看他,可对方从来没有什么越轨之举。
虽然彼此都没有明确提起过,但杭景觉得贺庭是知晓天赐机器人身份的,其实他有些不敢想象,父亲一直对外隐瞒的秘密会告知一个外人。
这个贺庭一定非常受父亲信任。或许他来这里是为了监视自己也不定,什么学习机器人学、重新参加选拔考试,没准只是个幌子。他明明已经是杭楚泽的学生了,已经在机器人学院工作了,为什么还要重新参加选拔呢?
总之,杭楚泽的这个学生,总有些不太对劲。杭景因此越发不喜欢他。
而现在,虽然他的用语是对机器人的同情,但杭景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认为他并非心存偏见。就算是杭楚泽本人都是一副不屑机器人的样子。他想去的那个地方,集中了世界上最懂机器人的人,但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对机器人客观公正。
杭景没理他,划掉了稿纸上的“机器人三大法则”几个字,接着先前的计算继续写下去。
贺庭却坐到了他对面,“您和天赐吵架了吧?好像从它回来之后,你们之间一直都不愉快。我本以为你们重逢会很高兴的。毕竟测试的时候,一提到您的名字,它的正子脑的活跃度都会提升好几倍。您对他很重要。”
果然!他知道天赐的身份!
而且只是三言两语,贺庭还传达出一个意思:天赐在实验室的经历中,他可能全部或部分地参与过。
不管他有什么言外的企图,杭景都不得不上钩了。他完全肯定杭楚泽对天赐做出了调整,那么如果他向天赐询问,大概率无法得到真实的答案。而通过贺庭,反倒是个可能性更高的途径。
他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尽量冷静一些,“除了测试,杭楚泽还对他做了什么?”
贺庭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岔开话题,“就这么对杭院长直呼其名吗?说实话,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亲近的父子了,我从没见过哪个小孩这么渴望和自己父亲通讯。”。
不仅仅是天赐了!就连他自己甚至都被这个人留意着!连这些他与父亲的视讯,都在这个人的掌握之中。杭景感到不安。
贺庭却紧跟着解释道:“有一次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杭楚泽院长为了接您的视讯,竟然直接暂停了会议。这么好的父子感情在联邦里真是很罕见。”
杭景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您知道天赐发生些什么,希望您能告诉我。”
“我对这个机器人的了解,还不如我对您的了解。”
杭景觉得可笑:“我记得您之前就是在机器人研究院工作。”
“那也不代表我能接触它。”
“您刚刚也说了,您曾在天赐所在的实验室。”
“您怎么能断定那个实验室是以研究天赐为核心的呢?说不定我另有任务。”
杭景本已对他莫名其妙地狡辩感到厌烦,这时耳朵却动了动,留心了一下他这句话。
贺庭又道:“其实想知道天赐发生了什么很简单——您认为它有了变化忙些是么?它的载腔完好无损,也不多不少,那么一个机器人能出现的变化,必然只有正子脑中。而要了解正子脑的变化,最好的手段您一定很清楚吧。”
他撑着下巴,不做声了,注视着杭景,微带笑意。
杭景紧抿嘴唇,先移开了视线,不接话。
等待了片刻后,贺庭看向窗外,说:“人类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杭景心里用这句话回敬过去。他感觉到贺庭话里有话。他一直不正面回答问题,自行衍生出其他话题,似乎刻意引导着杭景去关注别的什么。
“脑机接口技术发展了两百年,进展也只是浮于表面。大脑甚至比太空更难以探索,直到正子腔被您父亲创造出来,人脑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读。
“但即使如此,人脑绝大部分还没能被探索。相比之下,机器人就显得坦诚而纯粹,借助一个扫描设备,就可以了解它的全部。您想试试吗?或许就能解答您关于天赐的问题。”
……
杭景放下笔,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贺庭的目光微微炽热。
……
“我可以送给您一台小型正子脑扫描仪。”
“……联邦管制的科研设备,您能送给我?”
贺庭微微一笑:“只要您想要。”
第44章 珍贵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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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黄昏,褪去了一天的热意,校园里遍布绿植,晚风吹过的时候,也带上了凉意。杭景和贺庭就漫步在鹅卵石小径上。一些此时此刻还在悄悄关注着杭景的人,此刻已能明显感觉到杭景和那位借读生的关系陡然之间好了起来。
的确,贺庭给出了一个杭景无法抗拒的诱惑。
此时贺庭对他的选择似乎依旧感到不解,正说道:
“虽然,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能够理性思考的科研者,能本着科学至上的精神,客观公正地看待每一个研究对象。但人非草木,哪怕上等人类已经从分化了出来,我们与贫民终究源自同一祖先,冲动而易动感情。成年前的分子化处理终结劣质基因,又或者是指向特定目的的基因编辑,都没能从根本上让我们的基因得到本质的进化。所以我很能理解您对天赐的依恋。
“不过,一颗冻结的正子脑,和还在运转的正子脑是有很大区别的,您不妨从为天赐考虑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是为了让这个机器人能够更好地立足于人类社会,或许对他进行扫描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您完全可以将之视作一次体检。不瞒您说,我也曾接受过杭楚泽院长的正子腔扫描,我并不觉得这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您不愿意对天赐扫描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
“和尊重与否无关。”杭景说道,“您接受扫描或者不接受,都是您的选择。但一旦我提出扫描,那么天赐就只会执行。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让我对天赐进行扫描,我也不关心,不过希望您不要再用研究对象称呼天赐,他不是我的研究对象——还是聊聊您收藏的那颗正子脑吧。”
“抱歉。”贺庭说,“我这么称呼并无恶意,以后会注意的。我已经通知管家,因为无法寄送,这能由管家护送,所以得再过两天您才可以收到那颗正子脑。它的编号是PB03-0514,有过三任载腔,不过停摆于它的第二任载腔中。”
“为什么是第二任?”
