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里风大,余下那点细微火光瞬间熄灭。
莲升一捻五指,掌中灰烬飞洒而出,好似遍天鸦羽。
引玉遥遥望着,似乎能看见,二十多年前晦雪天还是遍城黑雪的样子。
两位仙姑都已离开,男子又怎敢在姑娘屋中久留,仓促安慰了几句便推门出来,冲着引玉和莲升拱手说:“两位仙姑如果要去厉坛,我可以带路!”
引玉回头看他,说:“我们去过,知道在哪里。”
男子讪讪,欲言又止着,抿起的唇直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过。
“你想说什么。”莲升把手中灰烬都拂去了。
男子猛吸了一下鼻子,眼睫上顿时结了霜,说:“我、我想知道,阿沁的魂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引玉看得出此人用情至深,虽好像是一厢情愿,但一时也不想叫他更难过。
男子急忙道:“恳请两位仙姑告诉我实情,我、我不怕的,就算阿沁不回来,我也……”
“我也”什么,他话音顿住,半晌抽泣出声,一张脸变得苍白至极。
怎么会不难过,怎能轻易放下,那可是,阿沁啊!
莲升做了那伤人心的刽子手,平静道:“在她死的那日,我便见不到她的魂了。”
男子僵住,好像被冻得不能动弹,连噙满泪的眼也没有眨上一眨。
漫天风雪将他发丝染白,他知道阿沁对他无意,他那些未曾道出口的喜欢,终归只能冷却在大雪下,成为不愿追思的苦痛过往。
再这么下去,男子非得冻死在此处不可。
“醒神。”莲升一弹指,细微金光刺入他眉心。
男子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怆然迷惘地流出泪,说:“多谢仙姑告知。”
引玉这会儿也手脚冷得发僵,搓热了掌心往颊上一捂,说:“先回客栈,这时候去厉坛怕是要白走一趟,城门未锁,厉坛之祭不会忽然开始。”
莲升颔首。
正要走,身后一扇门哐当打开,沈兰翘竟跑了出来,说:“仙姑留步!”
引玉转身,以为沈兰翘是有心事未了,想恳请她们二人帮忙。
沈兰翘哆嗦着走出来,压着声说:“这晦雪天里祭拜神佛的人少,两位要是怀疑我说的话,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让二位看看纸钱和供品是如何被吃的。”
她心意已决,眼里虽噙着泪光,可神色坚定,又说:“我冒昧猜测,两位认识康家背后之人,也正是那人吃了纸钱。我想,还得是我这样与其无瓜无葛的,才能引得他现身!”
生怕引玉和莲升不同意,沈兰翘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接着说:“此番必定能成,这样的事我已经经历过数回,我敢确定,祭礼必会提前,你们说的那个……无嫌,一定已到晦雪天!”
说完,她捂住嘴,才反应过来不能随意提起那个名,若是道行高深者,一定会有所觉察。
男子大骇,原先觉得沈兰翘柔柔弱弱,如今才知是他小觑。他也因为越发颓丧,想来沈兰翘对阿沁的情谊,比他只多不少。
见仙姑犹豫,沈兰翘心急如焚,说:“不知康家何时锁城门,到那时出行不便,我的机会不多了!”
“我赠你纸莲花。”莲升看着她说,“是盼你安然无恙,也好让阿沁无牵无挂。”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沈兰翘没憋住泪,捂住眼哭道。
“我看,你是真想陪阿沁。”引玉轻呵出一道白气,她以前也胆大,但那是因为能力在那,可这沈兰翘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便打定主意冒险。
她想,或许泥地里挣扎的人便是这样,知道越挣会越陷越深,却还是想放手一搏。
“仙姑!”沈兰翘喊道,豁出去一般,说:“仙姑尽管发话,康家宅子被大火烧去,我料想他们命数将至,我非要将他们拉下苦海不可!”
“你将屋里的竹篮提出来。”莲升抬手往屋里指。
引玉正有此意,说:“既然如此,你去拿就是。”
沈兰翘连缘由都不问,立刻转身往屋里走,连棉衫也忘了披,提着篮便往外奔,说:“拿到了。”
引玉记得头一次碰见阿沁的地方,说:“你便到阿沁常去的那座道观上炷香吧。”
“那我这便去。”沈兰翘眼里不见惧意。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路上也不知得碰上多少人,男子一惊,说:“我和你一道。”
“你就在这,省得还得多护一人。”引玉把男子叫住,看向莲升,悠着声说:“我不费劲,怕你费劲。”
“如此贴心。”莲升露出轻微笑意。
“还不以身相许?”引玉偎至莲升身边低声打趣,不让旁人听到。
莲升睨她,说:“不是懒得搭理?”
