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芜僮说的话怪怪的,沈寐却一时找不出怪在何处。
还未回答,卫芜僮已经牵过沈寐的手,拉着沈寐往寝殿外走去。
卫芜僮走在前方,脚步稳健,毫无病中之态。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到了寝殿外,大雪之中,沈寐方才醒悟过来其中怪异。
“卫芜僮。”沈寐紧张地唤。
枯树下,卫芜僮转过身来,绽开一抹笑意。
随后,卫芜僮跟没听见似的,躬身掬了一捧雪,揉成一团,朝沈寐扔了过去。
被雪团砸中时,意料之外,沈寐愣住了。
卫芜僮歪过头看着沈寐身上的雪,好奇地问:“你生气了?”
原本是该生气的,毕竟身为皇帝,从未有人对沈寐如此放肆。
可卫芜僮是不同的。
这一刻,不知为何,沈寐竟无法去责怪卫芜僮。
那些气性,无从发作。
沈寐站在原地,任由大雪飘落肩头。
眼前,卫芜僮继续躬身,捡了一颗约莫是石子的东西,在枯树上划拉了很多下,像是在书写着什么。
望着卫芜僮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沈寐回到了昔年雪夜。
那年他等在卫府门前,望见卫芜僮推门而出。
那个时候,他见到卫芜僮,是何种心绪呢?
“沈寐。”卫芜僮写完了,站起身,抬头看着那棵枯树。
枯树上落满了白雪,不堪重负之处,树枝将断未断。
摇摇欲坠。
鬼使神差地,沈寐像那年雪夜一样,朝卫芜僮走去。
云靴陷在雪中,踏一步,掩一步。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与你白头的。”卫芜僮听着身后踏雪的声音,缓缓地道,“纵然你骗了我,身份亦是作假,但你亲自来卫府那日,我还是心软了。”
沈寐脚步一顿,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你想说什么?”
卫芜僮没理会沈寐,继续道:“我见那日,你等了许久,我就想,进宫便进宫吧,我相信你,你不会负我的……”
“卫芜僮。”沈寐意识到什么,慌乱地打断他。
下一瞬,卫芜僮转过身来。
清澈与笑意全都消失不见。
卫芜僮面无表情地瞧着沈寐,“失而复得的滋味好受吗?”
话语冷漠,人也冷漠,沈寐几乎要不认识卫芜僮了。
卫芜僮走近了些,抬手搭上沈寐的鬓发,“你知道吗?昔日我拥有过短暂的自由,在山林之中逍遥度日时,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后来……”
卫芜僮的神情一点点沉下去。
沈寐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大喜入大悲,世上最可怜之事莫过于此。
卫芜僮就着此刻抬手的动作,上前,最后一次主动拥着沈寐。
他趴在沈寐肩头,一字一顿地道:“沈寐,你杀了我的兄长……”
“那我,便杀了你所爱之人。”
卫芜僮的话音很轻,与白雪一道落下。
却足以让沈寐错愕,甚至不可置信。
第二十四章
天地苍茫。
万事万物都将远去,唯有卫芜僮最后说的那句话,余音缭缭,难以忘怀。
沈寐颤抖地伸出手,想回拥着卫芜僮,却察觉卫芜僮全身松懈下来。
卫芜僮靠在沈寐肩头,垂下了双手。
“卫芜僮……”沈寐指尖颤抖,声音也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沈寐浑身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甚至无法思考。
直到宫人匆匆前来,唤道:“陛下?”
沈寐如梦初醒,他手忙脚乱地抱起卫芜僮,往寝殿内跑去。
跑得太急,步履虚浮,险些跌倒在地。
沈寐以手肘撑着,避免了自己和卫芜僮双双跌倒的惨剧,避开宫人的搀扶,将卫芜僮放在床榻上。
“来人。”沈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双脚皆漫上不可抑制的麻木感,等了许久,他方才说出下一句,“去唤太医。”
宫人从未见过沈寐如此慌张的模样,连忙小跑着退下。
太医院的太医再次被领进殿。
先前卫芜僮病时太医们便一直无法出宫,如今一点风吹草动,太医们冒着大雪亦是急急赶来,入殿时,连长靴上的雪都未融。
替卫芜僮把脉的第一位太医乃是太医院的元老李太医,一脸沧桑,胡子花白,他不用把脉,端看卫芜僮的面相便知不好,伸出两指去探了卫芜僮的鼻息。
“陛下,这……”李太医睁大双眼,“卫公子面色惨白,鼻息全无,已然归天了!”
