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一词实在讽刺,沈寐不由得皱了皱眉,“朕并非……”
卫芜僮打断他,“你让我出席夜宴,将我架在群臣之前,为我屡屡打破常规,驳了在场所有人的脸面,你觉得这是殊荣?”
“你是不是觉得,我便如同你养的宠物,若是生气了,不开心了,哄一哄,赏赐些恩惠,我就会乖乖听话,就会跟从前一样?”
“威慑不足,便改为恩赏,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卫芜僮的神情碎裂了一瞬,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沈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问过我,这些殊荣我到底需不需要吗?你觉得你这么做我就能宽心,就能成为你眼中的卫芜僮吗!”
多少次,卫芜僮跟沈寐说过,说他不喜欢,不愿意,说他害怕。
可沈寐没有听进去。
在城墙上,卫芜僮苦苦哀求,求沈寐放过他的兄长。
沈寐还是没有听进去。
到了如今,无可挽回的当下,沈寐竟仍觉得,予以殊荣,便能让卫芜僮宽心。
夜宴之上,朝臣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进言,不是在反驳沈寐,是在一遍遍告诉卫芜僮。
昔年大梦,并不值得。
他与沈寐的初见,荒唐又可笑。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却即将在此刻终结。
沈寐面色僵硬,不知是被卫芜僮的话堵着,又或是被寒风裹挟,说不出话来。
半晌,卫芜僮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宫墙,道:“沈寐,那年春日,你见我的第一面,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卫芜僮第一次逃出宫听得宫人谈论之时,便有了答案,今日,卫芜僮想听沈寐亲口说出来。
意料之中,沈寐沉默了。
寒风将那一刻的无声无限放大,也将卫芜僮心中的麻木扩成汪洋大海。
“沈寐。”卫芜僮抬眼,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瞧着他,“你爱我吗?”
沈寐也同样望着卫芜僮。
不知为何,沈寐突然觉着眼前之人无比陌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卫芜僮眼底的情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除了恨,好像还掺杂着别的。
是绝望?还是心如死灰?
堂堂帝王,在这一刻,沈寐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全然看不懂卫芜僮了。
“朕……”沈寐迟疑了一瞬,“朕自然是爱你的。”
“爱我……”卫芜僮将这两个字来回地念,在口舌之间滚过无数遍。
起初,卫芜僮只是面色平静地重复。
到后来,卫芜僮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唇角扯开撕裂般的笑。
“你爱我……”卫芜僮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应当要多谢你……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我原本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爱我……”
卫芜僮笑得放肆又疯狂,直至眼角含泪,唇边鲜红。
他这一生,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莫过于沈寐爱他。
“卫芜僮……”沈寐皱着眉,伸出手去,想揽过卫芜僮的肩。
却见下一瞬,眼前之人直直倒了下去。
“卫芜僮!”
沈寐只来得及将人拥住。
入目之处,鲜红一片。
血色从卫芜僮唇角蜿蜒而下,逐渐染红衣襟。
沈寐神情一顿。
那是第一次,宫人从沈寐脸上瞧出明显的慌张。
-
仲冬最后一日,大雪纷飞。
前些时日的雪还未融化,又添新雪。
官道被厚重的雪掩盖,有宫人站在一旁清扫,一遍又一遍,那道路仍是覆盖着白雪。
以至于,成群结队的太医从官道上走过时,长靴纷纷浸入雪中。
“诸位太医,都快些吧。”走在最前头的太监焦急地催促。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卫芜僮的寝殿。
宫中传言,说这卫芜僮卫公子乃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昨夜还不顾规矩领着人出席宫中夜宴,却不知怎的,夜里卫公子忽然病发。
陛下当即命太医院当值的所有太医前往,只可惜数名太医齐聚,却始终无法令卫公子醒转。
这不,夤夜陛下亲令,将宫外的太医尽数召入宫中。
这才有了现下这番情景。
太监抹了抹额上的虚汗,领着一众太医行过最后一条回廊,终于望见殿门。
太监松了口气,“诸位太医,请。”
破晓未至,正是冬日最为寒凉之时。
一众太医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提着药箱入了殿。
寝殿内外冷热两分,越往里走,汤药的味道便越重,好似一把夺命刀,悬在所有太医的头上。
“参见陛下。”太医们纷纷行礼。
床榻旁,沈寐冷冷地回望。
皇帝彻夜未眠,眼下乌青明显,一双狭长的眸子中带着凛冽肃杀之气。
为首的王太医再不敢耽搁,仓惶地往前挪了几步,搭上卫芜僮的脉。
床榻旁伸出的手腕苍白胜雪,隔着薄纱搭上去,腕骨瘦弱不堪,脉象虚无不定。
“这……”王太医眼中透出惊恐,想摇头,又生生止住,“陛下,卫公子的脉象实在是……”
话未说完,沈寐随手拿过身边一只玉瓶,冲着王太医的衣摆狠狠砸了过去。
玉瓶碎裂之声伴随着沈寐的怒吼,“朕不想听别的,朕要你救他!”
