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郊狂风呼啸,绣有当地文字的经幡随风飘扬,人们将食物悉数倾倒于提前挖好的祭坑,用各类玉器填满,盖以深红色黏土,伴随着负责此次祭祀的礼官的一声令下,奴隶们绝望地被拖至祭台,痛哭与哀嚎,恐惧死亡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铁锈味填满整片山林,锋利刀刃嵌进骨头的声音又脆又响,头颅分离身体前的撕裂,顺着台阶滚落的沉闷,一声声扣紧呼吸。
像阴暗中爬行的蛇,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百姓围在最外,里层参与的,皆是月神忠诚的信徒,他们拥护月神,却分属各个派系,素日争锋相对,现在也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站在一处,用充满狂热的目光死死盯着铜鼎。
读书使人明智,习此可治国,齐家,平天下。
直至此时,遂钰才明白,掌握学识的那部分人,或许才是腐朽的根源。
自以为掌握了绝大部分财富,便能将学识垄断于手,如水蛭般,从百姓身上吸食血肉,以营造更坚不可摧的权力堡垒。
不知在轿中坐了多久,遂钰腿脚发麻,数次失去知觉。耳边的哀嚎连绵不绝,从日光熹微至艳阳高照,正午温度急剧上涨,轿内的空气也随之稀薄,鲜血浸染土地,鲜红的“蛇”,灵巧地钻进地底,部分化作潺潺溪流,顺着台阶与陡坡而下。
大多数人脚底沾血,却伴随着族长天枢的一声令下,噗通跪倒,双手朝向天空,高声呼喊着月神名讳。
数名婴孩投入铜鼎,场中隐约有压抑不住的哭腔,也很快被信徒的呼喊覆盖。
干柴烈火将铜鼎底部烧得通红,天枢不断将瓜果投入其中,孩子们剧烈挣扎,有人熟练地用铁锹将他们死死浸入滚水。
沸腾没过头顶,初生的胎发随着汩涌的水泡而飘荡。
娇嫩的肌肤变作深红,很快又逐渐泛白,鼎中水面很快漂浮大量油花。
两名妇人眼疾手快,将所有死透的婴儿的手臂砍下,悉数丢进祭坑,先前杀人的那些,立马上前将手臂摆放整齐,用准备好最后的黑色泥土覆盖,并撒以麻油封层。
在秀州的传统中,会认为婴儿出生后百日内,灵魂纯净,最适合成为月神的孩子。
月神接受了孩子们的灵魂,肉体便赐予信徒分食,取同享恩赐之意。
贵族会分到最鲜嫩的部分,而普通百姓则只能干看着,眼巴巴等待他们食用完毕后,分得些许汤水。
遂钰双手嵌进软垫之中,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倏地理解父兄为何征战沙场,即便被朝廷忌惮,群臣猜疑,数不清的诋毁落于阵前,仍纵横边疆,誓死守卫防线。
幼年的遂钰,认为南荣王府幼子的身份,是禁锢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四公子,所以会留在大都受人盘剥,屡次险些遇难。
他为活下去而痛苦挣扎,成为祭品的婴孩,则连睁开眼的机会都被剥夺。
先活下去,才能再论以后。
“司寇公子,该您下轿了。”
侍女掀起轿帘。
风瞬间灌进轿辇,遂钰微微闭眼,很快睁开,将手搭在侍女手臂,顶着厚重的冠,脚踏红锦铺就的大道。
一步。
两步。
三步四步,坚定从容地走向祭坛。
同类对同类气味的排斥,令遂钰本能作呕,而玉罗绮的反应明显比他还强烈。
玉罗绮与他并肩向前,却走得一步比一步快,侍女不由得紧紧抓住玉罗绮,强行稳定她的身体:“玉小姐,你得和司寇少爷同时抵达。”
族长天枢佝偻着腰,慢条斯理地用匕首割下婴儿最后那点皮肉,盛放进剔透玉碟中,左右手同持,直至此次参与献祭的童男童女来到他面前。
在侍女的指引下,两人向天枢跪拜,天枢扬声:“你二人,乃是月神娘娘钦点座下侍奉。”
“灵月照耀,愿秀州永垂不朽。”
“风调雨顺,诸事顺遂。”
“秀州大地的百姓都会感念你们为秀州挺身而出的功绩,请服下这最纯净的灵肉,带着宗祠的希望,父母亲族的祝福,化仙福泽后世!”
