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个漫长的下午就在顶层研究所里浑浑噩噩度过。直到他走进电梯后都还没回过神，最后还是在电子音提醒下才按下屏显绿色的第五区。
按照之前袁昊的说法，图书馆向上贯穿五区，那么在这里应该依旧能够找到一个名为“残垣”的建筑。
电梯门打开，叶汀先是等身边同乘的三五个仿生人出去后才缓缓动身。
带着警惕心理，他向左右看了看。
奇怪。
这地方压根没有人类。
放眼望去，整片区的天幕都晦暗无比，空气中气味杂乱，漂浮着的浓雾肉眼可见，周围的建筑都是钢柱被锈蚀了的大型摩天高楼，还有墙皮损毁严重的废弃工厂很是萧条，几乎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小型房屋，抬头依稀能看到处于高处烟雾后面的诸多烟囱还在继续使环境更进一步得恶化。
墨绿色的墙皮、高楼林立、工业厂房、实验而致的白雾以及化学试剂的气味…
感觉好熟悉，叶汀心想。
他走到一边靠着墙，打开手机翻找之前有关各个城区的材料，在翻到某一页时指尖停住，举起来向四周对比。
他旋即眉头紧蹙，好像得出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一模一样。
这里与墨玉城毫无二致。
他没有去过墨玉城，只是因为林枫烨与这个地方有很深的联系才留有印象。林枫烨离开缃城那么久，就是在这么一个不是人呆着的地方生活的吗。
叶汀黑着脸走在路上，与四周不带人气儿的机器一样，冷冰冰得毫无温度。
在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武器行和研究医院之后便更确定这整个第五区是按照墨玉城的构造所建设的。
站在第二个路口，周围的气味比刚才还要浓烈，对于嗅觉本就敏感的叶汀来说更是刺鼻。他往里探了探头发现尽头有个与周围很不搭调的AI调香店，充满危险的暗示，当即选择绕远路。
“嗡——！”
一架飞行器伴随着嗡鸣声眨眼而逝，卷起一阵局部强风，边边角角的纸屑碎片都被吹起又散落各处。
有张模样熟悉的纸片被吹到叶汀脚边，颜色与上面的花纹他记得很清楚——是赌城专用的钱币。
湿漉漉的地面没一会儿就染湿了纸面，皱皱巴巴毫无用处，不久前还人人追捧的地位象征，如今已经成了填补地缝的垃圾。
叶汀一脚迈过继续向前走。不过有些令人在意的是——赌城并不在这一区。
玄青城的立体城市地形过于繁杂，叶汀开始在心里模拟盘算。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与林枫烨进入玄青的地下一层，那是个像巨大贫民窟的地方。
当时就能看出有一部分当地人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如今经过了大逃亡游戏并且知晓甘柳在研究所的操作之后，叶汀明白了在那整个地下一层中，有以为自己是被永久困在游戏里的人，也有被翻来覆去轮回好几次实验的人。
剩下的应该是李粤说过的最初从各大孤儿院抓来为了后续实验的孩子们，久而久之消磨斗志。
在地下一层之上的第一区虽然从未踏足过，但也在透明的电梯里见识过，那是控制监察整个地下一层的控制区，光叶汀现在记得的就有上千块屏幕和上万台多功能组合设备。
二区有魏同的赞歌公司，从这里往上机器人与仿生人参与度逐渐增多，应该都是拜赞歌所赐，除此之外还有袁昊的残垣图书馆大门，为他们两个人提供了长时间的住处。三区占比最大的是元青学府以及周围一圈的研究基地，从中逃离的甘柳也将藏身之地设在第三区的未知角落。
这么推断的话，田鑫磊掌管的赌城应该是在第四区，那是有钱有权的人才能去的第四区，只不过他和林枫烨算个例外。
现在他所在的第五区是珂美晴名片上标注的地址，不知是顺了谁的意将这第五区修建成了毫无生气的第二个墨玉城。从此处再往上走一层就是他今天去过的顶层实验室。
顶层实验室已经是最高层，电梯也确实没有再多的选项。
一部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有二部…
总部又藏在哪里…
叶汀走在路上陷入思考太久，一阵风吹过他抬头看去，好像有个人影站在图书馆的门口。
此时路灯正好逆光，看不清晰。
叶汀走近：“你好。”
“你好，等你很久了。”珂美晴转过身来，帽子遮挡住眼睛只能看到她嘴上带着笑容，衣服上挂着的水晶相互碰撞发出玲玲响声。
叶汀一怔：“你怎么知道这的。”
对方一笑：“我可是个疯灵婆，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恐怕此刻这第五区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叶汀掏出身份卡打开图书馆的暗门。
“天气冷进来说吧，我正好也有事想请你帮助。”
珂美晴一点头，紧随其后。
-
叶汀给她倒了一杯水，两个人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交谈。
