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大人。”
禁军行礼。
遂钰点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旁若无人地离开皇宫。
他稍晚些得去兵部拿文书,倒也并非无事可干,去城中茶楼喝茶听曲子,不过两个时辰,他便从三楼雅座瞧见二楼回廊上似乎有熟人经过。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座茶楼在大都开了大概有十几年了,陈设倒时常换新,只是木质地板与台阶没大动。因此,二楼通向三楼的回旋台阶有那么几阶木板微翘,谁踩都得发出陈年的吱呀声。
“小公子。”
遂钰:“……”
遂钰听出来是陶五陈的声音了,他为自己添了杯新茶,沉默地吃花生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伴着一楼琵琶女演奏的曲调微微打着节拍。
“小公子?”陶五陈又乐呵呵地问:“陛……老爷说您要是玩好了,就快些回府,府里今夜有晚宴,公子须得换一身赴宴的衣服。”
赴宴?遂钰握住茶杯的手指收紧,拧眉说:“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回府。”
“是家宴,公子尽可放轻松。”
傍晚,当遂钰穿戴整齐出现在家宴中,环顾凝露殿内落座的诸人时,不由得冲萧韫龇牙咧嘴。
皇后、董贵妃、太子、太子妃,以及坐在最前的,明显是这次家宴中心的萧稚。
无论怎么看,这场家宴都不该是他伴驾的宴席。
皇后看到跟在萧韫身后缓缓步入凝露殿的遂钰,身体不由前倾,翠满珠饰的发髻衬得她熠熠生辉。她的表情有些许凝固,即使恢复满面笑意,眼底仍旧带着不易察觉的憎恶。
董贵妃惯是见风使舵,连忙起身扬声道:“臣妾早就馋陛下宫里厨子的手艺,想必是比御膳房还要精致,平时陛下都不舍得让臣妾也吃一吃呢。既然陛下与遂钰公子到齐了,陛下,快快开宴吧,臣妾为了吃这顿可是特地空着肚子来的。”
坐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成怜樾是初次见遂钰,从前听说过陛下御书房多了个御前行走,据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伴读,她好奇地多看了遂钰几眼,当真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闺阁中女儿不便打探那么多,直至进宫前,成怜樾才得知这位御前行走乃是南荣家的四公子。
成怜樾的胞弟也曾想竞争御前行走,奈何潮景帝竟直接内定。
成小公子气得在房里摔砚台,若非及时被成夫人捂住了嘴巴,骂骂咧咧地迟早得骂到当今圣上头上去。
有萧韫刻意模糊遂钰的出身,大臣们也三缄其口不愿做刺头,遂钰竟真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堂而不被排挤。
自然,不被排挤也多是鹿广郡的威势。
朝中从鹿广郡出来的官员不在少数,遂钰行走时也得他们照拂。
遂钰感受到成怜樾的目光,友好地冲她笑笑,成怜樾回以他同辈礼。她陪贵妃来凝露殿前,贵妃特地叫她前去闺阁闲话,贵妃说,你见了南荣遂钰不要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同他行同辈礼即可,也不要叫他遂钰大人,只叫一声小公子。
为什么是小公子,疑惑在成怜樾心中盘旋,却也不敢多问半句。
皇帝徐徐于主位落座,他指了指右手边稍矮些的小几,意思是让遂钰坐在自己身旁。
遂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人。皇帝做到萧韫这个份上,也是历朝历代头一份了。
叫一个得了恩宠的质子坐在比皇后还接近皇帝的位置,这是皇帝拿他给皇后摆脸色看。
萧韫自是用余光看到了遂钰的眼神,笑意更甚。
陶五陈适时端来一碗银耳粥放在遂钰面前,轻声:“小公子,您路上咳嗽了几声,这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只我有?”遂钰瞬间感觉到殿内众人的目光全部汇集在自己身上,他当即如坐针毡,立即道:“我不喝。”
“遂钰公子在父皇身边办差,风里来雨里去,银耳粥滋补,快些趁热喝了吧。”萧鹤辞温和道。
他向遂钰投来关切的目光,并说:“五妹坐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是身体不舒服吗?”