“‘许’不‘许’是你的事,搭不搭理,是我的事。”引玉慢吞吞退开一步。
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见沈兰翘匆匆走远,支支吾吾说:“可是我、我也想为仙姑……”
“如今用不上你。”引玉直白地说。
男子有心帮忙,却不想坏事,听仙姑拒绝,只好拱手说:“那,此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仙姑们开口就是。”
看男子走远,引玉转向莲升,抬手作势要摸她的脸。
莲升眼都闭上了,才知那冰冷的指腹并非要落在她眼睑上,而是碰向了她眉心花钿。
鲜红的,像一簇火,有着同此人格格不入的灼灼生机。
引玉笑了,说:“纸做的莲花确实不稀罕,真莲花在这呢。”
迎着孤风冷雪远走的沈兰翘哆嗦得不成样子,生怕篮中纸钱和香烛被风卷走,把篮口捂得死死的。
那道观在城郊,路上来往的流民极多,只因康家会在附近施粥。
一路过去,沈兰翘没少听见流民们的哀叹哭喊,只因这日康家施粥的棚子下空无一人。
“今日没粥了么,我儿连着数日排不上,再吃不上那一口粥,我儿就要饿死了!”
“康家不是走水了么,会不会连粮仓都烧了?”
“烧了,那、那可如何是好,以后是不是都没粥了?”
有人饿得已走不动路,却还能大声咒骂:“康家的米大多还是从别家掳去的,凭什么不施粥,又当坏人又想行善积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康家搬去哪儿了,前段时日我才给了他们银屑,说是能换上五张大饼,如今我饼呢!”
“我知道,他们搬到望仙山山脚下了!”
“你知道,可你敢去么,你敢去跟康家讨要东西?”
沈兰翘从那行人身侧匆忙路过,脖子近要折断,头低至胸前,头发被风刮到脸上,叫人看不清面容。
流民们愤愤不平,恨不得把康家大卸八块,可没人真敢去望仙山,只敢在口头上泄愤。
过了桥,沈兰翘步履艰难地挪到道观前,掰开了封门的木板,通红着双手闯了进去。
如今进道观的只她一人,她自然也怕,但心知有仙姑跟在后边,再怕也没走回头路。
她像以前那样顶住门,望着殿中断指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才步入檐下,跪到灰旧的蒲团上,窸窸窣窣地拿出香烛和纸钱。
沈兰翘回想起去年和阿沁过来,那一路也是怨声载道,只她俩逆向而行,小心翼翼潜入观中。
那时候晦雪天城门已锁,康家不准外人进城,也不许城里的人出去,街上还有康家的人巡逻。
祭厉坛时,晦雪天的人是能避就避,就算是在家中,也得寻个角落躲起来捂住耳朵,生怕听见满城的鬼祟哭嚎。
每年那日,她和阿沁相偎着拜神佛,外边是鬼祟哭嚎,她拿上纸钱便不敢睁眼,听见阿沁在她边上说话。
“别睁眼,往铜盆里放纸钱就是。”阿沁说。
沈兰翘一怕,就忘了铜盆在哪,闭着眼,手里拿着纸钱一阵摸索,差点被盆里的火给烧着。
她们会备很多纸钱,从祭厉坛的那刻开始,烧到鬼哭停歇,她们寄希望于此,因为……
有些人就是在康家祭厉坛时无缘无故死去的,就比如,买她当童养媳的那户人。
那些死去的人,有的曝尸雪下,死状不一,有的是在屋中忽然暴毙,不知怎的就犯了病。
阿沁说:“继续烧,烫着手也不要停!”
沈兰翘只好忍着痛往铜盆里丢纸钱,被燎着好几回手。
在她们闭眼时,阴风从门窗外刮进来,好似忽然有人逼近。落在她们面上的哪是什么冷风,倒是像极了旁人呼出来的冰冷气息!
沈兰翘越抖越厉害,根本停不住,只得闭紧眼,微微往后仰身,想离那气息远一些。
阿沁顿时也不说话了,光顾着往铜盆里放纸钱,可错乱的呼吸声暴露了她的心绪,她分明也是怕的,极怕。
要在道观呆到祭礼结束可不容易,到鬼号声停的那刻,两人的腿俱已僵到伸直不得。
沈兰翘终于得以睁眼,却见铜盆里,灰烬少到连盆底都埋不住,她长呼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往阿沁肩头靠去,低低地哭了起来。
阿沁也回过神,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却见纸钱是缺了一角,边沿却连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看那缺痕,分明是被咬掉的!
沈兰翘大惊失色,再看香案,案上的瓜果都被咬去大半,残缺不齐!
