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夺后位,却贬至冷宫,这对晏殊郦来说只怕更折辱,沈寐杀人诛心,对待自己亲自选的皇后,居然也毫不手软。
卫芜僮眉眼垂着,又问了问赵邝的近况。
那宫人一一答了。
约莫是赵邝侍奉先皇,又与先太后有过交集的原因,沈寐并没有过多惩处赵邝。
“只是赵公公,如今不在陛下身边伺候,听闻是回了家乡。”
如此也好,卫芜僮应了一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宫人正要转身,却见卫芜僮撑着半身,扶着床沿下了床。
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有些不合身。
卫芜僮穿好了鞋,又费力地扯过外袍披上,整理了片刻,走动时额间已冒出了些微冷汗。
“公子这是……要出殿门?”
宫人急忙上前,卫芜僮抬手一挥,挡去了宫人搀扶的动作,“怎么?又要拿陛下的口谕来压我,让我待在寝殿内吗?”
“奴才不敢。”宫人连忙低下头。
再一看,卫芜僮已缓缓往殿门的方向走去。
寝殿内外的宫人面面相觑,都想阻拦,却又都不敢阻拦。
连陛下都妥协了一次,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卫芜僮因此畅通无阻,扶着宫墙,慢慢地走到了冷宫前。
说起来,冷宫离卫芜僮的寝殿不算太远,倒是凤仪殿还要更远一些。
只是卫芜僮如今体虚,走三步缓一步,待到冷宫时,已是许久之后了。
阶前白雪堆砌,枯草无边,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卫芜僮扶着墙缓了一会,才迈开步子,踏上枯草。
冷宫外无人守着,连宫人也离得远远的,没人瞧见卫芜僮。
只有身处冷宫的晏殊郦,在听得枯草委败的声响后,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冷宫昏沉,天光不现,隔着吱呀大开的殿门……
曾经明艳的右相之女,此刻衣着狼狈,眼中混沌地望向来人。
卫芜僮脚步一顿,停在晏殊郦身前方寸。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晏殊郦道。
卫芜僮张了张口,本想说不是,偶然一阵冷风袭来,阻断了卫芜僮的话,卫芜僮不由得掩着口鼻,轻轻地咳了起来。
晏殊郦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堪。
可比起晏殊郦,卫芜僮又好得到哪里去?
卫芜僮咳了一会,终于缓过劲来,道:“我来此,不是为了羞辱你。我只是想起,有一句话,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卫芜僮说得很慢,出乎意料地,晏殊郦竟也认真听着,渐渐褪去了眼中混沌。
“那日你助我出宫,让我此生能短暂地重获自由。”
“无论你为了什么,我都欠你一句。”
“多谢。”
说到最后,卫芜僮又咳了起来,他眼前朦胧,没注意到,晏殊郦眸中缓缓洇出了泪。
卫芜僮捂着唇转身,身后的晏殊郦忽然眼眶通红,哽咽道:“芜僮哥哥……”
卫芜僮身形一顿。
他听见晏殊郦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害了卫大公子。”
晏殊郦满身骄傲,都在此时此刻,折在这冷宫中,被灰尘浸染。
“你不必……”卫芜僮皱了皱眉,却听得哭泣声愈发明显。
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晏姑娘,你想出宫吗?”卫芜僮问。
晏殊郦错愕地抬眼,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之下,她见卫芜僮的身形愈加清瘦。
好似要随风而去。
她忽然想起冷宫前衰败的枯草。
“我可以帮你。”卫芜僮道,“便算作……谢礼。”
-
冷宫的门开了又关,随后又被冷风裹挟,吱呀作响。
卫芜僮再次踏过枯草,将身后的一切抛之于外。
他本来没想过帮晏殊郦。
但先前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卫和书。
谁又比谁可怜呢?
卫芜僮扶着墙,长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暗,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卫芜僮喘息几声,停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走了,只是因为道路尽头,站着一身明黄。
瞧着像是刚下朝。
“为何在此?”沈寐几步跨过来搂着卫芜僮,语气中是压抑的怒火,“你去了何处?”
