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往哪走,不是躲雨,为何还走得如此匆忙。”引玉越发困惑。
当时的白麻布缠得的确不是万分紧,却不至于被雨水一打,便碎成一段段。
引玉心觉怪异,细看才知,麻布上断痕干脆,像是被剑斩断的。
“是薛问雪?这么看,难不成是那只僵出了岔子。”莲升怀疑。
观残布所在,大致能摸透薛问雪一行人的去向。
引玉思及僵此前眼底的黑纹,心陡然下沉,说:“总不能忽然就变作不化骨了,要成不化骨,得好生骨生肉,又喜饮人血,光是活人气息就能勾得它食指大动,它可不像。”
“先追,不过这一路过来未见打杀痕迹,不化骨非同一般,想制住它并非易事,留下的痕迹可不是雨水能掩盖得住的。”莲升冷冷揣度,继续说:“ 但它本来就有别于其他僵,现在万事还都说不准。”
“不猜了,先追着吧。”引玉双眼微眯。
所幸一路上都见得到染成泥黄的麻布,如此看来,那僵非得变回行走的骨架子不可。
想到那皮肉近半糜烂的死躯在大雨中狂奔,还有几分骇人,幸好这附近荒无人烟。
到不移山外,雨势渐小,沿途的气息也明显了许多,正是那一人一妖一僵的。
想来就算翻遍整座慧水赤山,也未必找得到如此密切又不合常理的三道气息。
这一路追得够远,在看见地上楮币后,引玉脚步微顿,望着远处的平坦大道说:“这似乎是灵犀城的方向。”
“离云锁木泽越来越远了。”莲升看到纸钱并不吃惊,只是淡淡横去一眼。
如今的慧水赤山到处闹妖,哪哪都是横尸,纸钱遍地倒也正常。
“无妨,反正云锁木泽本也不近。”引玉摇头,赫然发觉,这地方的干旱不输不移山。
不移山的旱是因为地火,此地却算不得太热。
更怪的是,这地方尸气浓郁非常。
尸气浓到冲鼻,引玉捂住口鼻,说:“这地方的尸气,比晦雪天还要浓。”
她刚想继续追踪薛问雪等人的气息,不由得一顿。
僵的气息融入其中,再不好分辨,而薛问雪和阮桃又好比跌入泥沼,怕是得在他们身侧,才分辨得出他们的气味。
“去哪不好,偏走到这地方来了。”莲升神色不悦。
引玉捡起地上楮币,摩挲了一下。
按理来说,捡死人钱币容易遭难,但引玉并不忌惮。她捡着纸钱一路向前,说:“这地方阴气奇重,却有活人,难道是驭鬼的引他们过来?”
“有可能。”莲升也弯腰捡了纸钱,看着无甚稀奇,便放了回去。
两人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撞入一片绿雾。
引玉回过神,人竟已是在绿雾中。她一怔,回头道:“这雾……”
莲升轻闻了两下,皱眉说:“雾中无毒,只是因为尸气浓郁,才造就此色。”
“纸钱都还是新的,若说这投纸钱的不是驭鬼者,我还不信了,寻常人哪能在这地方活得下去。”引玉刚要弯腰再捡,却发现地上再无纸钱。
连她手里的,也不见了。
引玉思绪骤乱,想不起是不是自己丢开的。
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声哭喊,那声音听着脆生生,似乎是个小女孩。
因为扯着嗓,听着还有几分像阮桃,只是阮桃不曾这么叫过。
引玉循声望去,赶紧奔出,不管是不是阮桃,终归是要找着人了。
在这等尸气浓重之地,寻常人要是神魂不稳,眨眼就会被鬼祟蚕食。
不论对方是不是设计引她前去,她都得去看看。
“这不是寻常尸气。”莲升冷声。
引玉气喘不定,也察觉出其中古怪,周遭阴气森冷凶恶,离得越近,阴气越是暴虐狠戾。
隐隐的,她在绿雾中看到飞来闪去的人影,哪是寻常恶鬼,更像是僵!
观此地干旱荒芜,像极旱魃作祟。
哭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如今再听,便不像阮桃了。
雾气仍然很浓,引玉吹出一口气,勉强吹散些许。
浓雾一散,远处的幢幢鬼影一展无遗,果然全是旱魃,是背对着她们的,漫山遍野的旱魃!
这活脱脱的的旱魃巢穴,也难道此地大旱!