她四处寻找纸灰,还以为盆里的灰烬全被吹开了,可观殿中还算干净,只是积了些尘埃,是半点纸灰也寻不着。
纸灰呢,难不成,她们放进铜盆里的纸钱,压根没点着?
阿沁猛地丢开手中那半截纸钱,艰难站起身说:“走吧,今年算是捱过去了。”
如今再进到殿中,沈兰翘眼睫结霜,看什么俱是雾蒙蒙的,踉踉跄跄着走到殿中,往蒲团上一跪。
篮里纸钱不多,原本想着祭厉坛那日还未到,便也没有提前准备,如今就这么几张,也不知能不能引来那吃纸钱的“东西”。
沈兰翘发着抖,对着神像叩头,然后虔诚地点上火,把纸钱丢进盆中。
观外,引玉拉着莲升的袖子,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朝上指。莲升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带到檐上,两人就在覆满雪的屋瓦上坐着,偏身往里看。
莲升打了伞,可引玉一个劲往外瞧,连带着肩角和脑袋也露在伞外。她把人往回一拉,说:“那人未必会来,挖供品时,他就已经发现我了。”
引玉被拉得往后仰,后肩抵至莲升胸口,扭头说:“我们这不是藏起来了么。”
说着,她抬起食指抵唇,轻“嘘”了一声,干脆就着这姿态闲闲散散倚着。
殿中,沈兰翘已经烧了不下十张纸钱,得知那吃供品的人已到晦雪天,她不再像往年那样闭眼,就算双目被熏得眼泪直流,也没眨上一眨。
她非得看仔细了,那帮着康家祸乱晦雪天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引玉偎着莲升,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跟抵着个暖炉一样,周身筋骨被烫软烫化,什么劲都不愿提了。
她还勾了莲升的一绺发,卷在手指上把玩,垂眼说:“但晦雪天城门未锁,或许康家真的请到了无嫌,无嫌来是来了,还未在他们面前现身。”
她话音刚落,还真有一股阴风把观门冲开了,咚的一声,就连院中一人高的大鼎也被撞得哐当摇晃。
沈兰翘忙朝殿门望去,可什么也看不着,只觉得一股寒劲逼到了她身前,刮得她额发扬起,整个人差点被掀翻!
她僵住的眼珠子赶忙一转,只见手里的纸钱平白被咬去一口,边沿那参差不齐的缺痕,可不就是牙齿留下的!
沈兰翘差点惊叫出声,她紧捏在纸钱上的两指一松,眼睁睁看见余下一角跟着消失。
那角碎纸甚至没挨着铜盆,凭空就消失了。
檐上,引玉却看得明明白白,来人是出魂之姿,身穿土色的僧尼长袍,那张脸寡淡得好像一泓水,眉眼不算难看,可凑在一起时,平白添了几分孤苦,根本就是无嫌!
无嫌蹲在沈兰翘身前,用嘴接了飘摇下落的纸钱,神色寡淡地咀嚼。她身上笼了几处灰烟,分明是役钉所在,观其举止钝重,一定是受使役而来的。
引玉坐直身,目不转睛地看着。
吃供奉的无嫌有所觉察,忽然仰头,朝殿外的飞檐上眺去。
莲升早有意料,枣红长袖一甩,遮起引玉脸面,默不作声地掐出一缕金光。
金光一现,无嫌哪还看得到人影,见那白雪皑皑的飞檐上空无一人,她咽下纸钱,咬断香烛,无声无息离去。
引玉视线被挡住,忙不迭撩开莲升层层叠叠的衣袖,却已见不到无嫌的身影。
她腕骨发疼,不急不忙抬起,呼出一口热气,说:“无嫌身上的确有役钉,看来那耳报神未错报讯息,我们的推断还是有可取之处。”
“看清楚了?”莲升望向观外,说:“别急着露面,再等等。”
“自然是要等她去祭厉坛的。”引玉疼得嘶了一声,捂住手腕子,说:“这么说,无嫌吃走的香火供奉,全都要算到那使役者身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69章
痛都能帮着承, 那吃下去的供奉呢,是不是也要被分了去?
莲升打伞的手一转,伞柄压到引玉肩上。在这冰天雪地中,她不疾不徐地逐近, 觅着引玉温热的气息, 说:“当然要算到使役者身上, 但并非时时刻刻都算他的。”
“也是。”引玉疼得连气息都乱了,见莲升靠近, 索性往她耳畔吐气,说:“无嫌偶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吧?”
“自然。”莲升鬓边的碎发因凑近的气息微微一动, 见引玉揉得手腕浮红, 干脆抓上她的手, 把暖意揉了进去,“就算成了役傀, 只要神魂还在, 必还会有清醒的时候。只不过,她多半时候会浑浑噩噩, 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那时,吃下的供奉才全部算是使役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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