此次献祭乃两大家族所出,皆为家主之子,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玉罗绮与遂钰身上,同时用余光关注着两位家主的神情。
遂钰能感受到天枢目光落在自己肩头的重量,率先接过玉碟。
天枢:“柊,爷爷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爷爷说吗。”
玉罗绮低眉顺眼,适时打断天枢的询问,双手抬起,恭敬道:“谢族长赐福。”
“族长,时辰快到了。”天枢身边的礼官提醒。
天枢:“你二人尽快食过,去陪伴月神娘娘罢。”
话音刚落,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尖叫,身着贵族服饰的男人双眼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发狂般地无差别攻击身旁相熟,他嘶吼着扑向自己的孩子,生生将孩子耳朵扯下一块肉。
青年反应未及,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男人口齿鲜血淋漓,大口大口咀嚼,离他不远的女人吓得尖叫,顿时引起男人注意,而青年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维持秩序的打手率先冲了上去,在未制止男人前,另一角也传来躁动。
祭台纵览全局,天枢还未开口,身旁的礼官便迅速组织精锐前去支援,他向前跑了几步,又回到天枢身旁:“族长!”
这是玉罗绮的药效发作了吗,遂钰舌尖抵着上颚,礼官走路无声,武功不弱,有他在天枢身旁……再等等。
天枢如遂钰所料,镇静道:“年年祭礼都有人闹,路上无人出手,我还以为先锋军消停了,原来在这等着。”
礼官:“可那人并非——”
“今日锅中的肉你吃了吗。”天枢忽然问。
“啊?”太突然,礼官没反应过来。
天枢低头望着面前,被抽签选中的司寇与玉氏,慈祥道:“孩子们,上好的肉,怎么不吃啊。”
说着,他单手放在玉罗绮肩头:“我知道你不在意玉氏一族的兴荣,可你也要为宝丫头着想,她可是看着你长大。”
玉罗绮身体一僵。
“祭典还有一批奴隶等待供奉,若你听话,解了这毒,宝姨娘便仍旧在宗祠伺候。”
他摩挲着玉罗绮手背的伤痕,继续道:“司寇柊这小子,还真怕死,竟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已经与我们大家融为一体了。”
“……”
遂钰瞳孔紧缩,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小腿发力,猛地向天枢俯冲而去。
掀开盖头的同时,扬手拔出冠冕斜插的发簪,发簪尾端已经被他磨得极尖。
心脏疯狂跳动,似乎在证明他仍然活着,警告他何必再等待什么完美的时机,被人彻底看透的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是啊,宗祠进出那么多人,为什么无人拦住盘查。
明知宝姨娘与玉罗绮的关系,却还是指定她梳发。
眼前锋芒乍现,遂钰即将刺中天枢前的半秒,礼官以剑抵挡,并迅速调转剑锋回刺。
“抓住他!”天枢厉喝。
遂钰飞身后退数米,余光瞥见挥刀冲上来的打手,毫不犹豫,手中发簪瞬间脱手而出,脱下厚重礼服抛向打手,遮蔽其视线。
这些人的力气太大,不能正面迎击。
他正欲寻找时机夺刀,玉罗绮尖叫一声,整个人被天枢轻而易举提起,天枢掐着少女纤细的脖颈,面带微笑地看着玉罗绮脸色逐渐变成绛紫。
“异乡人,若你想玉罗绮活,便放下手中的武器,仪式还未结束,我们仍有商量的余地。”
异乡人?!
天枢昂首挺胸,见遂钰毫无反应,指着遂钰居高临下,仿佛胜券在握。
“南荣遂钰,秀州与鹿广郡井水不犯河水,若你几日前选择息事宁人,本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你放出秀州也未尝不可。”
“但现在——”
天枢阴仄道:“尔等休想活着走出秀州!”
“给我抓住南荣遂钰!砍下其头颅者,本族长重重有赏!”
“呸!臭老头!抓住我再说!”遂钰狠狠啐了口,挑衅道。
天枢身边的礼官率先冲向遂钰。
咻——
利箭穿云破空,礼官直直穿过礼官的身体,尾端羽翼带着他的身体,竟直接钉死在地面。
百米外,有人手持长弓策马奔腾,急速向祭坛冲来。
遂钰眼前一亮。
潮景帝战场纵横,马背上打天下,却从未孤身冲入敌营。
眼前那抹红色,随着距离愈来愈近而逐渐清晰可见。
他的南荣遂钰,身着深红色婚服,头顶金玉冠冕,一改御前行走精明善变的伪装,以及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娇气。
此刻,如真正的武将般,面对与他身形相差数倍的打手,气势凌厉毫无惧色。
血花飞溅,南荣遂钰大笑。
“威胁我?”
“老东西,去死吧!”
第99章
遂钰对自己的实力有清晰的认知,他自小体质不好,骨头比常人脆,轻易摔几次便极易骨折。故此,与敌对阵,只能以巧取胜。
玉罗绮的珠钗大部分在遂钰袖袍中装着,但钗环可攻击的范围太短,且需近身。
眼前这些壮汉,若被其逮住,天枢又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大约活不过三秒。
既然他知道自己是南荣遂钰,皇帝御驾南巡,身边的近臣悄然进入秀州,难道宗祠就没有半分惧怕吗!?
