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牙樯滩的大雨终于停了,通讯基站也逐一抢修恢复。
可是,吕冬青等人依旧联系不上邬引玉,这回,连鱼泽芝也联系不到了。
夜里,邬引玉被呼喊声吵醒,醒来盯着转经筒看了许久,又把它拿到盥洗室,泡出了一池的墨汁。
这回她得让鱼泽芝亲眼看看才是,她走出房门,差点被走廊上走动的纸扎人吓到。
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纸扎人跟阴兵似的,双眼俱是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
邬引玉舒了一口气,朝楼下看去,发现竟还有纸扎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打开的电视。
真是热闹,鱼家人一定从不缺玩伴。
她走去敲了鱼泽芝的门,没进去,在走廊上勾了勾手指头说:“鱼老板,来。”
鱼泽芝看了她几秒,不作声地跟了过去,进了那边的盥洗室后,一眼便看见了满池的墨汁,池里还泡着个转经筒。
邬引玉抱着手臂,往门框上倚,努着下巴说:“我上回也是这么泡出墨汁的,泡完后,叫喊声就会有所消停。”
“你猜到了吧,墨气就是从这转经筒里出来的。”鱼泽芝说。
邬引玉嗯了一声,姿态仍是懒散。
“你把墨迹泡化,出来的墨气会蒙住生魂,藏住他们踪迹,所以上回你泡了转经筒后,判官便给不出指向了。”鱼泽芝拨动水面,手指浸湿在水中。
邬引玉一愣,没想到竟是这般,说:“所以它是在救人对么,它可是越来越沉了,会不会承载不住更多的魂?”
“会。”鱼泽芝眉头紧锁,看向门边倚着的人。
又是这样直勾勾的打量,邬引玉打趣道:“我上次还想将这转经筒拆开,好把里面的魂放出来。”
“别拆。”鱼泽芝半个手掌探到水下,搅得水中灰烬沉浮。
“我知道,省得害了那些魂嘛。”邬引玉一哂,“不过,前两天鱼家还不曾这么热闹,鱼老板怎么想的,让我刚打开门就看了一出‘戏’。”
鱼泽芝捞出转经筒,解释道:“早上时,有人到我这找你了,用的是搜魂术,被我挡下了。”
邬引玉不意外,“其他几门?”
“嗯,明儿天一亮,我和你一起走。”鱼泽芝说。
邬引玉眨巴眼,“那素菡怎么办。”
“有保姆在。”鱼泽芝心倒是放得宽。
邬引玉低低地笑出声,身不由得往鱼泽芝那边歪了点儿,说:“鱼老板其实不用跟我,我走就是了,不过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告诉您,省得您觉得我不坦诚。”
“什么?”鱼泽芝放掉池中符水,不紧不慢清洗起自个的手。
“判官找不到我的冥簿,他想方设法让我喝了解忘醧的苦水,苦水压根不奏效。”邬引玉直视鱼泽芝的眼,说:“我可能不是‘这里’的人,鱼老板,您呢。”
作者有话说:
=3=
第43章
您呢?
她偏要推毁鱼泽芝层层叠高的壁垒, 偏要撕碎雾障,偏要让真相翻山越岭奔她而来。
邬引玉神色轻佻,姿态懒散,话语却锐利如锋。
她抬手, 隔空朝鱼泽芝心口指去, 说:“真心换真心吗?”