话是问萧稚的,但萧鹤辞并未朝萧稚那边开口。
一阵风自两侧窗棂拂过,烛火轻晃。
遂钰沉默片刻,起身端着银耳粥,绕过殿内两侧装饰用的软帘,来到萧稚身后道:“公主赶回大都舟车劳顿,臣在城外接公主时便觉公主又削瘦不少,太子都说银耳粥滋补,臣便借花献佛,恳请公主服用。”
“遂钰,我……”
萧稚的声音很低,像是要哭了。
从遂钰的角度能很明显地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似乎是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哭腔还是伴随着声音泄露。
遂钰很清晰地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改变萧韫的决定,白日在宫门口的举动必定被萧韫收入眼底,皇帝不生气,不是因为他愿意遂钰抗旨,而是带着旨意的太监根本不算是真正的皇命。
他只是萧韫用来试探遂钰,正大光明钓他上钩的饵。
类似于人你已经打了,气也已经发了,再闹就是你不懂规矩。
禁军将公主接回大都,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若非萧韫松口,萧稚无论如何也不会逃出大都。
忽的,遂钰竟有些可怜萧稚。
明明自己也是笼中鸟,却还是忍不住望着另外一只即将被送走的鸟而心生悲戚。
“那碗你自己留着吃。”
潮景帝:“陶五陈,去给公主盛一碗新的。”
“遂钰,回来。”
遂钰刚欲向公主伸出的手陡然停止,但他并未按照萧韫所说的去做。
他问萧稚:“你想喝哪碗。”
萧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远处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小声对遂钰说:“我还是等陶公公将银耳粥送上来,遂钰,父皇叫你。”
公主烂漫,当她得知遂钰做官心中是欢喜的。虽是在父皇身旁谋差,但也代表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
遂钰还没站稳脚跟,哪能因为一碗银耳粥而违逆皇帝遭不该有的罪,萧稚见遂钰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说:“我真的没事,别担心,你快去父皇身边听差遣吧。”
遂钰微不可闻地叹气,指尖染上银耳粥的碗壁的温度。
他带着粥回到萧韫身旁,萧韫道:“今日可打痛快了。”
“没有。”遂钰说。
他顿了顿,觉得银耳粥好像和平时的不太一样,似乎味道没那么浓郁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果香,但又好像含着花蜜的芬芳。
“上次你说想吃荔枝蜜,淮南总督新送来的蜜,八百里加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朕晨起尝过,觉得应该是你所说的味道。”
“嗯。”遂钰垂眼,用勺子舀了点吃下,待唇齿间花香肆意时,说:“现在又不喜欢了。”
第16章
遂钰饭量不大,来前又稍用了些糕点垫肚子,银耳粥没吃几口便腻了。
皇帝给他的自然是最好的,但这份最好价值千金,压的遂钰喘不过气来,甚至让他觉得萧韫试图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这场家宴主角是萧稚,但席间没有半分话题牵扯和亲,所有人似乎都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最完美的角色,皇室成员们推杯换盏,显得遂钰更像局外人。
身在局中,哪有人会无辜。
遂钰安静的在萧韫与太子闲聊提及自己时,适时抿唇露出微笑。茶盏中的茶水凉了换,换了凉,遂钰面前的吃食却并不见少。
虽说是家宴,但父子与君臣的界限并不分明,又或者说皇帝高兴的时候,与他讨论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如今董贵妃掌后宫,皇后回宫不久自是比她矮一头,贵妃倒在潮景帝面前表现地落落大方,先是将自己得来的东海明珠献给皇后,又愿意将协理六宫之权还给皇后,边笑边半带抱怨地娇声道:“自从陛下将后宫的事全交给臣妾,臣妾可再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呢。”
萧韫轻抚掌心,莞尔道:“贵妃若觉得精神不比从前,朕将朕身边的人派给你做帮手如何。”
董贵妃眼波流转,叮当镯随着手腕发出清脆碰撞。
从家宴开始起,皇帝的身体便倾向于右手边的那位,开口后又屡次将视线放在遂钰身上。
遂钰脸色微变,董贵妃心下了然,装作不明白的模样好奇道:“——陛下身边的人?难不成是陶公公?”
萧韫:“遂钰。”
“臣在。”遂钰不卑不亢起身行礼抱拳。
“朕准你入后宫之权,每隔半月去贵妃那领些差事。”
遂钰面不改色沉声道:“臣为外男,入后宫恐遭人非议。”
“无妨,你幼时在宫里长大,没有谁比你更熟悉后宫的路,为贵妃分忧解难,朕要找个能信得过的人。”
未及遂钰继续拒绝,皇后开口道:“遂钰公子虽在宫里长大,但后来随着太子前往太学求学居住,如今已然离开后宫多年,陛下倒不如找内务府总管,臣妾记得那总管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办差想来是格外顺手的。”
贵妃:“皇后娘娘,内务府那些奴才哪能有陛下身边的御前行走安排妥当,遂钰这孩子与鹤辞一同长大,办差能力都是你我看在眼里的。”
“陛下,臣妾谢陛下割爱。”
说着,贵妃起身盈盈拜倒。
就连遂钰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已经离开后宫进入前朝,还是从未走出过大内。
萧韫是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因此遂钰很少在后宫走动,即使他知道他不会与后宫的女人发生什么,但毕竟是男人,男人与女人站在一起似乎就是比男人与男人顺理成章。
这是嫉妒心吗?
