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一周,他们将在会展中心展出自己的成果,评委们会浏览各个摊位,询问问题,测试发明,选手也可以相互串门。在一周之后的闭幕式上,主办方会揭晓各个组别的优秀奖得主。
为了倒时差,选手们白天强行保持兴奋,到了晚上,一个个东倒西歪,像飞鸟回林一样奔回旅馆。
叶庭闭着眼睛,在床上静静躺了两个小时,还是异常清醒。明明很困倦,却睡不着。
有什么地方不对,叶庭想,某个黑影。它隐藏在某个角落里,不吵闹,不尖锐,却有强烈的存在感。
时针一点点转动,暗夜逐渐变成黎明,有哪个房门被打开,又重重地关上。
霎那间,叶庭明白了。
文安不在。
那个呼吸声不在,那个从噩梦中醒来会见到的人不在。
叶庭坐起来,大脑中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仔细想了想,从他和文安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从来没有分开过一个晚上。
这个发现吓了他一跳。
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过去的五年。真的,没分开过一个晚上。
心脏剧烈颤动起来,不安与焦虑肆意弥漫。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微信语音。现在是中国周二的傍晚,文安已经放学了。
无人接听。
也许手机正好不在身边?
叶庭等了一刻钟,又打了一次。
仍然无人接听。
叶庭用手指敲击了一会儿屏幕,发了条信息:回家了吗?
过了五分钟,又发了一张开幕式的照片。
直到北京时间晚上九点,文安仍然没有回消息。
担忧山呼海啸而来,吞没了最后一点神智。叶庭握着手机,周围的一切突然变成了空白,人声是嗡鸣的背景音。
他好像能感觉到,文安在经历什么。某种未知、危险、压倒性的命运。
带着迷茫和惶然,叶庭来到会场。
杜一平睡得很好,带着快乐的笑容在会场飘荡。他对气象气球很着迷,还和一位芬兰美少女互关了脸书账号。而叶庭安静地坐在摊位后面,除非有人向他提问,否则一动不动,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3D投影。
主办方邀请了来自各个大学的科学家,教授,和大赛之前的获奖者,即使没有拿奖,和他们对话也收获颇丰。叶庭看到了去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得主,他正和一个生物医学工程组的选手聊天,对方的课题是肝吸虫感染筛查。
叶庭看着他们交谈,再次按亮屏幕,熄灭,然后静止,仿佛这一切的局外人。
直到午饭过后,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叶庭立刻拿出手机,点开,看到文安发了一个惊叹的表情包:好厉害!
瞬间,一切尘埃落定了。
周围清晰起来,欢笑,惊呼,人影交错,世界是如此生动而真实。
叶庭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波涛汹涌的内心归于平静。
“这是什么模型?”
叶庭抬起头,看到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摊位前。
叶庭简单介绍了一下设计思路,虽然口语一般,好在大会有先进的翻译软件,沟通不算太困难。
男人询问了叶庭选择这个课题的原因,然后又问起他之前写过什么程序。叶庭拿出自己的电脑,对方就顺势在他旁边坐下了。
“Omnitool是你写的啊,”男人说,“我用过,很喜欢。”
Omnitool是叶庭写的一款手机管理软件,操作简单,支持所有安卓设备。他当初抱着好玩的心态传到了网上,没想到下载量很惊人。
他们又聊到了业余爱好,男人也喜欢跑马拉松,还在波士顿马拉松拿过第二名。
等这人起身离去时,他告诉叶庭,他是MIT电气工程与计算科学系(EECS)的招生组负责人,EECS欢迎有应用能力和创新能力的学生。
叶庭看着他走远了,然后杜一平一蹦一跳地过来,说机器人组真是太卷了,现在都已经开始搞“柔韧机器人”了,抓手和腿都是软性的,有更好的抓取和行走效果。
“刚才那个大叔是谁?”杜一平又问。
“MIT的教授。”
“什么?”杜一平跳了起来,“你是怎么逮到他的?不行,我要去跟他说说我的模型。”
真是一波三折的一天,好在有个圆满的结局。
晚上,叶庭回到旅馆,给文安打了视频电话,文安立刻接了起来,不过转成了语音。
“你嗓子怎么哑了?”叶庭开始担忧,“感冒了吗?”
