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没人应声,倒是有活人生气。半晌,里面也笃笃响,是沈兰翘敲门回应。
男子面露尴尬,扭头说:“兰水篙就是这样的,这里的男人讨不到媳妇,哪家有女子的,总是会被盯着,沈姑娘也不好过。”
引玉下颌一努,说:“我来。”
男子连忙避开,见引玉走上前,叩门唤起沈兰翘的名。
屋里窸窸窣窣,门还真开了,开门的女子岁数不过二十,眉眼间愁云不散,眼里蕴有泪光。
沈兰翘哪料到门外会有生面孔,探出头愣愣看了一阵,问:“你们找我?”
风雪中谈话多有不便,况且还有男子一块儿站在门外,要是被村里人撞见,真就解释不清了。
引玉索性问:“能进去说话么。”
沈兰翘有些顾虑,却还是点了头。
屋内冷清,似乎只她一人住这,床边一小炉烧得正热,柜子俱是锁上的,略显古怪。
屋里没什么坐的地方,沈兰翘唯恐待客不周,只好说:“你们坐床上吧,没事儿,炕已经烧热了。”
引玉不坐,见沈兰翘一个劲往男子那边瞧,开门见山说:“姑娘,听说阿沁生前和你要好。”
一听到“阿沁”这名字,沈兰翘双眼彻底兜不住眼泪,抽抽噎噎哭道:“阿沁走了,我都没敢去看她,她一定是被康家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引玉问。
沈兰翘坐到床上,哭得是浑身颤抖,却捂住嘴,唯恐哭得太凄厉,被外边的人听见。
莲升环顾四周,在一柜子后面,看见了和晦雪天格格不入的竹篮。
竹篮不少见,怪在这地方常年下雪,哪能长得了竹子,这竹篮想必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
那篮上遮着块布,遮得不够完全,露出一截线香。
莲升恰站在引玉身侧,她往引玉肩上一碰,轻推引玉朝那处看。
引玉看见了,又看回沈兰翘,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掩面哭泣,警惕地抬起朦胧泪目,硬是憋住了一口气。
见状,规规矩矩站在边上沉默了许久的男子道:“沈姑娘,这两位仙姑是心善的,阿沁差点被康家找去替死,是这两位姑娘帮的她!”
沈兰翘愣住,讷讷道:“当真?”
“真!”男子连忙说,“我问她她才说,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省得你担心。”
沈兰翘噙在眼中的泪倏然滚出,肝肠寸断地挤出声:“你们……怎就不能救她第二次?”
引玉没出声,边上的男子手足无措站着。
沈兰翘自知不该苛责任何人,垂着头说:“对不住,我实在是太不舍她了,我来了晦雪天后,只她待我好。”
“你从南边来的?”引玉朝木柜后的竹篮瞥去一眼,“晦雪天的人恨不得都往外跑,你怎就来了这。”
沈兰翘怔住,“你如何看出来的?”
“你长得不像这的人。”引玉倒也没说假话。
沈兰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才走到一柜子前,取了钥匙打开锁,从柜里拿出一只木盒,哽咽道:“我幼时和爹娘出游,半路遇到歹徒,爹娘被推下山崖,生死未卜。恶人掳走了盘缠,我堪堪藏起一盒茶叶,后来便被卖到这地方当童养媳,还是……和马车上剩余的东西打包卖出去的。”
男子大吃一惊,错愕道:“我、我以为你自幼在这里长大。”
沈兰翘挤出凄苦的笑,掀开盒盖,里面当真是陈年的茶叶,哭道:“那时幸好认识了阿沁,后来养我的这户人都病死了,是阿沁替我埋了他们。若非阿沁日日与我谈心,我怕是活不到现在。”
男子也悲恸欲泣,仰头深吸一口气,说:“阿沁常提起你,句句不离你。”
“那次,是我与阿沁一同去偷偷拜佛,翻墙出去时撞上了人,那几人本是想留我的,是、是阿沁让我跑了。”沈兰翘周身颤抖,瞪红的双眼里满是悲怆。
男子怔住,久不能言。
沈兰翘抱住双肩,哭道:“阿沁说,如若我有日能够离开,替她去别处看看,她生在晦雪天二十来年,连晒太阳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引玉抿唇。
莲升朝柜架后的竹篮指去,问:“你常和阿沁去祭拜神佛?”