遂钰想过,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如今萧韫肯让他随意进出,想必是不在乎的。
遂钰重新回座,转眼发现萧鹤辞正望着自己,他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萧鹤辞摇头,表示此事贵妃并未与他商议。
宴散,遂钰在萧韫随口询问太子妃在宫里是否习惯的时候,趁机溜出凝露殿,叫住孤零零往外走的五公主。
“身边的嬷嬷呢,怎么没跟着?我记得你来的时候还带了四个侍女。”遂钰快步道。
萧稚原本不打算回头支应,听是遂钰的声音,她稍缓脚步等遂钰追上来,两人已绕过一处拱门,踏着鹅卵石的小径抄近道前往植被深处。
这是去御花园的路,萧稚小时候不开心时便喜欢去御花园。
御花园有一处亭台观星极佳,月光隐匿时,群星缓缓浮现,璀璨点缀深幽凉夜。
遂钰说:“如果想哭的话——”
倏地,萧稚回身扑进遂钰怀中,双手紧紧攥住遂钰衣襟,肩膀颤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除了哭声,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回大都后,屡次回忆起小时候在三皇兄宫里与遂钰的初次见面。遂钰坐在廊下背诗,脊背挺得很直,立即让萧稚想到雪夜中苍翠的青松。
如今青松已经比她个子还要高了,明明那个时候弱不禁风像是永远都长不大。
“阿稚,没有人能永远留在过去。”
遂钰喉头滚动,轻声。
作为公主,萧稚必须承担她该扛起的那部分责任,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逃避的理由。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萧鹤辞是太子,我是御前行走,你是。”遂钰深吸口气,强行按耐心中的怒火,继续说:“今日在御书房所见的折子中,有一道是你的。赐五公主封号为玺嘉,良田千亩,另赐封地,择日册立。”
玺嘉大多为长公主所用,萧韫将五公主捧得这么高,即使遂钰不当说客,来自皇帝的剑锋也已经指向公主府。
和亲,生。
抗旨,死。
潮景帝膝下子嗣不多,给予公主的父爱便更多些,倘若他凉薄,那么萧稚便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她泣不成声,源头是萧韫与皇帝身份的瞬间转换。
“为君者,自当为万民之表率。”
“阿稚,他是皇帝。”
遂钰将手掌放在萧稚后背轻拍,萧稚的哭声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是更汹涌的委屈。
情绪释放是件好事,但也会同时感染那些定力不佳的人。
当遂钰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时,裹挟着草木香的轻风拂过,他发觉自己眼角微凉,短暂闭眼控制心中涌起的酸涩,遂钰将目光投送去更远的地方。
他是在劝萧稚……还是自己。
或许都有。
他想告诉萧稚的,全是他真正走进玄极殿后的肺腑。
皇室大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吞噬着所有人的青春,粉碎着原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好像大家都会变成冷漠无情的人,只顾利益,浑然忘记青春年少许下的愿望。
荒唐的念头陡然从遂钰心间腾起,遂钰待萧稚再也哭不出,抽噎着整理情绪时,捧起女孩的脸颊认真道。
“阿稚,我们私奔好不好。”
萧稚迷茫道:“私奔?”
“可我、可我不想嫁你啊。”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为自己奔一个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前程。”遂钰说。
他说罢便不再继续了,耐心等待萧稚思考,萧稚的眼神从不解转为惊恐,随后突然变得平静,平静让渡给坚定。
萧稚答应道:“好。”
遂钰送五公主回府,萧稚坐在马车窗边吹风,整张脸被哭得红肿,随口问:“方才那些禁军也没盘查我们的车架,你在宫里做御前行走如此深得信任,离开大都也不能回鹿广郡,民间生活你能受得了吗?”
遂钰逃出大内,按照萧稚的理解,宫里势必会问罪鹿广郡,但遂钰在宫里对萧稚所说的那些,却并非全然真实。
私奔消失的只有萧稚一人。
而遂钰也仅仅只能护住萧稚离开,如果再多一个他,他没有把握。
越青从鹿广郡带来的死士皆隐藏于大都,遂钰从未启用过这些人,只因不到关键时刻不宜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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