引玉看得心惊,不得不屏息而立,生怕引得这些旱魃齐齐回头。她听见哭声,目光越过这重重鬼影,瞧见一半大的女孩儿跪坐在河边,身边躺着一具尸。
旱魃垂涎欲滴,显然是被生息引过去的。
寻常生息引不来这浩荡鬼影,如今多半是因为女孩肩上孤零零的一团命火。
女孩只有一团命火,且眉心还有一点灰色的印记,状似刺青,却又不是。
“天胎。”引玉说。
凡间的寒衣节是鬼门大开之日,这日出生的孩儿即是“天胎”,生来体弱,有一双能见得到鬼的阴阳眼,死后若是修炼得当,是能当鬼王的。
彼时,她在何处,通枉死城的门便在何处。
在引玉出声的一瞬,面前成群的旱魃齐齐朝那小孩奔去。
小孩却无动于衷了,只定定盯着身侧的尸,她方才惊呼,根本不是因为被旱魃吓到,而是因为身边这具尸。
她就要死了,她为何不动,是心已麻木?
引玉差点就要上前,但她愕然发现,这些旱魃的一举一动虽然木楞,但几乎是分毫没差。
“提丝傀儡术。”莲升咬定。
引玉眯眼,既然是提丝傀儡术,那必定得用丝线操纵。
果不其然,成百根比藕丝还细的线,紧紧牵动着每一只旱魃,它们是被操纵而来!
莲升挥手,数百根细丝便齐齐断裂,那些旱魃当即失控。
此等僵活动自如,本就不该木木愣愣,在挣脱束缚后,它们全都恢复了原样,挤挤攘攘着东奔西走。
而因为河边那女孩本就是半人半鬼的命,那点生息可有可无,一些旱魃直接将她略过,奔向了别处。
但也有的旱魃,偏就要那点生息,露出尖牙朝她身上啃去。
引玉震出一掌,状似秋风扫落叶,将一众旱魃齐齐扫开。
受击的一瞬,众僵口中竟吐出纸卷,这纸卷何其熟悉!
旱魃闻风丧胆,当即四散奔逃,留了遍地的纸卷。
引玉走向前,弯腰拾起其一,展开一看……
竟是花押。
这些僵是被龙娉操纵了!
莲升目不转睛地盯着河边的女孩,微微弯腰,抬掌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女孩却定定地看着别处,似乎在莲升和引玉的身边,还有第三人。
莲升皱眉,直起身拨动身侧的绿雾,终于明白,说:“这是假的,僵不是我们击退的,你我误闯了他人残念织就的幻象。”
这幻象温和如水,不挟任何威胁,也难怪她们觉察不到。
女孩早就支撑不住了,此时才扑通一声倒下。她抬手朝远处指去,懵懵懂懂地说:“怎么是一只小猫救的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2章
残念幻象是何时开始的, 难不成,是在她们弯腰捡了楮币之后。
多半是了,引玉想。
残念幻象和灵命织造出来的不同,它们虚弱易碎, 不过是一些眷念和不甘, 得附着在外物上, 才能留得一息尚存。
旁人碰了那物什,才会被拉入幻象, 万不会无端端跌入其中。
“幻象从此始,这应该就是她的念。”莲升抬手指向女孩。
女孩儿看似只有七八岁, 观她方才那无动于衷的模样, 就好像万念俱灰, 心不该生出此执。
引玉不解,慢声说:“多年过去, 她要是平安顺遂, 此时也该有个二十来三十岁了,她的执怎会如此浓重。”
莲升神色从容, 声音无甚起伏地说:“有五蕴就会有所求,有求就会有执,神仙也有五蕴,更别提寻常人。”
“你是以身试法,大大方方承认神仙也有求了?”引玉好整以暇,极刻意地顿了一下, 意味深长地问:“求什么呢,莲升。”
莲升余光瞧见河边的女孩挣扎着爬起, 唇齿一动, 咽下的是蠢蠢思动的欲。
“明珰。”她说。
河边, 女孩气喘吁吁地起身,嘴里又吐出一个“猫”字。
“猫。”
引玉循着女孩的视线看去,目光落了个空,根本看不见什么猫,诧异问:“你看得到吗。”
“没有。”莲升也在思索,视线在那处来回扫动,别说猫了,连个残影也没见着。
“是她忘了猫的模样?”引玉找不出其他解释。
“极有可能。”莲升平淡道,“也或许,和你先前一样,灵台受术法所封,所以残念也记不全以前的事。”
引玉颔首说:“反正已经在幻象里,便再看看。”
“前有龙娉驭僵,此时又有猫。”莲升扭头看她,“她口中的猫会是归月吗。”
引玉沉默了许久,看不见也便不敢笃信,可她期盼是。
女孩小声抽泣,慢吞吞跪坐在地上,就地磕了个头。她身量瘦弱,伏在地上时,身形几乎不见。
她颤着声问:“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你是这山间的精怪,还是神仙?一定是神仙,精怪太坏,你却是好的。”
得知这是残念幻象,引玉说话也不再收敛,反正搅不乱此间种种。
她看了怀里的猫,朝其灵台点去,屏其五感,说:“龙娉操纵一众僵,看似只是为了夺这天胎。我原来想,龙娉和归月的相遇,应当会再往后一下,可没想到,此时便能见到归月,也不知今夕何夕。”
话音方落,她心中立刻有了猜想。
莲升也想到了,当即开口:“必定是在薛问雪追踪龙娉之后,那时归月未被夺舍,所以龙娉还用不了她的躯。”
引玉恰也是这么想的,缓缓道:“薛问雪追了龙娉一路,龙娉潜到村中,借村中气息藏迹遁逃。便是在那之后,她折返到了灵犀城附近,然后才遇到归月。”
此前她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归月是在扪天都附近碰上龙娉,没想到不是。
莲升颔首,说:“却不知归月是为何而来。”
“不知。”引玉摇头,嗤地一笑,说:“不过,天胎能通枉死城,龙娉是被枉死城舍弃了,却又想回去,所以才不得不下这杀手?”
