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去了,小路颠簸,窄仄,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才通到了苹湾小学。
学校不大,陈进老远地就看见树林里坐了个穿白衣服的人,陈进跑近,看清那就是杨乔。
他弓着腰呆滞地在坐在石凳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瞳孔没有聚焦,让人感觉像是瞎了,或者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陈进眼前一模糊,眼泪顺着就滚了下来。
他冲过去蹲下把人抱住,紧紧地箍着他,要把他揉扁了,捏碎了,吞进肚子里才放心。
他哭着问,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消失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要休学,你不是喜欢生物吗?你的实验也不管了?你的同学、朋友,老师,你都不要了吗?你连……我也不要了吗?你就这么想躲开我?
怀里的人没反应,动也没动,陈进有一瞬间的错觉,他的心跳声都薄弱得可怜。
他松开可以看清杨乔脸的距离,手还搭在他背上。
杨乔还是呆滞地望着天空,脸色苍白,两颊凹陷。
半晌,他缓慢地俯下目光,很轻地落在陈进那张看上去沧桑无助,水痕涟涟的脸上。
他抬起冰冷的手,擦掉陈进的眼泪,他好像对陈进的到来一点儿都不意外,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从他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里看不到对任何事的好奇、意外,它们一如既往的冷淡。
杨乔叹了口气,说,回去吧。
陈进说,好,我们一起回去。
杨乔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扯出一个假笑,声音沙哑,气流微缓,我不去,你快点走吧。
那我陪着你,我现在时间多得是。
杨乔不笑了,眼底透出悲哀。他起身要走,陈进的手还紧紧绕在身后,因为惯性又不得不坐下来,他说,放开。
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他停了两秒又接着说,陈进,你真的好烦啊。
好烦啊……
烦啊……
烦……
陈进的手倏地松开了,你不要再说我烦了,我一点都不烦,我们都不烦。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不走。
杨乔坐着不动了,也不走了。
陈进蹲了一会儿,脚麻了,他坐到了杨乔旁边。
两个人一直坐到放学,学生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有的会停下来盯着他们看,然后傻笑着跑开。
杨乔始终一动不动。
头顶的银杏树已经金黄一片了,簌簌地掉下来,落到地上,落到杨乔的脚边,落到陈进的腿上。
陈进捡起一片树叶捻着叶柄转圈玩,杨乔在他身边,没丢,还活……他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
他问杨乔,这儿是你的小学吗?
杨乔像是反射弧受阻,半天才僵硬地点点头。
陈进又问,为什么想到来这儿?
杨乔不说话了。
一直到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杨乔才说,落叶归根。
陈进脑子嗡——一下就炸开了。
手里的叶子掉落,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他看着杨乔说,瞎说什么,有时候说的话会一语成谶知不知道,这种事不要乱说。
杨乔说,也是时候该回来看看了,我这一走都是好多年。
他指着年久失修的足球场跟陈进说,我以前和汪益达就在那儿踢球。
陈进见他好不容易打开了话阀,忙说,是吗,看不出来你还喜欢过运动。
杨乔说,是啊,踢了不久就被别的同学撵走了。
陈进愣住,为什么?
杨乔轻飘飘地说,骂我是□□的孩子,说我是杂种。
陈进快要窒息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
没什么不会的,人心难测。
我后来讨厌运动,讨厌体育课,我不喜欢集体聚在一起。
他问陈进,在你生活的世界里,应该从来没人敢骂你吧?
陈进的心突然变得无比难过和撕裂,他说,他们只是不敢明着骂罢了,杨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扭头盯着杨乔,试图用这个秘密唤起哪怕他眼里一点点的色彩,但是他失败了,杨乔还是没反应,脸色平静地像是秋天平静的湖面,风也吹不起涟漪。
陈进只好自顾自地说,我和陈诚不是亲兄弟,我们是同父异母。
杨乔的眼睛迟缓地眨了一下,他终于舍得斜出一个眼神给陈进,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又把头转向了天空。
第54章
啪——
又拍死一只。
陈进搞不懂为什么深秋为什么还有蚊子。
天已经微微黯下来了,他问杨乔,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走了。
我去哪?
回金城,或者,爱去爱去哪。
我不走,我走了你再跑了怎么办?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那你什么时候想见?
就这样了。
什么意思?
