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通有何理由,能够直接撤掉大半禁军,萧韫向来注意,怕死的人难道能一夜之间变得勇敢无畏?
玄极殿灯火通明,陶五陈将遂钰送至门口,便不再向前了。
春日的风同冬季不同,即使是冷,也含着莫名的柔和,遂钰推开殿门,裹挟着花瓣的风随着他身形的轮廓,钻进大殿,轻飘飘落在柔软的地毯中。
四下寂静,遂钰随手关门。
按照萧韫的习惯,若此时仍未眠,那么一定在廊下饮酒。
几十米的走廊,中间部分镂空,引地下河入渠,种以荷花,几尾游鱼点缀。
花开花谢,有内务府供着,荷花始终保持婀娜,而鱼也不知是否是当初那几条,不过只要遂钰兴起细数,总是六条没错。
鲤鱼聚在岸边,皇帝正拿着鱼食播撒。
“再喂就撑死了。”遂钰说。
萧韫笑道:“平日这鱼都是朕亲自喂,你怎么知道它们吃多少。”
“世子妃带你去那几场马球会,可有心仪的闺阁女。”
“我说我不娶妻,大嫂只是带我去见见世面。”
遂钰开门见山:“之前那道旨……如今怎么算。”
他用命博回来的旨意,现在倒没什么用了,想想也好笑,计划始终赶不及变化,似乎有时也不必那么拼命。
保持顺其自然的心态,或许会更平和地过渡至新的人生。
“朕答应放你回去,那道旨意便算作朕对你的承诺。”
萧韫淡道:“南荣遂钰死前仍在大都,算是应了活着不回鹿广郡,交换世子妃回府的约。”
“而身后事,则交给鹿广郡操办。”
“遂钰,月初朕就要下这道旨意。”
“扶灵,起棺,死囚也已准备好,届时他作为南荣遂钰火化,而你……”
萧韫顿了顿,颇为无奈道:“你自由了。”
他背对着遂钰,遂钰只能从他声音判断表情,遂钰说:“是真心吗?”
皇帝:“朕何时未以真心待你。”
“有吗?”
遂钰愣了下,觉得萧韫这话莫名其妙。
他从未怀疑皇帝对自己的纵容,正如他坚定地认为皇帝的爱无法长久,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爱,只是帝王的偏执,掌控弱小而获得的主宰者的快感。
萧韫倏地转身,遂钰只觉眼前一大块漆黑压过来,再反应过来时,萧韫已将他困在栏杆边缘,向后半步是水潭,向前一步是男人宽阔的胸膛。
遂钰不由得向后仰,手指紧紧抓着低矮的栏杆,避免掉下去。
皇帝上身松垮地披着棉质长袍,不带修饰,发间以一枚细长发簪固定。
他略俯身靠近遂钰,耳后的长发便随着动作垂落,晚风微扬,凌空飘荡。
风停,落在遂钰眼角。
萧韫像平时整理遂钰额发那样,勾着他的发丝,以及遂钰的,一同捋至年轻公子耳后。
“最初在太学见你,你还没现在这么高。”萧韫回忆。
太学?突然提太学做什么。
萧韫:“头发很黄,瘦瘦小小。”
甚至可能比皇帝形容的还要惨些。
若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产生兴趣,那么他的所有便都会在记忆中美化。
太子并不关注遂钰的饮食,遂钰作为太子伴读,充其量也只是能够吃饱而已。
自小他便不喜欢照镜,瘦得可见骨骼轮廓,状作骷髅,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可怜。
所以在遇见萧韫前,遂钰并不知容貌竟也能成为登天的利器。
遂钰公子养成如今的模样,萧韫“功劳”最大。
男人眼眸深邃,拇指扣着遂钰的脉搏。昏暗中,半边脸被烛火晃动的光笼罩,另外那半隐藏在遂钰掌中。
高高在上的皇帝,远如云霄的星辰。
好像忽然瞬间唾手可得了。
掌中接触的肌肤冰凉,萧韫应该在这里等了许久,不,也许不是等待自己,遂钰想。
遂钰:“你——”
萧韫:“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遂钰想抽走右手,却不知为何浑身无力,连再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瘦瘦小小,像只猴子。”萧韫开口。
遂钰:“……”
不会描述,聪明的人应当选择闭嘴。
果真在皇帝这张嘴中,听不到什么好话。
“还记得朕每年都会问你的问题吗。”萧韫又说。
遂钰点点头,答:“大都有没有什么值得一去再去的地方。”
皇帝从不问废话,可唯独这个问题,遂钰每年都得交给萧韫答案。
从最初的百思不得其解,以为皇帝憋着什么坏水,至后来的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什么吃的喝的都可以交差。
“你猜,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萧韫说。
遂钰察觉到萧韫情绪的变化,一时迷惑地偏头,企图从他分毫未变的表情中得到什么线索。
皇帝不是这样情感外露的人,或者他受到了什么刺激?