王太医被吓得身子一缩,他身后的太医也被吓得不轻。
时间很快过去,宫外的所有太医都被迫上前替卫芜僮把脉。
战战兢兢地往前,满脸惶恐地退后。
几乎所有的太医,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
太医们面面相觑,那个共同的想法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直到沈寐猝然起身。
“陛下!”王太医慌乱地磕头,“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余光中,王太医瞧见沈寐面色冷峻,干脆咬着牙道:“卫公子郁结难解,加之悲愤过度,心脉已损……或许,施针刺穴,能有一线生机。”
心脉受损,在所有太医眼中,几乎是一个必死的结局,可这些话,谁也不敢说给沈寐听。
王太医也只好硬着头皮,从药箱中将银针取出,刺向卫芜僮身上各大要穴。
一阵极为尖锐的疼痛传来,逼得卫芜僮自昏迷中醒转。
朦朦胧胧的,卫芜僮见沈寐冲了过来拥住自己。
“卫芜僮
諵風
。”沈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紧接着卫芜僮又听见什么“虚弱”“用药”的字眼。
一阵喧哗过后,有宫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沈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这么一边圈着卫芜僮,一边将药吹凉了喂给卫芜僮。
卫芜僮思绪混沌,垂下眼,瞧见那汤药深不见底。
卫芜僮皱了皱眉。
“芜僮,听话。”耳畔传来刻意放缓的声音,温温和和的。
卫芜僮有些不能辨认,恍惚以为是卫和书在唤自己。
那药再一次被递至眼前,往唇边送了送。
卫芜僮长睫颤了颤,张口,将药喝了。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沈寐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来,他正要将空碗搁置,怀中的卫芜僮不知为何突然眉头紧皱。
“呕……”
猝不及防,卫芜僮俯下身,将喝进去的药又全都吐了出来。
药汁溅在床前。
却并非一片漆黑之色。
而是……夹杂着点点猩红。
第二十三章
沈寐的面色再次一沉。
他暴躁地走出殿门,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
沈寐握着长剑在所有太医的头上划过,破空之声犹如催命之符。
“朕说过,朕要你们救他!”
“救不了他,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沈寐的咆哮声传遍整个寝殿。
寝殿内分明温热,这一刻,冬日的寒凉却灌进在场所有太医肺腑之间。
皇帝那把剑,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
可这……分明是一个死局。
-
又过一日,大雪未停。
转眼便入了深冬。
宫墙上,白雪层层铺垫,堆砌得多了,便落下大块大块的雪来,砸在地上。
负责清扫的宫人望着身前掉落的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今年的冬日,雪似乎下得格外地久。
来年逢春,真的会有好兆头吗?
宫人摇了摇头,正准备清扫,抬眼又瞧见数名太医。
成群结队的,约莫都有着一个共同之所。
便是卫芜僮的寝殿。
太医们进进出出,眉头紧锁。
依稀听得有太医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昨日起,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替卫公子把过脉,那卫公子的脉象,分明是油尽灯枯……”
另一名太医急忙打断,“赵太医,慎言!”他惊慌地自殿门往里看了一眼,确定里头那位不曾听见方才回首,后怕地道:“陛下既然有令在先,我等便该尽力而为。”
“可救一个将死之人……”赵太医有些不忿,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何况那卫公子落得如今这个境况,不都是拜陛下所赐?