卫芜僮任由沈寐将自己抱起来,淡淡地道:“随处走走。”
沈寐明显没信,却没追问,反而将卫芜僮抱上了御辇。
卫芜僮侧过眼去,没看沈寐,自然也忽视了沈寐不悦的神色。
卫芜僮从前很想与沈寐共乘御辇,不为殊荣,只是因为沈寐是他的心上人,可现下……
卫芜僮目光荒凉地望着前方。
已经晚了。
在御辇上,沈寐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扣着卫芜僮的肩,将人转过来。
触及卫芜僮无甚情绪起伏的面庞,沈寐正要发火,脑海中却响起太医先前的话。
“卫公子郁结于心,沉溺梦境不愿醒来,即便强行用药醒转,心病如斯,药石无医,只怕……”
天色愈发暗了。
兴许是要下雨。
沈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扣在卫芜僮肩上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气。
第二十章
雨最终还是下了。
但在雨雪交加之前,沈寐与卫芜僮一道回了寝殿。
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似乎是早知陛下前来,因此午膳很丰盛,珍馐美食,应有尽有。
不过卫芜僮没什么胃口,只挑了一碗清粥,一口一口地吃着。
用完午膳后,不多时便有太医过来请脉。
像往常那样,太医请脉后便该告退,不过这次有沈寐在,沈寐便多问了一句,“他病情如何?”
太医闻言,在原地怔忪了片刻,道:“卫公子气色好转,按理说,病情也当好转,只是……”
太医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委婉地道:“卫公子,当宽心才是。”
太医没有明说,但沈寐已然懂了太医的言外之意,他烦躁地摆摆手让太医退下。
静坐半晌,沈寐道:“自你回宫,朕免你罪责,也放卫府一马,你还有什么可忧思的?”
“还是说,你想让卫府众人官复原职?”
沈寐语气不耐,但神情却是认真的,好似卫芜僮只要提了这个要求,沈寐便会立刻下令。
妥协了一次又一次,这与卫芜僮记忆中的沈寐相差甚远。
卫芜僮觉着有些可笑。
“陛下与其牵挂卫府,倒不如想想别的。”
沈寐站起身来,正要问问卫芜僮所言何意,又听卫芜僮道:“陛下,放了皇后吧。”
“放了……皇后?”沈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芜僮,道:“当初若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有离宫的机会,她无视朕的命令,私放妃嫔,按律当斩,朕留她后位与性命已是恩典,你竟还要替她求情?”
卫芜僮侧着视线,面无表情地听着沈寐说完,道:“无论如何,皇后,是陛下亲自选的,陛下不该善始善终吗?”
也不知卫芜僮哪一句话激怒了沈寐,沈寐俯下身来,面色沉沉地看着卫芜僮,“你这是何意?你在怪朕吗?”
卫芜僮偏过头,“没有。”
沈寐捏着卫芜僮的脸颊,想让卫芜僮正视他,却只能看见卫芜僮眉眼低敛。
“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卫芜僮道。
沈寐未曾想卫芜僮如此执拗,霎时心头火起,“看来这段时日,是朕太过骄纵你了!”
沈寐掌心猛地下移,将卫芜僮抱了起来。
被摔在床榻上的那一刻,卫芜僮眉心微蹙,忍下了即将出口的痛呼。
借着窗棂透来的昏沉天光,卫芜僮今日第一次正视沈寐。
视线却被那身明黄彻底占据。
眼中场景微晃,继而天旋地转。
卫芜僮皱了皱眉。
他望着不远处的殿门,双眼睁着,甚至都没有阻拦沈寐的动作,就那么望着……
像个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
冷风从窗棂渗了进来,降下殿内颓靡的热度。
卫芜僮眼神空洞,盯着顶上的床帏。
他好似对痛楚也好,愉悦也罢,都失去了感知。
“沈寐。”他平静地道,“放了她。”
嗓音融入夜色,几乎要听不见,但落在沈寐耳畔却是分明。
沈寐侧过身来,恶狠狠地道:“卫芜僮!”