或者说,宗祠早便有称王称霸的决心,而徐仲辛的死,将军府的落败,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困扰,反倒助长了他们的勃勃野心。
思及此,遂钰毛骨悚然。
难不成早在进入秀州后,行踪暴露了吗?
不,不可能!
陶五陈是萧韫心腹,是潮景帝还是皇子之时便跟着的老人,陆霖汌经过数年考察,后而才进入禁军,常青云之下便是他,若常青云日后安度晚年,陆霖汌便是新任禁军统领,手握数十万禁军。
“愣什么!”
萧韫勒紧缰绳,调转弓箭方向,用弓弦卡住企图从右后方偷袭遂钰的壮汉的头颅,手臂青筋骤然暴起,瞬时轻而易举地拧断其脖颈。
他正欲提醒遂钰,遂钰面如冰霜地回身,反手抓住壮汉尸体,接着惯性,狠狠朝远处扑来的几名打手抛去。
咽喉迸溅的滚烫鲜血浸没艳丽婚服,遂钰胡乱在袍子上蹭了把,踩着脚底的尸体,从萧韫马鞍抽出箭矢,以此作剑,箭锋直指要害。
遂钰有分神的坏习惯,按照寻常人的逻辑,高度紧张中更易全神贯注,然而遂钰明显不具备这点。
他有自己熟悉的安全范围,一旦有人能给予,他便会立刻松懈几分,无意识地产生依赖,这对于身处险境来说,是万分致命的缺陷。
萧韫教给遂钰的功夫,是战场上一击毙命的杀招,而遂钰也只能使用这种极其讨巧的方式。
但这种办法,又恰恰需要攻击方洞察全局。
“啧。”
获得萧韫警告的遂钰,顿时不悦地咂舌,发簪在掌中灵巧地转了圈,反手捅进壮汉胸膛。
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器,壮汉稍一反击,簪便应声落地。
壮汉迅雷不及掩耳抓住遂钰的肩膀,遂钰整个人身体被他猛地提起,举过头顶,意欲将人直接砸向地面。
遂钰身体柔韧度不错,身体近乎弯折,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完全放在双腿,反手揪住壮汉的头发,用力抓住惯性,将他的身体向反方向带去。
上下脸对脸的瞬间,他猛地向壮汉吹了口气,趁对方下意识躲避的功夫,抓住时机,快准狠将箭矢刺进他的脊椎。
壮汉来不及哀嚎,遂钰曲腿踩在他的肩膀,扬手便是两个耳光。
踹飞人大抵不可能,他没这个本事,对方肩膀比自己宽两倍,看起来是能直接将自己胳膊腿掰折的体格。
“遂钰!”萧韫喊道。
遂钰:“什么?!”
“记得把箭捡回来!”
遂钰:“……”
他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踩着壮汉的身体,用力将箭从其脊背拔出来。
虽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手感轻盈,却比钢铁还硬几分,应该是萧韫自己的东西。
就连皇帝都舍不得丢的东西,有多金贵?
眨眼间,萧韫已经冲进人群最里了,同时附近山林狼烟阵阵,随风逐渐飘向远方,遂钰愣了愣,大地震颤,在场的所有贵族皆抱头逃窜,顾不得素日高人一等的,端着的仪态。山林中队伍逐渐显现真身,月神的信徒们群龙无首。
“月神!月神娘娘庇佑!”
不知是谁喊了声,这群人竟然一股脑地朝着祭坛冲来。
遂钰见过不少大场面,可那都是早朝或是规格森严的仪式,骤然看着乌泱泱一堆脑袋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冲来,快步将萧韫射/出去的箭捡回来,边躲避攻击,边寻找可供藏匿之地。
他被迫被从祭坛最高处逼下,而玉罗绮还在天枢手中……
玉罗绮!
遂钰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他明明是要将玉罗绮从天枢手中救回来,而并非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缠斗!
所以方才萧韫提醒自己,其实是让他——
“萧——”
不,不能暴露萧韫,或许对方只是知晓自己的身份。人群已经距离他极近了,而追赶他们的队伍,甚至可以说是一支整装齐备的军队,正策马扬鞭,似围困羊群般,将这群贵族聚拢在一处驱赶。
“先锋军!”
“是先锋军那群叛徒!”
“快去找守备军!快去!”宗祠长老吼道。
司寇柊提过,先锋军是为了推翻宗祠,从秀州守备军中出走的队伍。
明显,他们知晓司寇柊与玉罗绮的计划,却在仪式完成的最后一刻,都未及时现身,可见他们并未将此二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只是当作推动进程的棋子,死了也不要紧,因为会有人来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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