“有点。”
“发烧吗?吃药了没?”
“我没事,”文安抽了抽鼻子,“已经没事了。”
叶庭还要问什么,对面突然说:“我好想你。”
说完,文安沉默了下来,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
叶庭“嗯”了一声,没来由地翘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欣喜异常。
“等你回来,有件事要告诉你。”文安说。
“什么?”
对面神神秘秘的:“回来就告诉你。”然后,小声地说,“你先保证,不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对面又不说话了,青春期的孩子真是阴晴不定。
“比赛顺利。”文安最后说。
“好好休息,”叶庭说,“记得吃药。”
“我知道了,”文安说,“那边是晚上吧,晚安。”
叶庭看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觉得五脏六腑终于归位了。
他握着手机,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
他也很想他。
文安在他世界里的位置,比他想象的更重。
直到睡前,他才意识到,他完全没跟文安提起MIT的教授。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闭幕式上,主持人报出了各个组别的获奖者,学生们激动地跳起来,一边欢呼一边跑上台,亲吻手里的奖杯。
叶庭拿到了Foundation Young Scientist Awards,奖金50000美元。杜一平一直在他旁边念叨“发财了发财了”,勒令叶庭回去请全班同学吃饭。
叶庭把奖杯塞进他怀里,腾出手来打字。
他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奖杯的照片,下面立马跳出了一片祝贺。各种烟花爆竹鼓掌的表情包层出不穷,四个人的群欢呼出四百人的架势。
回国前,大家都在张罗着给家人带纪念品。杜一平买了一堆护肤品,说要送给家里的长辈,大包小包弄得焦头烂额。叶庭对送礼一无所知,只在Target给某位家长买了块巧克力。
至于文安……
“买个冰箱贴怎么样?”杜一平指着对面的一家纪念品店,外面挂着“我爱达拉斯”字样的T恤。
叶庭皱着眉头,对这种简单粗暴的纪念品很不满意。
“我表哥喜欢旅游,他到每个地方都会买冰箱贴,”杜一平拾起一块方形的冰箱贴,上面是白岩湖的夕阳,“冰箱贴上都是当地最有名的景点,买回去之后,搞一块黑板,把冰箱贴贴在上面。一个一个攒起来,就是一副旅游地图了。”
叶庭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把冰箱贴拿了起来,到收银台结账去了。
要见到文安了,他感到心情愉悦。
直到飞机在大兴机场降落,他看到了前来接机的郑墨阳。
第62章 北京 17岁(21)
叶庭拎着行李箱,看着两位家长。他们眼下挂着一圈乌青,像是几天没休息好。
现在不在假期,郑墨阳这样的工作狂,居然不远万里回到国内。
他为什么回来?
冯诺一本来想朝他挥手,发现他脸色不善,把手放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叶庭问。
冯诺一摸了摸鼻子,求救似的看向郑墨阳。
“文安呢?”叶庭又问。
按往常,文安不可能不来接他。
“你先别急,文安没事,”冯诺一说,然后又纠正了措辞,“基本没事。”
“先上车,”郑墨阳说,“路上跟你细说。”
叶庭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冯诺一讲完了这两个星期的故事。他去美国当天,文安就住院了。手术时间比预计长了一个多小时,大人们在手术室外面差点崩溃。幸而医生出来说活检的结果是阴性,手术很成功,文安的腿没有什么问题。
叶庭沉默下来。
他在脑中搜索过去的记忆碎片,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现在看来却连贯而显眼的征兆。
晴天的腿痛,壁橱夜晚的声响,爬山时的汗珠。
如此明显,他竟然没有发现。
这两个星期,文安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又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他想起文安在怀里绝望的哭泣,在山顶的眼神,在背上念的故事。
那个死亡与爱的故事。
霎那间,一个荒唐的念头击中了他。初时难以置信,再想却有迹可循。
“大哥。”他缓缓开口。
“嗯?”
