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大人也有四份奏折,就别可怜别人了。”
遂钰面无表情地从萧韫手中夺走奏折,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
他喜欢看御史台参朝臣的折子,轮到自己身上便不大乐意了,遂钰没在御书房多留,由陶五陈身边的小太监搀扶回院子,进门便听到葛桐为军资发愁。
“军资之事,或许我有办法。”遂钰等着小太监走远,示意葛桐关门,轻声道。
葛桐:“公子有办法?”
越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那个铺子?”
遂钰点头,接过越青事先煮好的梅子汤,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继续道:“潘谓昙手里握着不少铺子,他送了我几个,开在京城的铺子,进货出入,里头的门道颇多,管理铺子的掌柜都是好手。”
左云卿道:“这是别人送给公子的铺子,会不会有些不妥。”
“潘谓昙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及商路,大约是想攀着王府,护送他们的货物在关口进出。”遂钰道。
潘谓昙见遂钰并未归还钥匙后,很快在着人送来这几家铺子的账本。
几位管理账本的掌柜往遂钰面前一站,每页账目都能清晰明白地告诉遂钰,这批货从哪进,在哪出,毛利多少,库存消耗与坏账又有几分。
这是潘家十成十的诚意。
遂钰能力有限,不能彻底满足军中所需,但能缓解大军半日困顿,也是好的。
“趁着今夜出宫,还请云卿哥哥回府询问大哥意见,若他觉得可行,我便立即将潘谓昙约出来吃酒。”遂钰想了想,又说:“待巡防营的账目查清,或许能连带着揪出各地克扣军资的官员,届时,我们鹿广郡也会因此受益。”
左云卿觉得不妥,劝道:“财帛动人心,公子此举,恐怕会惹得许多人不快。若只是皇帝的旨意,贪腐不查也罢,或是交给他人,切勿将自己搅进浑水。”
鹿广郡早便是他人眼中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十倍放大,小心翼翼多年,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
遂钰失笑,他倒是不在意被刺杀。
直至今日,萧韫都并未真正撤掉隐藏在他身边的暗卫。
当初聚集在府外的暗卫,因南荣栩入京而悉数撤掉,但这些人并未立即归队,反而全部跟在遂钰身侧,那日萧韫带遂钰回宫,沿途遭遇刺杀时,遂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悄无声息,但偶尔会在遂钰要求下露面,遂钰认得他们的身材。
这些人像是萧韫安排在他身边的影子,时刻约束着他的言行,也更方便萧韫监视遂钰的动向。
他能在南荣遂钰不在身边的时候,时刻掌握南荣遂钰的动向。
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就像是……南荣遂钰整个人都是他的所有物。
遂钰厌恶被监视,很明显,葛桐也注意到了暗卫的存在。
遂钰问:“葛大哥这几日发现了几名暗卫。”
葛桐对遂钰突然的提问并不意外,沉声道:“共八名,他们两两成队,十二个时辰轮流值班,其中有高手五名,每一队保持有一名高手存在。”
“按照公子如今的情势,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能让皇帝了解公子为他办差的危险,公子若实在无力成为皇帝手中的剑,卸下重担也会更容易些。”
遂钰诧异,这些年一日日地熬着,他也只知道有五名以上,还都是越青告诉他的。
葛桐只来了几日,便已摸清楚他们的规律。
“期初入伍,属下被分去做哨兵,后来又被选拔入前锋小队,侦查反追踪都会学过。京城这些暗卫并未刻意隐瞒行踪,发现他们不是难事。但大内隐藏着许多高手,公子那夜回府,皇帝刻意出宫,也是故意给那些暗杀者机会。”
皇宫高手如云,刺客并不会选择在暗卫与禁军熟悉的环境下手,唯有抓住皇帝难得出宫的机会,即便有风险,领头的不下令,背后催促他们下手的势力,也会铤而走险催促他们尽快完成刺杀。
得手的几率与风险并存,一旦刺杀成功,朝廷将瞬间陷入混乱,即便失败,也仅仅只是失去几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值得铤而走险。
要想绕过暗卫与潘谓昙合作,也是令遂钰颇为头疼的问题。
“若此事能成,后续与潘家的合作,便由王府出面,公子身在京城,自保为上。”左云卿唰地展开折扇,扇面泼墨两个大字——
就寝!