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遍布青紫痕迹的肩,微凉的风灌了进来。
卫芜僮蜷着身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沈寐眼神一晃,“你……”
沈寐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卫芜僮的肩,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硬生生停住了。
他听着卫芜僮的咳声,直到终了。
又过了片刻,他才道:“晏殊郦私自与卫府通信,滥用皇后职权,藐视天威,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卫芜僮瑟缩了一下,身子离沈寐远了些。
沈寐皱了皱眉,又道:“放了她,并非不可。”
“废去后位,逐她出宫,让她回丞相府便是。”沈寐想到太医的话,语气硬生生转了个弯,“如此,你可宽心?”
自入宫以来,卫芜僮与沈寐鲜少有这般平和之时。
望着床榻一角,卫芜僮眼中无悲无喜,应了声,“嗯。”
那一声轻之又轻,随着尘埃散落。
窗外雨声渐浓。
沈寐心头忽然一紧,唤道:“卫芜僮。”
卫芜僮闭上双眼,没有回应。
沈寐还在想着如何让卫芜僮病情好转,痊愈同前。
卫芜僮却想,不如归去,身死魂消。
渐行渐远,不过如此。
-
晏殊郦出宫之日定在十日后。
恰是仲冬之末。
沈寐这次没有骗卫芜僮,说了会放晏殊郦出宫,在次日便下了令,将晏殊郦从冷宫接了出来。
只不过回的不是凤仪殿,而是一处偏殿。
与此同时,那日早朝,沈寐下旨废后。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原本晏殊郦被禁足在冷宫时,朝中便有些不同的声音,以右相为首,他们在沈寐立后一事上下了大功夫,听得晏殊郦被禁足自是不满。
但沈寐一意孤行。
他们拗不过沈寐,还以为禁足一事过去之后,会听到晏殊郦重回凤仪殿的消息,没曾想等来的是废后。
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请求沈寐收回旨意。
这事闹得大了些,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沈寐好不容易同意立后,子嗣无所出,又成了后位空悬的局面。
闹了好些时日,朝中的声音才逐渐压下去,这才定了晏殊郦出宫的日子。
晏殊郦出宫那日,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歇了。
无风无雨,白云万里。
是难得的好天气。
卫芜僮安静靠着椅背,望着殿外天光,又听得宫人极轻的窃窃私语,猜测晏殊郦此时应当是在宫门前。
晏殊郦入宫时如何如何,卫芜僮不曾见过,如今她出宫了,卫芜僮也没有亲送的道理,便只隔着宫墙,遥遥相望。
而在重重宫墙后,那厢晏殊郦堪堪踏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丞相府的马车。
依沈寐的旨意,晏殊郦确实可以出宫,只不过她为废后,身份上到底贬了丞相府的脸面。
那辆马车是来接她的不错,却不是接她回丞相府,而是将她送离皇城。
若是从前,她心高气傲,或许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如今却只觉得唏嘘。
她大婚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匆忙定的日子,亦是吉日,她被迎进宫门,踏上红绸时,听到了许多祝词。
那时所有人阿谀奉承,都说她与沈寐相配。
可如今……
她望着眼前素净的马车,还有马车旁候着的一名仆人。
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先前冷宫的凉意涌了上来。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了卫芜僮。
想起了那双带笑的眸子。
“小姐。”仆人唤她。
在宫门前,晏殊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穿过宫门前的守卫,落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晏殊郦很轻很轻地唤了卫芜僮的名字。
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听见。
便好似她与卫芜僮的初见,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记得。
一时欢喜。
余生遗憾。
“小姐。”仆人再次催促,“时辰不早了。”
晏殊郦艰难地收回目光,临了上马车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宫门。
宫墙密不透风。
这宫门之后,是个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清楚,卫芜僮也清楚。
可卫芜僮和她不一样。
卫芜僮逃不出这扇门了。
殿外天光依旧,卫芜僮恍惚听见马车驶离的声音,有人放下车帘,端坐于内,闭上了双眼。
晏殊郦应当出宫了吧?思及此,卫芜僮淡淡地偏过视线。
一晃,扫过殿前那棵枯树。
入冬多日,那枯树白雪积压,早已了无生机。
卫芜僮扯了扯唇角,像是在笑,又无甚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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