“否则她何必杀这天胎。”莲升淡声,“所以枉死城的两只妖等了龙娉多年,也不算傻等,并非龙娉不想守约,而是她回不去。”
“归月。”引玉紧搂怀中猫,“就是在这地方,中了龙娉的招吧。”
莲升沉默不言。
河边的女孩连磕了好几个头,直起身后,掬了一捧水,浇在身侧那具尸上。
尸看起来才死没多久,身还是软的,只是因为伤痕累累,所以看起来有些可怕。
女孩边掬水,边说:“劳烦你了猫儿,你这么厉害,我擅自当你是神仙了。可是我没办法报答你,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而且……”
她微微停顿,用手背擦了眼泪,说:“我周身发冷,和阿娘临死前一样,我可能是要死了。”
边上没有瓜瓢,又没有叶子,或是其他的盛具,女孩便是一捧接一捧地舀水,为身边那具尸清洗脸颊。
她洗得仔细,却又怕把尸体的面颊给蹭坏了,所以举止小心无比,一边说:“村里人说,人死后要到这地方洗身,把晦气都洗掉,然后还得接煞赶煞。我不太懂这些,是阿娘死前,让我把她带到这。”
猫多半是说了什么,女孩一惊,匆忙抬头朝上流望去,竟见一只瓜瓢从远处漂了过来。
女孩伸手接住,抿住嘴唇不再哭,明明年纪尚小,却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小声说:“多亏了你呀猫儿仙,只是不知道,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河边的尸伤痕累累,洗是洗不干净了。
女孩为阿娘清洗了脸颊,又为她洗手洗脚,回头诧异道:“你当真是从天上来的?来找人么,找到不曾?”
才过不久,她微微露出失望之色,说:“没有啊?那你怎么确定她就在这里,是别人和你说的?”
引玉听得有些心焦,她不知道猫说了什么,但心里觉得,所谓的“找人”,多半是找她和莲升。
此时必定是她被莲升带到小荒渚之后,晦雪天已下起冷雪,而白玉京……血灾已过,天门已锁。
龙娉便是在这之前察觉天上有变,才离开枉死城,四处躲藏。
引玉眉间凝起阴霾,说:“怪事,此时归月不该认得龙娉,我被执刑前又不曾来过此地,归月凭何找到此处,难道是……灵命,还是因为无嫌?”
“灵命不会现身。”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洗尸的女孩,说:“一定是无嫌,那时归月已经怀疑灵命,不免也怀疑到无嫌身上。她必定是在离开白玉京后,凑巧发现了无嫌的踪迹,一路跟了过来。”
“果不其然,在给出十二面骰后,龙娉又‘见’了灵命一面。”引玉证实心中猜想。
“再听听。”莲升放轻声。
女孩为阿娘清洗好手脚,坐在边上,也不嫌那尸上全是伤,弯腰便把额头抵了过去,额抵着额,说:“你猜的啊?那你怕是猜错了,我在小羡村好久了,从未见过别的神仙,妖鬼倒是见过很多。”
“我么?”她又直起身,神色略显迷茫,说:“想为阿娘赶煞,阿娘是为我而死,那僵本来是要吃我的,她却替我挡了,后脑勺被咬去好大一口。”
那阿娘仰躺在地,若非女孩提及,旁人也不会得知,她后脑勺缺了一块。
女孩头一歪,说:“你不知道赶煞是什么?人死后第七日会回魂,回魂日会带着煞气回来,活人要避煞,也要赶煞,这都是阿娘告诉我的。所以啊,我还得在这里守阿娘七日,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七日之后。”
175/239 首页 上一页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