稍晚,御膳房送来鲜蘑菜心与几道开胃小菜,粥是由鸡汤熬制,米粒开绽烂熟,既有肉的鲜香,也保存了白米独有的味道。
遂钰难得想盛第二碗,还未拿起汤勺,便被萧韫按住碗说:“今日食少些。”
遂钰投向给萧韫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萧韫:“夜市好吃好玩的很多,怕你吃饱了腾不出胃。”
毕竟眼前这位公子哥,是会吃撑后,躺在床上因胃痛无法入眠,而暗自生气的主。
那个时候的南荣遂钰,无论碰见谁,都像是一点即爆的炸药桶。
遂钰眨眨眼,啊了声,觉得萧韫说得有理。
于是乖顺地放下碗筷,用茶水漱了漱口,“我们走吧。”
在遂钰很小的时候,曾跟着嬷嬷在元宵节偷偷出宫玩过一次。
嬷嬷在浣洗局有个相熟的同乡,负责浣洗局日常采买。为了让遂钰看看外边的天地,嬷嬷带着遂钰躲进采买用的桶中,由同乡带出宫。
浣洗局出宫采买的期限为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遂钰还得继续钻进桶里,跟着那些货物一起回去。
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麦芽糖粘在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口腔中绽放,非常喇嗓子。
嬷嬷为遂钰置办的新衣裳虽不够华丽,甚至是最低劣的粗布做的,但于当时的遂钰而言,亦是珍贵的礼物。
穿新衣的习惯,延续至今日。
现在,遂钰身上的衣料绣着金线,由技艺最精湛的绣工所出,一匹万金之数。
但那年元宵的快乐,却再也无法复制。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大多不坚牢固。
进出入宫无需记档,策马扬鞭已是寻常,遂钰便不再喜欢京城中的热闹繁华,转而待在小院远离喧嚣。
马车内摆放着几枝红梅,暗香萦绕,遂钰掀起车帘,远处比火焰还要浓烈,犹如天神降世的金色灿烂的光,霎时直射而来,瞬间恍地他眼睛疼。
遂钰不得不闭了闭眼适应。
倏地,他听到萧韫说:
“朕小时候曾带人赏过花灯,他说花灯是骗小孩的东西,只有小孩才喜欢。”
“后来长大了,他又说花灯是大人喜欢的东西,不许小孩喜欢。只是大人不放心小孩在家,不得不将小孩带去灯会。”
萧韫笑笑,指着远处酒楼顶端的巨大玉兔花灯,道:“我们去那。”
“那个人是谁?”遂钰好奇。
萧韫答:“一个……很怕孤独的叛逆小孩。”
“不过比起你,还是差远了。”
他补充道。
第51章
遂钰觉得无语,怎么什么都能扯到自己身上,问:“能和皇子一起外出同游,是朝中哪位重臣的公子。”
自小长在宫中,遂钰却对潮景帝的过往不甚了解,萧韫不常回忆过去,好像他这个人是凭白长这么大的。
有些人就是天生不会留恋已经逝的过去,萧韫大抵就是这种拒绝后悔,成王败寇皆听天命的性格。
成就一位帝王,抛去那些纠缠羁绊七情六欲,似乎已经成为常事
遂钰不理解萧韫,也不想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与萧韫并非同路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走上背道而驰的路。
“一个……”萧韫想了想,“会令人感到强烈威胁的人”
遂钰心中微凛,南荣氏被皇帝忌惮,却始终未曾用威胁来形容。他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遍京城内外的朝臣,不论前事,只议成为御前行走这几年,遂钰并未找到能与潮景帝描述中的,气质相仿,实力超群的朝臣。
这种未敛风光的人,又入朝堂,若不见其踪,便只能是……
遂钰:“他死了?”
萧韫未料到遂钰会如此直白,愣了愣,失笑道:“还活着。”
“他在哪?”