沈兰翘一听“祭拜”二字,便如惊弓之鸟般,周身震了一下。她目光摇摆不定,最后看这两人和康家那些坏胚不同,才说了声“是”。
她把那只竹篮提了出来,揭开粗布,里边果真放了不少祭祀用的东西,香烛线香一类,还有些折好的元宝。
怪的是,香烛是断的。
“我……”沈兰翘犹豫着开口,“我信神佛,若非我虔诚祈祷,想必买我的人也不会那般短命。我和阿沁常去上香烧纸,去供神佛时要避开人,更要避开康家的人。”
她叹气,又说:“只要有人被撞见供神拜佛,那人过几日必会惨遭毒手,下手之人明面上是痛恨神佛,实则……”
“什么?”引玉问。
沈兰翘眸光颤颤,哽咽道:“其实他们都和康家有关系,那日冲阿沁下手的人,我曾跟他们一路,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康家的宅子。不是这里的人见不得神佛受供,是康家见不得,我看,康家怕是……和邪祟立了阴毒盟誓!”
说着,她言辞激动,有些控制不住声音,捂住嘴又说:“别人都说,是因为康家有驱邪避祟的灵符,所以城中那块鬼祟甚少,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和鬼祟有约!”
其言不虚,引玉进过康家,可没见着什么护宅的咒法灵符,怕是无嫌在此处养鬼,而康家在为她做事。
沈兰翘忽然想到一些事,一双泪花花的眼变得锃亮,说:“封城日也许要提前。”
“哪日?”引玉问。
沈兰翘说:“是康家拜厉坛的日子,每年那日,我和阿沁都要去上香,可每次低头烧完纸,香案上瓜果俱变得残缺不齐,今年只有我,我……怕是不敢单独去。”
她怵怵地抹了泪,“都说拜厉坛那日,阴气会变得奇重,我想那些供品,多半是被孤魂野鬼吃去的。”
引玉皱眉,问:“只有香案上的供品被吃?”
沈兰翘僵住,半晌才挪到屋角,抓出来一把咬痕参差不齐的纸钱,说:“在祭厉坛前两日,纸钱和香烛偶尔会变成这样。只是不知怎的,今年提早了,这是我早上时发现的,因为事出有变,我、我便把东西都收在了这里。”
“你胆子不见得小。”莲升伸手接住,一抖那沓纸钱,不出意料地闻到一股味。
作者有话说:
=3=
第68章
寻常人再饿, 即便是去生啃树皮,也不见得会私闯民宅偷嚼纸钱。
再看纸钱上的咬痕,虽不是齐齐整整,但干脆利落, 挺像剪子裁出来的。
引玉靠近了闻, 果不其然闻到了雪里供品的那股寡淡香火气, 气息伴人一世,人是什么样的人, 气息便会是什么样,除非是品行德行一模一样, 又有亲缘连结, 否则气息不可能相近。
香火味是有, 除此之外,还有过于冲鼻的血腥味, 似乎带着魔化迹象, 有十步杀一人的毒辣狠绝。
引玉看向莲升,唇微微一动, 无声说“一样的”。
莲升紧皱眉头,迟疑道:“我不能确认是不是她,至少,这气息和从前的她不像。”
引玉的心已跌下去半截,她隐约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愿承认, 一旦承认,她此前在小荒渚时的一切推断都会白费。
莲升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她的执拗, 说:“不过, 人若是魔化, 又彻底变作役傀,气息必有改变,还会有几分像使役之人。”
沈兰翘和那男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沈兰翘颤着声问:“是在追查晦雪天的事吗。”
莲升颔首,说:“多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此前听男子说,这二人救过阿沁,沈兰翘便猜到两位姑娘绝非寻常斩妖除鬼的仙姑。她心底浪潮激荡,什么痛怨和不甘好似都有了宣泄口,哭道:“恳请两位仙姑为阿沁主持公道,还晦雪天安宁!”
说着她便要跪下,双膝刚刚一弯,就被引玉拦住了。
引玉扶她,说:“要是我们不来,你是不是想自己查明此事?”
沈兰翘低着头不敢说话,像是默认了。
别人要是见到纸钱被啃咬成这样,哪还敢留,许是早埋到地里去了,沈兰翘不光没埋,还就这么放置在屋中,生怕引不来鬼魂,分明是存心的。
“被我说中了。”引玉说。
被揭破心思,沈兰翘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挤出苦涩的笑说:“我不想阿沁就这么死了,那日听说她溺死,我、我没敢过去,如今追悔莫及,只能尽力弥补那日的软弱,要是我因为追查此事命丧黄泉,就、就当是去陪阿沁了。”
引玉轻呵,并非嘲弄,只是无奈,“你为她死,她不见得高兴。”
沈兰翘背过身,偷偷抹起眼神,说:“阿沁盼我离开晦雪天,盼我替她看看外边,可是我想,我多半是要拂她的意的,我……哪里走得出去啊,比起枉度余生,还不如舍命为她做些事。”
男子半晌挤不出一个字音,见沈兰翘又要哭,连忙说:“你要珍重,阿沁、阿沁她有次曾和我说,她要是死在这晦雪天里,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她歆羡你的过往,怜你惜你。”
说着,他好像觉察到什么,露出讶异失魂的神色,说服自己般猛摇了两下头。
沈兰翘听愣了,都是在苦海里沉沦的,两人俱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人歆羡。
“她……还说什么了?”