遂钰:“谜底很重要吗。”
“重要。”萧韫答。
“那么谜底是什么。”
遂钰并不在乎萧韫的答案,他和萧韫之间已经有过太多的不可说,不可问,保持缄默的冲突。
根据他的判断,萧韫大抵只是想有个能够同他搭话的人。
恰巧,现在他选择的这个应答者是南荣遂钰。
“对了,我想有件事你听了会很高兴。”遂钰平静道。
“我同兄长说,我可能此生都不会与任何人组建亲密关系,不娶妻,不纳妾,一个人过完余生。”
爱对于本就人格不健全的人来说,是不可承受的负担。
遂钰并未觉得自己能够给予他人幸福,亦无法再度接受什么好意。
因为爱的本身,对他来说太痛了。
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彻心扉。
萧韫对他的影响,大过感情本身。
指腹贴着萧韫的眼皮,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湿润,遂钰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触感。
萧韫一眨不眨地,专注的凝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而这份目光传达给遂钰的信息,竟好像带着山崩地裂,亦无法消亡的坚定。
从前便不懂萧韫,现在更难以捉摸。
遂钰疲惫道:“这样你就不必担心,自己曾经的所有物为他人所拥有,或者……也避免有人再度受伤。”
谁同南荣遂钰走得近,谁便更容易遭罪。
“像你这样的荣华富贵,偌大权柄,本可以找到更一心一意对你的人。”
“萧韫,别哭。”
“这不像你。”遂钰低声。
萧韫身体微僵,握着遂钰的手也不再强硬,而此刻,遂钰也没再挣脱。
反而紧紧捂住萧韫哪只眼睛,安慰道:“如果这样能够让我们有个体面的结束,我不会告诉所有人,也会忘了今晚的一切。”
你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双脚不沾尘埃,举手投足皆有人无限奉承。
“或者试图努力遗忘住在皇宫的十几年。”
仇恨并不能驱动着他活下去,希望才是。
他想要融入鹿广郡,只是现在还有些不适应而已。
不过这都不算困难,天大地大,南荣遂钰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安居之所。
“萧韫,是你赢了。”
遂钰拥抱萧韫,初次在他面前,不那么紧绷地察言观色,颤抖着手轻轻拍了拍萧韫的脊背。
他身体的每道伤疤,都会铭记皇宫中经历的一切,而萧韫或许也会记得胸前那道伤痕,曾是太子册立那日,他叠加在他陈伤中的新血。
“趁手的御前行走少有,不帮朕培养几位再走吗。”萧韫语调平和,玩笑道。
遂钰拉长声音:“嗯——算了吧,上次帮你选妃已经够呛了,再找个新人放在你身边。”
我做不到。
遂钰在心中说。
“新人就由陛下自己挑选吧。”遂钰用尽全力说。
萧韫松开遂钰,指着远处石桌之上半人多高的楠木箱,“这些都是陶五陈收拾出来的东西,路上大抵用的到。”
“都是给我的?”遂钰好奇:“装了什么。”
萧韫没答他,抬手将脑后摇摇欲坠的发簪取下,帮遂钰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将他发尾的铃铛留给自己,小小一颗。
“去吧。”潮景帝双手放在遂钰肩头,调转他的身体,并推了把。
遂钰踉跄几步,险些摔进水潭,努力稳住身体,扭头正欲破口大骂,却见萧韫已经背对着他逐渐走远了。
萧韫摆摆手,声音飘远。
“南荣隋,路上小心。”
第73章
这是遂钰初次从萧韫口中听到南荣隋三个字,偶尔回味这个名字,遂钰亦会在心中思索,或许“南荣隋”真的听起来很有威胁吧。
按照他对萧韫的了解,每次萧韫背对着他,向前走几步,便得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
刚入玄极殿那年,殿中处处都是门槛,暖阁套着暖阁,暖阁之外又是另外一间盛满古籍的储藏室。
每逢深夜,皇帝带着遂钰从御书房回玄极殿,遂钰营养不良而看不清楚前路,皇帝又步伐迈得大,他怕他怪罪,便只能小跑着向前。