“因为在它冻结之后,我为它挑选了一个更加适合它的载腔,您一定也认为正子脑是有灵魂的吧,而独特的灵魂也有该有它独特的躯体,它的第一任载腔是一副金属躯干,笨拙得有些可爱,不过并不适合它。
“它当时的主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替它更换了载腔,这一次是一个仿生身躯,不过与天赐并没有可比性。它的仿生不过是远远一看,视觉上的类人罢了。
“我记得那一年是公元2xxx年,景蔚然教授已经研制出了天赐的绝大部分载腔材料。不过她并没有本着成果共享的科研道德,而是选择了隐瞒。”
说到这里,贺庭停下来,看了杭景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秘密的研究成果最后应用到了谁身上。
“当然,这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机器人来说,它的价值只在于它的正子脑,所以景蔚然教授的隐瞒事实上是无伤大雅的。只是可惜当时……”贺庭又止住了叙述。
“为什么价值只在正子脑?”杭景跟着问道,“普遍的观点里,机器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人类服务的吧,载腔的价值不就显而易见了吗?如果单单只是一个正子脑,能为人类服务什么呢?您为什么认为价值只在正子脑?”
贺庭目含欣赏地注视了他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您以后会知道的。您不好奇那个制造出天赐载腔的景蔚然教授吗?”
杭景说:“我不好奇。继续说那颗正子脑的故事吧。”
贺庭便继续说道:“PB03-0514在他的仿生载腔中服务了两年后,因为被迫违背了机器人第一法则,当然,只是稍稍地违背了一下,不过那对它来说也是灾难,它停摆了。我向它的主人将它讨要了过来,打开了它仿生的头颅。
“那个头颅可真是丑陋啊,明明形状已经很像人类的头骨了,摸上去却和钢盔没什么区别,但它的正子脑又是那么灵动可爱,纵使智慧等级也只是第三代正子脑的平均水准,但您知道它有多可爱么?每次我去它的主人家做客,它都会说‘这位姓贺的主人,这次您想喝茶呢,还是咖啡呢?’,它知道我只喝绿茶,咖啡不加牛奶和糖,手艺比我的管家还要好。
“当我离开的时候,它就说,‘欢迎您下次再来玩,这个礼物请您收下。’您知道那些是什么礼物吗?都是些毛线编织物,有一个冬天,我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它织的。说实话,那个冬天的温暖,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冬天过后它就死了。就在它主人的卧室里,在那个丑陋里的躯壳里永远地停摆了。所以呢,我便替它制作了一个新的载腔,一直让它呆在我的收藏室里。再过两天,我们就可以见到它了,您高兴吗?”
杭景微微惊疑地瞥了贺庭一眼——他倒是显而易见的高兴,刚刚把两天描述得很长,现在又描述得很短。
“它是什么原因停摆的?”
贺庭笑道:“被迫违背了第一法则——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么?”
“是怎么被迫违背的?”
“那就得问它的第一主人了。”
“您没有去了解过么?”
“无法了解。它的第一主人在他停摆后不久也死了。关于这个故事,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么多了。如果您想了解更多的话,您可以对它好好研究一番,但能了解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
贺庭的语气忽然冷淡起来,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杭景也不问了,转而表达感谢,“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颗正子脑,这么宝贵的东西也不必送给我,我稍稍观摩一番即可。”
二人停下了脚步。这一片草木稀朗,不远处就是学校的围墙。如果这时候他们张望,就可以看到天赐已经在围墙上但这时候他们只是互相对视着,杭景的目光很诚恳——的确,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个人,但对方给他的提供的恰恰是他很需要的东西,杭景的感谢是发自真心。
而贺庭的目光里又隐隐带上了热意,他有些着迷地看着杭景的脸庞,笑道:“我认为送给您很有必要,只要您喜欢的,我都愿意送给您,如果能因此让您感受到我的爱意,那就更好不过。”
“……”真是猝不及防,杭景错愕,而后觉得荒谬,他还没来得及做回应,就听远远的一声呼唤,“少爷!”
两个人类一同回头看去,只见天赐正从门口疾步向他们走来。
天赐对着贺庭恭敬地打了声招呼,视线在两个人类之间两来回了两下:他观察到一个显著的变化。
短短几天时间,这两个人类之间的距离就从稳定的前后两米远,变成了并肩的近似零距离。
正子脑里突然躁动,天赐感到了一阵阵烦躁。直想插入那两个身影的缝隙间,无限放大那个零距离。但它没有这么做。
他匆匆把自己准备的晚餐、零食展示给杭景看,并且提出要替杭景送到宿舍去。
很奇怪,他这一刻想看看在宿舍里,杭景是怎么和贺先生一起生活的。他们床铺的相对位置,会不会共用一些生活用品,甚至,小主人的床铺上会不会留下一些贺先生的气息。
杭景拒绝了他的请求,连同他准备的晚餐,又和贺庭继续向前走去。
天赐愣愣地在后头站着,注视着他的背影,感受到一阵阵难过的滋味,正子脑有些混乱,都无法听清楚后来杭景和贺庭又谈了些什么。
其实后来几乎什么也没谈。杭景对贺庭突然的表白感到诧异和荒谬,但天赐来了之后,杭景眼里便只剩天赐了,哪怕他抛下天赐,继续向前,耳朵却还竖得尖尖,留意身后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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