男子挤出声音:“要不是没有抵拒闲言碎语的决心,她想,照顾你。”
沈兰翘握紧双拳,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她猛一转身,握住引玉的手,碰到时冷不丁被冻了个正着,连忙松开,急切地说:“阿沁死得无辜,都说人死会回魂,此前我家那两位去世,我生怕他们回来找我。不想,七日一到,就算门前撒了灶灰,也不见有鬼魂从上边踏过,我料想,他们的魂怕是被吃了,要么就是被关到了厉坛下,我总觉得,到七日之期,阿沁的魂也不会回来了。”
沈兰翘说得急,来不及吞咽,被自己的津液呛到,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又说:“厉坛那地方总是有僵,又会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在这里设坛的人居心叵测,仙姑,我猜他们是在养鬼,他们故意让晦雪天变成这样。康家害人也是有意为之,他们在助纣为虐!”
男子听得心乱如麻,摇头说:“不,阿沁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
沈兰翘不吭声了,抖着双肩又要哭,她自己是了无祈愿了,不愿再打破男子心中那点儿渴盼。
引玉朝莲升看去,把对方手里那沓纸钱抽走,看着手中物什说:“看来,还得将那人引出来,才知道是不是无嫌,也才能知其用意。”
“无嫌是谁?”沈兰翘噙着泪花的眼一眨,她本就聪明,一下便将这话和之前听到的串联上了,瑟瑟发抖道:“难道不是野鬼们吃的纸钱和供品?”
引玉不答,转身道:“这纸钱我拿走了,你们少沾染些阴气,日后许还能顺风顺水。”
没得回应,沈兰翘却不颓唐,她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莲升没急着离开,径自从竹篮里抽出了一张完整的黄纸,跟此前撕纸人那样,叠弄着撕了几下。
引玉投去一眼,还以为莲升又要叠什么小人,没想到那玩意一成,竟是一朵略显寒碜的花。
或许是莲花,只是模样太磕碜了些,所以看不出种类。
“伸手。”莲升对沈兰翘说。
沈兰翘怔了一瞬,犹犹豫豫地抬手。
莲升把那朵莲往沈兰翘掌心上放,平淡说:“把它放在床头,能得好眠。”
沈兰翘定定看着掌心那朵轻飘飘的莲,点头道谢:“多谢仙姑,我一定牢牢放它在床头!”
炕是烧着的,连带着整个屋又燥又暖,推门往外一走,冷风呼啸着扑上面堂,冻得引玉直哆嗦。
她不想碰到纸钱上的咬痕,只伸了两根手指头捏住边沿,回头促狭道:“不是不能左右凡人命数么,送花作甚,都不见你送我。”
“我在你身边,还需要什么纸花。”莲升睨见对方袖外那两根和雪一样白的手,索性把纸钱又拿了回去。
引玉伸手欲夺,一边说:“纸造的哪比得过活人,不过么,好在纸不会推我拒我,但你会。”
莲升抬高手臂,让引玉够不着,手里的稀碎纸钱被风撞得簌簌响,她轻声一笑,好似玉珠落盘,“我推你拒你,你不是会双脚并用地攀我?”
“那是几个时辰前了,今非昔比。”引玉踮脚踮得累,索性不抢了,哼了一声说:“如今不遂我意的,我才懒得搭理。”
“与其用这纸钱引人出来,不如换新的,省得被觉察出来。”莲升垂下手,又说:“无嫌用不着像鬼魂那样夺别人香火吃,如若她真的那么做,你觉得,她是在替谁吃。”
自然是使役她之人!
引玉想到小荒渚那偷吃五门香火的,总觉得像饿虎扑食,得是多缺供奉,才那么急迫。她抬手闻自己的手腕,哧了一声,“我真担心,有朝一日我身上也沾上那臭味。”
莲升拉住引玉手腕,拇指用力碾过里侧,好像想令这手腕子沾满自己的气息。她眼皮低敛,神色难辨地说:“万万不会。”
“你知道我的役钉是怎么来的么?”引玉忽然问。
莲升松了手,说:“因我,但……我也不清楚详细。”她手上倏然烧起一把火,把那沓纸钱烧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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