“不可能!”沈寐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李太医,“卫芜僮先前还好好的,还与朕说了许多话……是你诊治有误,卫芜僮不可能死!换其他人,换其他人来!”
李太医被吓得连连后退。
其余太医也没见过此等模样的沈寐,纷纷仓惶地跪了下去。
“陛下,久病之人弥留之际,确有容光焕发之假象,但那恰恰说明,卫公子已经……”
“闭嘴!”沈寐恶狠狠地吼道,他驱逐了所有的太医,所有的宫人,“全都给朕滚出去!”
直到寝殿内只剩下他和卫芜僮。
他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他此刻眼中只有卫芜僮。
望着卫芜僮苍白的脸,沈寐几乎是跪着,将卫芜僮一只手握在掌心。
就这么贴着卫芜僮的手背,沈寐喃喃自语道:“太医院的人救不了你,还说你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呢?卫芜僮,你怎么可能会死?朕不相信……”
忽然,沈寐握紧了卫芜僮的手,他阴鸷地转过目光,“卫芜僮,你不是恨朕吗?如今为何要躺在这里?卫芜僮,你起来,你起来啊!”
沈寐握着卫芜僮的手往外拽,眼底疯狂,却又藏着一丝期待,可无论他怎么拽,他的手,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不受控制般,让他连拖动卫芜僮这样的举动都做不到。
最终,沈寐松开了卫芜僮的手,无力地靠在床榻旁。
沈寐的胸口剧烈起伏,似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过了一会,沈寐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转过身,哆哆嗦嗦地去触碰卫芜僮的脸颊,“朕不该凶你的……”
沈寐笑了起来,却又像哭,“卫芜僮,你是不是害怕朕?别怕,朕不会凶你了,朕适才说错了,是朕不对……朕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朕会认真考虑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沈寐后来又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
若是卫芜僮还能听见,换作从前的卫芜僮,应当是欣喜的吧。
可如今这些话,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到最后,沈寐说累了,贴着床榻旁瘫坐下去。
他紧握着卫芜僮垂在床榻旁的手,一遍遍念着卫芜僮的名字。
话音在寝殿内循环往复。
像个疯子。
殿外又下起了大雪。
深冬第四日,卫芜僮身躯冰凉地躺在寝殿内。
冬日寒凉,卫芜僮的身躯却比雪还要冷。
冷得沈寐打了个寒颤。
沈寐紧张地转过身,眼中的卫芜僮面色惨白,再也不复往昔光彩。
沈寐盯着卫芜僮看了一会,颤抖地伸出手,拉过锦被盖住卫芜僮,试图用锦被将卫芜僮的身躯温暖起来。
可惜毫无效用。
沈寐不死心,俯身拥着卫芜僮,连同锦被一道拥在怀里。
仍旧毫无效用。
沈寐怔愣了片刻,翻身下床,便要唤人拿新的被子来。
动作间,锦被蹭开一角,露出卫芜僮一截手臂。
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再无光泽可言,手臂外侧甚至还浮现出斑斑点点,如同瘀伤一般。
那些痕迹愈发扩大,刺眼。
沈寐动作一滞,扯过锦被将卫芜僮那截手臂遮住了。
隔着锦被,沈寐触及一片僵硬。
沈寐慌了,握着卫芜僮的手便往锦被里塞,可无论沈寐用什么方法,卫芜僮的手始终僵硬地维持先前的姿势。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沈寐。
卫家小公子死了。
都道瑞雪兆丰年,可这场瑞雪,卫芜僮没能熬过去。
春日之前,深冬之始。
卫芜僮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啊!”沈寐再也不能忽视眼前所见,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甚至连不愿意相信都成了奢望。