叶汀知道自己现在无所谓切换身份，于是先一步卸下伪装，脱去脏乱差的假发与外衣，刚刚毫无存在感如泥土的人瞬间露出锋芒。
珂美晴看着恢复本来模样的叶汀，分神了片刻。少年的眼神清澈如水一般，但明显是远离森林山石而属于那遥远冰川上的雪水，稍长的头发捋到耳后只剩下几缕碎发落在脸边，配上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更是干净少年。
但尽管从头到脚都变了一个人，气质里还是有某样东西没有变。
与她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甘柳时的感觉一样，这两个人都被某个不能言说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满是厌倦气。
叶汀对面前这看不透神情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只说道。
“我相信你。”
这个人猜透自己的身份却并没有拆穿，就算她有其他目的，应该也跟自己的不冲突。
珂美晴笑了笑：“之前也有一个人说相信我，然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你到现在还依然相信着他，对吗。”叶汀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随后单纯握着暖手。
珂美晴愣住一秒然后马上恢复：“我只能相信他，因为他昨天告诉我你会相信我。”
绕口令一般的对话并没有把两个人绕晕。
叶汀蹙了一下眉，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问：“那个人……”
“你想问他是谁吗？”珂美晴眼神紧紧盯着眼前人，像是在等待什么。
“……算了，没事。”
叶汀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
珂美晴彻底愣住，因为那个人与她通讯的时候说过叶汀不会询问关于他的问题。
这两个人都很了解对方。
“你明明已经猜出是谁让我来找你，为什么不问原因。”
“因为没有必要。”叶汀神情里带着一点忧郁，“有些关于过去的事情你们一定是不想提及的，如果有想让我了解的内情你自然会主动告诉我。”
珂美晴被他逗笑了：“说实话，你们俩还有点像，一副烦人的聪明样子。我啊太久没有跟人这样面对面说话，我之前可比现在还要伶牙俐齿，能吐槽你俩三千词不带重复。”
叶汀想起袁昊提过珂美晴之前是元青学府学府里资质最高的学生，点头认同道。
“嗯，研究哲学的人一般最了解如何与人类相处。”
珂美晴一点都不意外叶汀知道自己的底细，继续说：“我原本以为在鼎鼎大名的元青学府里学业有成能够让我对这个世界甚至是对人类做出某些微小的贡献，没想到这倒霉的世界以机器为先，天赋高的人类只是它们的养料。”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法继续，停顿了许久。
叶汀想起在研究所看到的那些实验体：“原来他们都是…”
“不是的。”珂美晴苦笑一声，“虽然这话听上去非常自负，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天才供他们实验。那些只是辅助性质的基因实验。”
叶汀安静得听着，睫毛微微颤抖。
反倒是珂美晴越说越激动，像是要把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全都倾诉出来，叶汀非常理解这种心情，毕竟之前他也经历过被回忆泡醉的感受。
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会更舒服些。
“我，作为元青学府成立以来第二位成绩全金的学生被招入研究所，然后就被带去在实验室里呆了四年。”
接着，珂美晴重音强调道。
“是被实验的，四年。”
-
从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天才变成藏在无人之境的疯灵婆。
叶汀喉咙被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前的人经历的事一定比他这几天看到的更丧心病狂。
他想起自己在元青学府里短暂接触过的学生们，大家心怀期望努力钻研的背后竟是黑暗的组织者所设下的提纯大网，为了人类生活更加美好而奋斗的人们到头来竟然助长了冰冷战斗机器的发展。那最后会给这个世界剩下什么？
机器、仿生人、绝望的人类和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
想到这，叶汀心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珂美晴整张脸都藏在巨大帽子的阴影下，如果今天是在对一个普通人讲这番话她应该是更失控的状态。
但对叶汀，她有自知之明。
“别说了，你不必强迫自己回忆这些。”叶汀按了按眉心，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