杨乔蹙眉,耐心已经见底,他站起来,吼道,你烦不烦啊,我说了不用你管,你滚行吗?
说完又像喘不上气一样,胸口起伏不断。
陈进也站起来,一下词穷,他的心瘆得慌,所有的心情、情绪,喜怒哀乐,全部跟着杨乔走了。要是他能分担杨乔的痛苦就好了。
保安由远而近,来催他们快走。
杨乔出了学校又在小路上慢吞吞地挪。陈进觉得他是真的走不快,又觉得他是不想让自己跟回去,在这儿做徒劳的挣扎。
他看着杨乔只剩骨架的样子,想,要是把他直接扛走会不会被骂得更惨?
陈进拿出手机,上面已经有八百个未接电话和一连串的信息,陈诚的,汪益达的,陈冬冬的,蒋寻的……他统一回复:人找到了。
又开始联系金城市中心医院的心理医生,蒋寻介绍的,特意找了最有权威的一个,听说从他手底下被治愈的抑郁症病人多到全国都有。
手机上,林医生像专门在等着他一样,几乎是秒回。
他让陈进先把朋友近一个月的大致情况和最近两个星期异于往常的情绪、行为描述一下。林医生用词比较委婉,没有一上来就说杨乔是病人,这让陈进很满意。
陈进从他和乔芸相遇的时候开始说,一直说到游泳馆那件事,还有他从钱唯那打听到的,杨乔过马路有时候不看红绿灯,也不管车距,直直地就往前走。
他下手打字像闪电一样快,边打好像边把杨乔那些痛苦、无助、绝望和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重新体验了一遍,他的手也越来越抖。
他发了满屏的绿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医生年纪大打字慢,一直没回复。
一个不注意就撞到了杨乔身上。
杨乔仰起头,离他很近,要不是他的眼底满是悲凉,陈进差点以为可以接个吻。
杨乔说,不要再跟着我了。
陈进把手机收回去,说,我不跟着你没住的地方。
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你是我男人。
杨乔:……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掉了。
陈进跟上去。
那点开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好熟悉。
陈进想起来了,高中的时候杨乔就常常吃瘪,每当他说的话露骨一点,杨乔就像不会争辩了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了。
陈进一路跟到了他家里。
他肚子太饿,先往厨房去了,厨房堆着一些现成的加工食品,面包,泡面……还有两盒葡萄糖,但是陈进看了眼,大部分都没动。
杨乔直直地回到房间就躺下了,像个提线木偶终于表演完了节目,死气沉沉。
陈进把门打开一小个缝,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把被子扯过来直接蒙住了整个头。
陈进叹气,煮了两包泡面,杨乔那份调料只放了一半。
卧室有手机铃声响起,铃声一直响,直到自动挂断了,又打来,乐此不疲。
陈进开门进去,卧室一片狼藉,衣服乱扔,书到处都有,翻开的、没拆封的,几乎是铺了一地,杨乔还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被子里,一动不动。陈进顺着铃声在书桌下的一沓试卷下找到了手机,屏幕已经摔出裂痕。
他跟杨乔说,是赵清风的越洋电话。
被子里的人缩了缩,从边角伸出一只手来,陈进把电话递到他手里,回到了厨房。
杨乔接通电话,声音有气无力,喂,老师。
赵清风咆哮,杨乔,你怎么休学这么突然的事也不和我说一声?!
杨乔沉默。
你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杨乔说,不是,我家里没人。
杨乔想,有的跑了,有的死了,抛下他了,不管他了……总之就是,他没有家,身边也没有人。
赵清风问,你说什么?
杨把被子掀开,吸了口气,吐得很费劲,他说,老师,我做那个实验,数据和图我都已经整理好发你邮箱了,还有剩下的我已经交代给钱唯了,等你回来应该就能看到,您看谁合适就让谁发表去吧,还有……
赵清风打断他,像大炮一样发火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叫看谁合适就让谁发表,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你还有没有一个科研人应有的精神,杨乔,我没骂过你不代表我就一直不骂你。我从第一天就和你们说过,有什么事说出来我能帮的我一定会尽力帮。我下周回来,你赶快给我滚回学校来!我倒要看看是天塌下来了还是怎么了!