膝盖以下,手肘之上,跌跌撞撞的,总是青紫遍布,没一处好地。
后来不知怎的,夜里大跨步奔跑也足够安全。玄极殿除寝殿外,晚霞落幕前,宫人们便纷纷掌灯,从此黑夜白天不分晨昏。
萧韫没有回头,遂钰定定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
带着楠木箱离开玄极殿,遂钰站在殿前,对陶五陈道:“还得劳烦公公再着人将各门的门槛重新安回去,这几年……多谢公公照拂。”
陶五陈:“这都是老奴应当做的,陛下他还是舍不得公子的。”
“大宸皇帝的宫殿,平民自然入不得。”遂钰将发簪从鬓边抽出,握着细长且尖锐的那头。
他把发簪交给陶五陈,陶五陈认出这是陛下今日戴的那根。
“公子,这……”
“我赤裸而来,自然空手回鹿广郡去。”
遂钰说:“这枚发簪,还是请公公转交陛下。”
“鹿广郡处处可跑马,簪箍不住发,大都才是它的好去处。”
三日后。
士兵天不亮便得起床操练,在军营,根本没有赖床一说。
当然,四公子除外。
营帐外的士兵道:“四公子您起了吗?王爷说,四公子若是准备好了,便来校场找他,今日有摔跤比赛,特别热闹!”
遂钰烦躁地用被子捂住脑袋,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正欲像从前那般,熟练地往门口砸。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喝彩,紧接着是战马嘶鸣。
遂钰手一顿,猛地从床上蹿起来,环顾四周摆设,清醒了。
这不是玄极殿。
遂钰:“……”
玄极殿发脾气,玄极殿的宫人守口如瓶,但军营里的都是兵痞子,主将之外,谁的玩笑都能开。
昨日遂钰独自散步,不想迷路到了士兵们住的帐篷处。
这群人前半生驻扎边塞,没资格,也没机会见大都保养得当,金枝玉叶的贵族。
五大三粗骤然见了披着长发的遂钰,指着遂钰说:“你是谁家的大小姐。”
也有人起哄:“哈哈哈哈,你家的吧!”
“快问问,谁的小情人找上门了!”
汉子们将遂钰团团围住,刺鼻的臭味至击天灵盖,气得遂钰险些没绷住杀人。
杀人他又没这些人有经验,胳膊比他大腿还粗,这可不是剑舞的燕羽衣,燕羽衣手下留情,是自信武功高强,能随时把控力道。
而营里的将士,绝大部分没这种能力。
此事被席飞鸿知道了,专程挑遂钰在的时候,当着南荣王的面讲给遂钰听。
遂钰脸一阵红一阵白,如坐针毡。
南荣明徽:“遂钰像他娘,自然长得更……秀气。”
遂钰觉得父王应该是想说漂亮,但面对席飞鸿,为了停止老友的调侃,只能选择含蓄些的词语。
席飞鸿哈哈大笑,凑到遂钰跟前说:“你父王年轻的时候也像个小姑娘,跟你两半斤八两!”
遂钰:“……”
“王妃追了他八条街,他才愿意同人家说一句话。”
“竟有此事?”遂钰来精神了,追问道:“父亲说了什么。”
“你父亲大街策马,撞坏了王妃的风筝。”席飞鸿不顾南荣明徽的脸色,形容道:“王妃认出那是南荣王府才能用的马鞍,天天带着人府门口堵,谁知明徽根本不走正门。”
“寻常小孩五六岁换牙,你父亲倒好,天赋异禀,十四岁才掉了第一颗牙。”
席飞鸿强调:“门牙!”
南荣府家的公子,没一个好惹,顶了天的心高气傲。
南荣明徽那段时间说话漏风,门牙一掉掉俩,都见了都想逗逗他。
十几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南荣明徽也不好意思同发小们出门,缺德如席飞鸿,又爱时常去他家找乐子,气得南荣明徽天天走后门。
“你母亲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哪里愿意在王妃面前丢脸,只好东躲西藏。”
“啧啧。”席飞鸿摇头,“堂堂王府世子,竟像过街老鼠。”
“咳。”
南荣王咳嗽几声,无奈道:“行了,多少年前的旧事,也难为你记得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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