“不，我必须说！而且必须说给你听。”珂美晴及时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我要让你知道你想要调查的地方有多危险，比你想象得还要危险！”
叶汀身体已经吃不消，但他还是直了直上身没有说话，努力听人继续说下去。
“第四年的时候，我的主要研究员被更换。见面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他是在我之前第一位获得元青学府成绩全金的人。”
叶汀心头突然产生某个预感，顺势问出：“他是…”
珂美晴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答道。
“他是甘柳。”
第100章 记忆深海
“是个被严重剥削，现在想要撂杆子不干了的普通研究员。”
“我目前不想说。”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正确的方向！”
“你知道上一个跟我说这个话的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疯了，疯了你懂吗！”
“你看这些鱼，他们争抢食物但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个让灭亡来的更快的陷阱而已。”
————
——
叶汀回想起甘柳对自己说过的话，巨大的信息量横冲直撞而来。
想必是甘柳钻研的领域与研究内容相关才致使他与珂美晴被拽向不同的方向。
叶汀的手紧握成拳头在手心留下重重的印子，他喉咙苦涩发紧然后是止不住的呛咳，像是在心理诊所接受镜像疗法一般久久处在应激状态中。意识之外，声音杂乱惹人头晕，叶汀艰难得控制住自己无法聚焦双眼，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珂美晴也没再继续说话，只等待眼前的人从汹涌的记忆深海挣扎上岸。
外面风渐起，圆月也慢慢爬升，几颗闪烁的明星使天空不再灰暗，也让屋内亮堂了些许。
“你有理由不相信我说的这些，我带来了证据但请等我离开后再看。”珂美晴将衣领上挂着的一颗菱形水晶用力拆了下来，顺着桌面推到叶汀面前。
“所以，你还需要我的帮助吗。”
桌子上的东西并没有夺取叶汀半分目光，他点了点头不带片刻迟疑。
珂美晴低头一笑：“行，你说吧，我帮。”
说完，她轻轻拽了一下帽子，倾斜着露出下半张脸和右眼。
这也是叶汀第一次与之对视，漂亮的瞳孔像暗紫色的琉璃本应神秘灵动，可以想像多年前一定是光彩照人，但时间并没有善待美人，如今这习惯了若有所思的眼神里充满黯然木然，令人心痛。
这时珂美晴眼底飘过一抹淡淡的忧色：“因为实验留下的痕迹，我还不想以全貌示人，请见谅。”
就像是有些事情已经昭然若揭无需隐藏，但另一部分，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叶汀空白了片刻，答道：“没关系。”
珂美晴：“话说在前面，我也有我的准则且能力有限，并不一定能完全帮上忙。”
“嗯，长话短说。研究所里的情况你应该了解，我想尽快借由送实验结果去到黑潭组织内部。”说到这里叶汀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便擅自增加了一个问题，“对了，我听说这里是第一部，这是什么意思？”
“前一个我可以提供方法，后面这个问题在过程中你自己感受比较直观。”
“行，这样节省时间，谢谢你。”
珂美晴觉得甘柳说得没错，叶汀确实是一个沟通起来不费力的人。她也没绕弯子，语气平淡得传授经验。
“要想实现你的想法需要通过这里最高层的一个高空通道，其实那个地方每个员工都能用身份牌打开，只不过平时不会有人想要主动过去，原因是什么你也能猜到。进去后会有多功能机器进行全面扫描，不仅是人，还有实验品。”珂美晴语速很快，说到这里时才略微放慢，“所以，最关键的就是要注意屏蔽信号，更需要注意的是，推车里的装备一定要与理论上检测成功的实验品扫描结果一样。”
“你去过那里吗。”叶汀问。
珂美晴摇了摇头：“是那个人去过，这些是他让我告诉你的。”
“嗯，知道了。”叶汀在心里想了想，然后微笑说道：“下面有很多房间，时间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好。”
珂美晴拖着长长的衣摆顺着楼梯向下走，中间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叶汀的背影，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这次，结果究竟会怎样呢。”
她抬头看去，窗外的景色就像多年以前，她初次遇到甘柳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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