话出口,遂钰便后悔了,他不该这么问皇帝。
皇帝不愿意提及那人大名,想必是不想让他知晓那人是何方人士。
因萧韫突然的沉默,致使马车内陷入死寂,不算厚的车厢隔绝外界的绚烂灯火,人声清晰可闻,百姓互道吉祥话,质朴且充满热情。
然而这些与萧韫无关,他只是那么懒洋洋地坐着,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回忆自己的过往,也像是陈述别人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陶五陈微弱的声音:“陛……主君,凤梧街到了。”
凤梧街是赏灯主干道,户部拨款监制,每年制作元宵节摆放的大型花灯,从夏末就得赶工,直至除夕前由朝廷验收。
为了一瞬的繁荣,耗费大半年的光景。
起初,朝臣并不愿意潮景帝在娱乐活动中消耗财政,朝廷与西洲相互桎梏,两国边境时常爆发小规模冲突。若想士兵打胜仗,军资便得供应得上。
海量银子流水似地花出去,朝廷每年都得调整税费,用于供应战事带来的国库亏空。
税费与农商密不可分,增长税费犹如伤筋动骨,各地暴乱因此增加,影响官府管辖。
遂钰本想直接跳下车,谁知萧韫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不要着急。
不知是不是错觉,潮景帝的面容在此刻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昏暗间,遂钰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萧韫:“朕扶你下车。”
按理说,遂钰以前也不是没有指挥过萧韫,但这似乎是第一次,萧韫主动告诉他,他想去做些什么。
这令遂钰感到意外,甚至是心底盘算他是否别有所图。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遂钰鼻尖微酸,突然想到那些皇子公主年少不谙世事时,萧韫是否也成为过温和的父亲。
这样的男人,是雄鹰,也是虚无缥缈凌驾于山巅的流云。
再深刻,再缠绵叵测的羁绊,都比不过骨肉血脉。
萧鹤辞是萧韫的儿子,在萧鹤辞与南荣遂钰之间,萧韫短暂地选择了南荣遂钰,但又何尝不是选择了萧鹤辞。
同为父亲的孩子,南荣府的幼子就要成为他人床上男宠,而萧鹤辞却能入主东宫,继承大宸江山。
萧韫,你不会觉得无耻吗。
遂钰无声。
潮景帝并未察觉到遂钰的异常,他弓身走出车厢,踩着马凳下车,马车随着重量的倾斜而略微晃动,很快,外头传来脚步落地的声音。陶五陈掀起车帘,萧韫向遂钰的方向伸出手,笑意盈盈:“下来吧,朕接着你。”
皇帝站在左侧等待遂钰向他伸出双臂。
噗通——
未及萧韫反应,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待他看清楚,遂钰已经稳稳落地,隔着一整个马车的距离,四目相对。
遂钰干净利落地避过萧韫,选择从右方下车,双手撑着车板,尽量将落地的震荡调整至最低,以便于保护堪堪愈合的后脊。
他抬起脚跟,动手拍拍沾染灰尘的鞋面,故意扬声道:“愣着干嘛,走啊。”
话罢,遂钰调转脚步大跨步向前,不再理会愣在原地的萧韫。
年轻公子身姿挺拔,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拥有拥抱整个天下的胸襟,带着足够的智慧踏上江湖旅程,既有年少意气风发的昂然,也有初生牛犊展望未来的忐忑不安。
一切的一切,都基于拥有美丽的青春。
年少才有资格轻狂。
萧韫的手仍在空中悬着,保持接应的姿势。
他微偏下巴,眼睛自然而然地放在遂钰身上。他的速度并不快,却在一点一点的,肉眼可见的距离远去。
身形与光影融合,灯火包容地接受他,柔软地笼罩着他的脸庞,连发丝也不放过。
就好像万千灯火中,始终有那么一盏为南荣遂钰而亮。
萧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追不上遂钰了。
他和他的距离,比险峰要峻料峭,同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相齐,
是什么时候南荣遂钰开始逐渐不受控制,萧韫想。
太学的遂钰,独自坐在假山前,面朝阳光,沐浴温暖,手捧课本轻轻背诵诗句,累了就趴在最圆润的那刻石头上睡觉。
长发倾泻而下,像瀑布,像绸缎,泛着粼粼的光。
若非他衣着朴素,萧韫会以为他是哪位朝臣的公子——
这是他十几年前改名强行留在宫里,又长久遗忘的质子。
南荣氏嫡出的幼子。
“主君,是否要叫住公子。”陶五陈问。
遂钰马上就要融入人群了,萧韫凝望着他发簪末尾,镶嵌着鸽子血的流苏。
长相过分出挑的人,去哪都会被侧目,亦或者是发簪的昂贵,令不少人心生羡慕,想多瞧几眼。
萧韫愿意将这些目光当作后者。
当一切开始出现不可控,便该立马矫正,防止横生枝节。
萧韫再度抬起方才想要接住遂钰的那条手臂,只抬到胸口的高度,手指自然地弯曲。
片刻,五指略微向前倾斜,指向人海最密集的方向。
首领内监得令,立即带着一众乔装打扮的禁军跑去。
挤在人群中的遂钰,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会撞倒自己的陌生人,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麦芽糖的味道,还有几分酸涩,可能是哪里正在炒制新鲜的山楂。
他四下观望,不远处的路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火龙腾空而起,顶着瓷碗杂耍的伙计,在同伴的支撑下顶着一摞碗表演各种动作,高声呐喊着遂钰听不懂的方言。
天南海北的百姓聚集于皇城,每隔几步便可看到疏通人流的官兵,看穿着,应该不是巡防营的人。
“每年负责城内安全的兵,都是从各大营调拨来的精英,今年世子入京,南荣军中也抽调了部分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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