如何能逼迫太医院从阎王手上抢人?
赵太医握紧了药箱,心中道了一句无妄之灾,转过身,再次进了寝殿。
这短短的一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几乎都不曾休憩。
翻阅医书,更换药材,各种方法都试过了。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卫芜僮从短暂的醒转再次陷入昏迷。
一日之内,脉象从虚至无。
已是绝境。
当然了,这些话,赵太医是不敢在沈寐面前直言的,他知道,沈寐并非猜不到,只是不肯信。
皇帝素来偏执。
“陛下。”到了近前,赵太医恭敬地行礼,得到默许后,再次搭上卫芜僮的脉。
脉象较之昨日还要更为虚弱。
意料之中的结果,赵太医没有多言,在沈寐阴沉的目光中,取出金针,朝卫芜僮身上几个穴位刺了下去。
太医院诸位太医商议许久,也只商议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卫芜僮昏迷着,喝不进去药,不管用什么办法,药喂进去了,最后还是吐出来,只得施针,吊着一口气。
这法子无异于自欺欺人,初时施针倒也算顺利,可后来,施针毫无效用,反而令卫芜僮发起了热。
一连三日,热度不褪。
沈寐怒极,当即便罢了早朝,连同奏折、议事,全都阻隔在卫芜僮寝殿之外,瞧着竟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卫芜僮,直至醒转。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心中都在暗自计较卫芜僮媚上惑主,却不敢言。
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触怒君王。
除了前朝,太医院更是战战兢兢。
一连三日,诸位太医连出宫皆是不敢,夜以继日地翻找医治之法,年纪稍微大些的,受不住便病倒了,却还是被困在太医院。
直至三日后,清晨时分。
那时沈寐仍宿在殿内。
深冬的清晨昏昏沉沉,饶是心绪再紧绷之人,也抵不住陷入沉睡。
朦胧间,沈寐的额间似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沈寐警觉地睁开双眼,抬首,望见卫芜僮清澈的眸子。
卫芜僮歪着头,也不知看了沈寐多久。
沈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大喜过望,“你醒了。”
沈寐立时便要唤太医,却察觉到卫芜僮握住了他的手。
“你……”沈寐视线下移,皱着眉瞧着卫芜僮苍白的指尖,问道:“你怎么了?”
沈寐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转瞬即逝。
卫芜僮再次歪了歪头,冲着沈寐笑了笑。
那般鲜活的笑意,沈寐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沈寐。”卫芜僮双眸转了转,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道:“别唤太医好不好,你陪我走走吧。”
四下里寂静万分,宫人候在不远处。
卫芜僮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年他和沈寐初识,也是这般随性惬意。
沈寐有些迟疑,“可是你的身体……”
“我身体怎么了?”卫芜僮弯着唇角,松开握着沈寐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握了握拳,“我现下很好啊。”
沈寐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想,他有些不能确定,皱紧了眉头。
“为何要皱眉?”卫芜僮凑至沈寐眼前,抬手按着沈寐的眉心,“你这样皱眉,看起来好凶啊,你是不是又要折磨我了?沈寐,不要凶我了好不好?我害怕。”
这些话,从前卫芜僮也曾对沈寐说过,可那时的沈寐并不在意,后来,卫芜僮便不再说了。
如今听着,沈寐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沈寐,我们出去看雪吧。”卫芜僮双眸亮亮的,不等沈寐回答,掀开锦被下了床。
大雪漫天,卫芜僮竟一点也不觉着冷,只着里衣便要匆匆往外走。
“卫芜僮。”沈寐拦住他,脱下龙袍将他裹住,“你大病未愈,待太医诊治后再去看雪也不迟。”
“我分明病好了啊。”卫芜僮抬眼,定定地瞧着沈寐,“还是说,你希望我病着?沈寐,你不喜欢如今的我吗?我现下,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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