水流下, 鱼泽芝的手蓦然一顿。
她扭头看向邬引玉,沉默时一双眼无悲无喜, 和白玉京里诘问罪状时一样寡情薄幸。
邬引玉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容她盯着,悠悠说:“判官已经发现了我的异常, 您也逃不过。”
“你一定要知道?”鱼泽芝说。
“真相很苦吗, 那也比被蒙在鼓里好。”邬引玉走近, 径自抓出鱼泽芝那还停留下水流下的手。
她拿起边上的擦手巾,轻柔往对方手背擦拭。
“苦。”
少顷, 鱼泽芝挤出一个单薄字音。
邬引玉为她擦手, 说:“您知道毫无归属感是什么样么?就像我这样。”
“怎么说。”
邬引玉捏紧毛巾,慢声:“我自小在邬家被当成鬼祟, 总觉得这天这地处处不合我意,可我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也不厌恶此地,只是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口。”
“比方说?”鱼泽芝把毛巾拿了过去,不紧不慢地关上水阀。
“我不属于这里。”邬引玉覆上对方手背,她的手很凉。
鱼泽芝静了许久, 定定看着邬引玉,目光寸厘不移, 终于说:“你的确不是这里的人。”
邬引玉早有预料, 但亲耳听到时, 心神仍是微微一震,说:“那你呢。”
“我也不是。”鱼泽芝目光下垂,反握邬引玉的手,拈住对方沾在腕上的一点灰。
痒的。
邬引玉五指一缩,她这二十年来的观念,一时间被撞得支离破碎。她用了些许时间来消化,这个人世不过只是她茫茫长路里的一个轮回。
邬引玉哂了一下,说:“在那边,我原先是做什么的,也该有个身份吧。”
鱼泽芝把擦手的毛巾放进篓里,不像撒谎,陈述事实一般,“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邬引玉眯起眼。
“当真。”鱼泽芝看着她,“在那里,你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做。”
邬引玉轻哼,“那鱼老板瞒我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鱼泽芝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此时亦然。
她神色自若,可是许久才吐出了一句字音黏连不清的话,黏糊到像在挣扎。
“我不想你回去。”她说。
何其率性,何其不讲理。
鱼泽芝转身迎向她,眉心紧皱着说:“那地方只会伤着你。”
有一瞬,邬引玉气息停滞,心跳躁乱,她很想攥住鱼泽芝的衣领,将对方狠狠拉住身前,让这人的面上能浮上更浓重的神色。
但她只是在心里想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伤的她呢。
她哧地一笑,说:“我又不怕,鱼老板还替我怕上了?您是胆小鬼么。”
鱼泽芝没回答。
邬引玉又说:“那您说,这转经筒是怎么回事,里面藏了什么,为什么会渗出墨?”
转经筒就躺在洗手台上,通体黑沉沉的,乍一看也看不出上边有没有沾着墨。
“这转经筒……的确不是你的,我此前不曾见过此物,但你的东西被困在了里面。”鱼泽芝伸手拨动转经筒。
她又说:“为什么会渗墨,因为藏在里面的,是一幅画。此前我冒昧地翻了你的卧室,在酒店时又肆意打量,就是为了找它。”
这手摇转经筒也就这么点儿大,转筒一只手就能裹起来,这么点儿空间,怎么藏得了画?
“画?”邬引玉自然是不信的,她有想过,里面也许藏了砚一类的东西,却没猜到过画。
“我的?”她像被逗乐,很诧异地笑了,又说:“鱼老板在开玩笑,画怎么能吞魂。”
鱼泽芝语气淡淡:“那得问画卷的主人。”
邬引玉被难住了,她不知道什么画,又怎解释得清。
“你还想知道什么?”鱼泽芝索性问。
邬引玉环着手臂退开两步,又斜斜倚上门框,说:“我做过一些古怪的梦,梦里有白玉京,有大火和雷鸣。”
她故意说得很慢,目光落在鱼泽芝腰间,此时对方腰侧空落落,想必红玉早被解下了。
鱼泽芝眼底冷漠似被击碎,眸光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还有一个不知名的人在诘问着我。”邬引玉刻意放轻语调,说:“她腰上系着一枚莲纹红玉,正是我前段时日,想方设法要把玉佩拿到手的原因。只是后来,我隐约觉得那玉独有一枚,所以才把其中一块送了出去。”
她眼波一转,含情般笑,看着鱼泽芝说:“梦里是真是假,那人您可认得?”
鱼泽芝唇一动,却未来得及挤出声。
邬引玉自认为已经得到答案,又问:“天上是不是真有白玉京,你我同在京中?”
“是。”鱼泽芝说。
“那个有白玉京又有凡间的地方……”邬引玉琢磨着如何描述,问:“叫什么名字?”
“慧水赤山。”鱼泽芝答得坦然。
邬引玉听得一怔,她见过冰雕玉琢的楼宇,也见过卯榫搭载的木楼,唯独没见到什么赤山。
要真说起赤色,那便只有诘问者衣裳上的那抹红,和对方跣足踏上的火。
那样一个地方,竟然叫“慧水赤山”。
邬引玉轻呵出一口气,“那我怎么来的这,因为天罚?还是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转世历劫?”