杨乔听着听着,眼泪悄无声息地就淌下来了,他心像绞痛一样剧烈跳动,他想,帮不了的,谁也帮不了,除非谁能让他解脱,或者他自己才能解脱自己。
但是听到赵清风破口大骂的声音,竟然觉得这么亲切,这么有实感……
既然赵清风不是那样的人,那钱唯应该不用担心他的实验被抢了。
真是可笑,自己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还有空担心别人……
杨乔说,赵老师,很谢谢你这几年对我学业和生活上的帮助,可惜我不能再为你做些什么了,那个实验,其实还挺不错的,第一作者署你的名吧。
你放屁!杨乔,杨乔……喂……
杨乔挂断了电话,两手一摊,手机直直掉到了地上,眼泪顺着太阳穴没入了枕头里,他吸了吸鼻子,眼神离散地看着老旧的天花板。
陈进站在门口听完了全部。
他端着泡面走进去,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他说,吃点东西吧,在学校坐了大半天,我都饿了。
杨乔没理他,等他把面拌好端到杨乔面前,杨乔声音很轻地说,你吃完就走吧。
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催陈进走了,陈进端着面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他说,先吃吧。
杨乔坐起来,看着那碗面半晌,突然抬手打翻了它。
我让你走啊!不要管我了,你听到没有!滚啊!滚!滚——!
杨乔吼得撕心裂肺,几乎是自暴自弃,全身都痉挛颤抖起来。
陈进的手腕上,手掌上,全被热汤烫到了,他甩了甩,垂着头,问杨乔,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杨乔哭了,是脆弱的,易碎的,手足无措的,陈进记得他以前从来不哭的。
他嗫嚅道,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杨乔,你跟我走吧,我们回金城,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在这儿什么也解决不了,其实你根本不想回苹湾,对吗?
走?杨乔斜看着他,你觉得金城很好吗?那里对于我来说什么也不是,苹湾对于我来说也什么也不是,我对于它们来说也一样,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要回来,你就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口吻。
他说完又躺下去了,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了整个脑袋。
陈进本想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太冷了他又跑回了车里。
第二天,陈进一大早就推开了卧室门,杨乔果然醒着,他背对着陈进,看着墙发呆。
陈进问他,要去南城二中看看吗?
杨乔不说话,躺在床上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陈进试着把他揪起来,他没反应,陈进给他穿上衣服,他像洋娃娃一样任由他折腾。
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杨乔在车上睡着了,像是做噩梦了,时不时就呓语两句,眉头始终蹙着,有细汗冒出来,双臂环绕,很不安宁。
陈进给他把汗擦了,趁着等红绿灯,又拿出手机给林医生发消息。
医生昨晚就让他带着杨乔到医院做详细检查,陈进说他不愿意回去,医生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注意杨乔的情绪,尽量带出去走走,保持心情愉快,最后又又又叮嘱他带杨乔去医院。
时值八月,秋高气爽,空气中夹杂着干燥和凛冽的风。
陈进本来拉着杨乔的手,走近学校门口的时候被他挣开了。门卫室的保安换了一个,但校长没换,陈进打了个电话就放他们进去了。现在还没放学,走在操场上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两人顺着楼梯走到了篮球场,他们班曾经在那里拿过第一,以陈进为主力。
从树林边穿过去,主席台两边画着巨幅壁画,以前也有,每个季度都会换一次。
陈进记得以前,有一天下了晚自习,他在这儿偷亲过杨乔。
杨乔盯着壁画像看得正入神,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进凑过去想亲他,被他偏着头躲开了。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里面走了半天,快到下课的点,杨乔说想回去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陈进说,我带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吧。
杨乔低着头没说话,陈进把他推上了车,他以为没反驳。
以前住的小别墅,自他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估计陈华山也没卖掉或者做其他处置,大门已经生锈了,院子里也长满了荒草。
他们就站在外面。
陈进告诉杨乔,陈诚是他大姨苏宛的孩子,在他一岁那年出车祸死了。
陈华山是在上个世纪建设热潮的时候南下遇见苏宛的,两人很快就陷入爱河结婚。苏宛去世后,陈华山一次醉酒后和苏沁发生了关系,两人好上了,不过杨乔的外婆觉得两人的关系不正当,见不得人,她把苏沁赶出了家,不久就郁郁而终,苏沁的孩子也在回金城后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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