寝殿内什么都有,可沈寐,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开始不自觉地捶打着床榻,动作疯狂又粗暴,仿佛这样,卫芜僮便还能醒过来。
兴许是捶打的动作太过,床榻晃动间不知触及了什么,不远处传来“噗通”的一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那声音太过清晰,在偌大的寝殿内回荡。
沈寐走了过去。
眼中映入一个小木盒。
木盒上有一把锁,锁是开着的,或许是谁动了这个木盒,但忘记上锁了,又或者,锁与不锁都无甚意义,索性便任由锁开着了。
沈寐将木盒捡起来,那锁挂着似掉非掉,轻轻一晃,木盒便开了。
木盒中放着一封信,鼓鼓囊囊的。
信封上书写明显,是一封家书。
是卫芜僮,曾经想要送去卫府的家书。
沈寐记得这封家书。
那是卫芜僮入宫第二日,沈寐堪堪结束早朝,便听得宫人报信,说是卫芜僮寝殿当值的钱公公想要出宫采买。
原本出宫采买这种事,是不必上报沈寐的,只是卫芜僮有些不同,前一晚,沈寐方才下了口谕,带着些禁令的意味。
宫人们都是会看眼色的,自然将钱公公出宫采买一事自行上报了。
沈寐那时不知为何,一听见卫芜僮的事,心中便无由来地暴躁,当即便下令将钱公公拦截了。
一问,才知道出宫采买是假,送家书才是真。
皇帝的口谕既出,无法收回,卫芜僮分明听得真真切切,仍要阳奉阴违。
昨夜卫芜僮泪水朦胧,哭喊着畏惧的场景犹在眼前,而今,又添了一封家书。
那位卫家小公子,便这么不愿意待在宫中?
宁可说服当值太监往卫府送家书诉苦,也不愿意乖乖听话,遵从沈寐的旨意么?
彼时沈寐怒从心中起,他甚至不曾派人去瞧一瞧那家书的内容,便给钱公公定了罪。
谎报出宫,违逆圣上,判处五马分尸之刑。
刑罚已尽,圣旨后行。
沈寐是故意的,他故意要震慑卫芜僮。
他只想让卫芜僮听话一些,别再想着宫外的卫府。
既是未曾腾飞的雏鸟,入了宫,便该收敛双翼,匍匐于宫墙之下。
自由……沈寐从未想过放卫芜僮自由。
见到卫芜僮的第一眼,沈寐便下定决心,卫芜僮只能是他的。
沈寐不自觉攥紧了那封家书。
细微的声响发出,引得沈寐回过神,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家书上。
昔日,沈寐不曾看过家书的内容。
如今,沈寐下意识地拆开了信封。
足有六页的信展露在眼前。
第一页,卫芜僮写自己在宫内的见闻,写着写着,到了第一页末尾,卫芜僮便忍不住写起沈寐来。
[宫墙重重,宫殿巍峨,我在入宫之时,既好奇,又担忧,我怕沈寐……如今应当唤他陛下了,我怕陛下忙于朝事,无暇顾及我。]
[好在随侍的宫人告诉我,陛下有言在先,兴许会将政务推迟处理,今夜,我便能见到他。]
[宫人还告诉我,陛下十分看重今日,说是礼部的折子改了又改,这才定了今日的仪制……陛下能为我打破陈规,我很欣喜。]
[我知父亲与母亲惦念,但陛下,并非传言中遥不可及,陛下待我很好,入宫前,我便已知陛下心意,我信他所言。]
[我此前以为,深宫露重,既为妃,便受诸多禁制,可如今……入宫于我而言,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我虽向往天地广阔,但陛下,亦是我心之所向,还请父亲与母亲宽心,入宫一遭,我并不悔……]
信中字迹难掩飘逸与轻快,沈寐仿佛看见那时卫芜僮提笔,嚼着笑意书写的模样。
不悔……
原来是不悔……
沈寐指尖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封家书。
他再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勇气。
他以为卫芜僮惧他,屈于皇威才被迫留在宫中,他从未想过,卫芜僮接下纳妃旨意,进宫之后,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沈寐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禁制,从他脑海中钻出来,钻得生疼。
头疼欲裂。
沈寐握紧了拳头,狠狠朝自己眉心砸下去,却始终无法缓解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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