“不是。”鱼泽芝摇头,朝门外微努下巴。
邬引玉会意转身,走到沙发边上一坐。
身侧微陷,是鱼泽芝坐了下来。
打从邬引玉认识这人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看见对方坐得如此不板不正。
鱼泽芝翘起一条腿,往后倚着,冷淡的眼里浮上一丝复杂之色,说:“是我送你来,但为什么是此处,又为什么是邬家,那是我应了你的请求。”
邬引玉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瞒了自己。
再一想,梦里她的确有过请求,只是从未听清。
“你在这当中还做了什么?”她问。
鱼泽芝徐徐道来:“我把藏了你魂魄的十二面骰掷下两际海,在你转生后把你找到,再将你托付给邬家,下了狠话令他们不敢将你遗弃,仅此而已。”
她微作停顿,径自把邬引玉桌上的烟杆拿到鼻边闻。
太近了,邬引玉指酥心麻,就好像对方闻的并非烟杆,而是她。
“我么。”鱼泽芝将烟杆一旋,红穗飞扬,“我本是想随意投生一处,不料所到之地离你太远,便夺舍了鱼家夭折的小孩。”
“那你为什么要在邬家上吊。”邬引玉皱眉,按住鱼泽芝的手,总觉得那烟杆再旋下去,她的心,就要跟着飞起来了。
没想到,鱼泽芝手腕一转,那绿玛瑙烟嘴顿时朝邬引玉唇边逼近。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这人,慢悠悠张开唇,露着牙把烟嘴咬住。
“都说鬼死成聻,既然要假作威胁,那当然要演得够真,才能叫他们不敢弃你不顾。”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咬着烟嘴笑了,这人果然里外两副面孔。
鱼泽芝闻着烟窝,循着杆子逐至邬引玉唇边,陡然顿住,气息缠绵着说:“夜深了,明早天一亮我们就走,今晚早些休息。”
邬引玉握住烟杆,松开说:“行,送您回房。”
说完,她把鱼泽芝送到走廊,看着那扇房门关上,才从一众纸扎间穿过,再回到房中。
约莫过去半小时,邬引玉房门一敞,里面蹑手蹑脚出来一个人影。
邬引玉捧着转经筒悄悄下楼,在后院寻了块地,找来铲子挖出坑,把那玩意儿埋了进去。
她知道这东西就是个定位仪,有这东西在,她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但五门要是找过来,她料想鱼泽芝会有应对之法,届时,她们就完完全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埋好转经筒,邬引玉汗涔涔地回了房,稍稍冲了个澡,后脑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夜里,那琼台楼阁画卷般缓缓展现,冰雕的花乍然盛放,高塔铃铎齐齐晃动。
邬引玉跪在千层塔下,如今再见到这掣电和烈火,心便了然,她又到梦里了。
这回,那身着红裳白罩衫的仙又踏火而来,火光燎不着她的衣摆,也灼不伤她的皮肤。
邬引玉看清了她的脸,果然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还是这样的装扮更适合鱼泽芝。此时的她眉心有红色的莲花花钿,眼尾也用红线勾着,也许因为神态严肃,所以一点也不妖异。
在听了诘问后,邬引玉不受控地仰头,听见自己说:“莲升,你不该怨我,你要谢我。”
听起来,她与鱼泽芝之间是有一些仇怨,但又并非仇怨那么简单。
“你杀害小悟墟众佛陀是真。”莲升道。
邬引玉极不屑地嗤笑一声,“这事的确属真,可我的心意就有假?”
天上一道雷噼啪响起,震得人心惶惶。
邬引玉醒来时,惊觉自己竟又是站在室外,想不通自己都已换了个地方住,梦游时怎还敢往外走呢,鱼家周边的路她可不熟。
手上沉甸甸的,她困得出奇,半晌才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十指沾泥,那只转经筒正在她掌中躺着。
邬引玉差点就把这转经筒丢了出去,猛地把力一收,堪堪止住。
“你在做什么。”
邬引玉循声仰头,只见鱼泽芝在楼上推了窗。
此时正是天光微亮之时,四处还黑蒙蒙的,在鱼泽芝问话后,其他的窗也齐刷刷打开,数个纸扎人探出头来。
邬引玉看着手里的转经筒,坦白道:“我昨夜把转经筒埋进土里了,刚一醒来便看见自己把这玩意又挖了出来。”
鱼泽芝还穿着睡袍,看起来刚睡醒,带着些鼻音说:“纸傀说了这事,我方还不信。”
“在宋有稚给我前,它可不曾这么黏我。”邬引玉有点无辜。
“转经筒的束缚之力渐渐消失,里面的画怕是要醒了。”鱼泽芝双臂撑在窗上,“有没有可能,并非它离不开你,而是你离不开它,所以你才会刨土挖它。”
邬引玉后背一凉。
在天半亮后,屋中的纸傀还是行动自如地玩闹着,一夜过去也不知疲倦。
邬引玉整理好随身物件,等看见鱼泽芝从屋里出来,才说:“我要回邬家看看。”
这次鱼泽芝身上连一点红色也看不见,那马面裙是黑金色的,头发还挽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洒脱随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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