“他是不是喜欢我?”
冯诺一抬起头,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叶庭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是啊。”
副驾驶座的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冯诺一苦恼地把脑袋埋进手里。他一向很擅长开导感情,但两个孩子的过往太深远,他也不知道如何纾解。他们是家人,朋友,彼此的依靠,又像是某种羁绊更深的关系——两株茎脉相连的藤蔓,日久天长,甚至分不清哪一部分是自己。
冯诺一等了很久,车子驶入市区,副驾驶座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大概还在思考,应该怎么面对这段感情——自己养大的弟弟的感情。
终于,快到小区时,叶庭开口了:“他在哪里?”
“绿城医院502号房,”郑墨阳说,“我们先回家,然后带你去看他。”
“先去医院吧。”叶庭说。
“放心,医生说他没问题了,他现在最害怕的其实是见你,”冯诺一说,“也不急这几分钟,先回家放个行李吧。我还有东西想让你看。”
叶庭思考一会儿,点了点头。他不能跟家长们争执。
车子里又沉默下来,一路沉默到家门口。
他跟着冯诺一走到三楼,冯诺一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了一沓装订好的画纸。每一页上面都有很多插图,图上是一个小人,有蓝色眼睛和深棕色头发,看上去很像文安。每一页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叶庭很熟悉——这是绘本。
他接过这些画纸:“他又画了一本绘本?”
“不,”冯诺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遗书。”
叶庭看了看冯诺一,又看了看手里的纸页。
“他进手术室之前给我的,说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打开来看,”冯诺一说,“虽然一切都好,但我想你还是应该看看。”
叶庭低头看着插图,伸手慢慢抚摸上面的小人。
真有他的风格。
叶庭坐下来,慢慢把本子翻开。
人生应该是这样,
活了很久,
满脸皱纹,
一天比一天无力。
最后,躺在床上,
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死了。
应该是这样。
但是,其实,
人在每个年纪都可能死掉。
有时候是九十多岁,
有时候像我这么小。
不过,死没有那么可怕。
一下子就过去了,
闭眼,再睁开,
就踏上了一场旅行。
去彼岸的旅行。
我只需要拿上
画画的纸,
很多颜料,
一张全家福,
21克的灵魂,
从彩虹的一头
走到另一头。
彼岸是个美丽的地方。
因为死了,疼痛消失了,
走很久的路,也不会腿痛,
因为灵魂很轻,可以飞起来
低下头,就能看到山川湖海。
因为生命有限,死亡永恒,
挂念的人,深爱的人,被死亡分开的人,
都能在这里相见。
哦,对了,
这里没有名声、财富、地位
名人不会摆架子,
很容易要到签名。
我要到了李奥尼的。
彼岸的人都很友善,
没有急事,
所以会认真听你说话。
没有竞争,
所以会真心夸奖你。
没命了,什么都不怕,
所以会和你一起吐槽神明——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怎么把我的人生弄成那样!
而且……
去了彼岸,也可以经常回来,守护你们。
方法有很多种。
可以变成毛茸茸的小猫,
在你路过的时候,
冲你喵喵叫。
可以变成夏天的大树,
遮住头顶的阳光,
给你一点阴凉。
可以变成秋天的银杏叶,
在你抬头的时候,
落在你肩上。
也可以
变成遥远的星星,
所以,在月圆的夜晚,
走在街道上,
记得抬头看一看,
说不定是我在天上冲你眨眼。
叶庭合上了本子。
“超乎你的想象,对吧?”冯诺一问。
遗书,一般都是对亲人的留恋,对过往的感怀,对岁月短暂的叹息。他原以为,文安会在绘本里,画下他们一家人的日常,再对叶庭说出从未出口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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