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潭宁栩小姐妹众多,大多时候去闺蜜家里,倒是不如潭淅勉常来。潭淅勉吃完饭会去打球,等入暑以后天气太热了,就在床上躺尸,有时候脸上盖书,嘴里叼笔,像个神棍。
喻呈走过来说,你往里躺一点,他就不情不愿往里挪三分。
喻呈起初觉得他看起来很欠打,尤其是考试没考好回家又看到这么个无赖的时候。
潭淅勉搭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又不高兴啦?”
喻呈不理他。
“你不觉得情绪被分数控制很低级吗?你考一百就高兴,五十就难受,跟被驯化的巴甫洛夫的狗有什么区别?”
喻呈头一回听到这种歪理邪说,倒真的说到心里去了,自己也觉得没必要,胸腔里那种很堵的情绪好像变得松快了些,但被说是狗又很难服气:“你倒还知道巴甫洛夫?”
其实潭淅勉生物学得还可以,他也不生气:“为了怼你嘛,还是得学点知识。”
“你能不能闭嘴啊。”
潭淅勉笑着啧一声:“我也没办法啊。”
“除了睡觉、吃饭和亲嘴,估计很难闭上。”
刚存的那么点好感又扣完了,喻呈想骂这人不要脸。
这时候宋西婧喊他们吃西瓜,潭淅勉又躺回到床上去,用书盖住脸以遮挡穿透窗帘的日光,整个人兴致缺缺:“你去吃,我睡会儿。”
这倒不像他。
“你不喜欢吃?”
“我家西瓜中间的那块都是留给小公主潭宁栩的,久而久之我觉得西瓜也不是多甜多好吃吧,就不想吃了。”
这答案倒是想不到。喻呈看了他一眼,就走出去了。
一点半闹钟响,潭淅勉将书包甩到肩上走出卧室,发现喻呈不在,大抵已经出门上学。等他吊儿郎当晃到餐厅,发现餐桌上留着半个西瓜,四周的边缘被挖空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皮,中间最甜的部分全部被留下了,像一座红色的爱心岛屿。
潭淅勉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好像觉得挺肉麻的,又似乎不讨厌,他看着那个西瓜,看了好一会。
就像现在,喻呈在看他。他知道。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出那种眼神,但是他不想睁眼。
其实被人盯着是很难入睡的,但不知怎的,他还是很快睡着了。直到八点钟被一通电话叫醒。
被这个震动声吓了一跳的还有喻呈,他刚刚稳住宋西婧,说自己在外面工作晚点再谈,然后打算点个外卖,突然看到床头柜上潭淅勉的手机屏幕亮,来电人好像叫张医生。
可来不及细看,潭淅勉很快就接起来了,像是某种条件反射,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床,“嗯”了几声,穿好衣服,叫好车。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就是要走了,而且不打算有所交代。
喻呈在这一瞬间忽然有种荒诞的联想,感觉自己像被抛弃的情人,只消正室的一个电话,就能让他一无所有。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潭淅勉一穿好衣服又显得不近人情,他不看他,只是将皮带系紧:“有点事。”
其实也有心理准备,喻呈猜想潭淅勉没答应和他吃晚饭,有可能常苒还在南京,晚上还有亲友之类的其他安排。喻呈只好将他送到门口,听着人走进楼道里一层一层踏下台阶的脚步声,听了好一会,就在他打算关门的时候,突然手指一顿。
他听到空阔楼道传来的微弱回音,是潭淅勉拢着话筒低声对司机说的一句:“对,是去南京医科大学一附医院。”
这句话像闷雷,砸在喻呈的神经上。他蓦然想起在文昌时那些故意避开他的电话,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程珏提起的“我听小柴说,Pedro经常去医院看一个人,大概是女朋友来着,我还觉得挺痴情”。
又想起容灿说的“感觉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原因?比如,他有女朋友?”
有迷路的蜻蜓飞进楼道里来,扇翼低徊,发出嗡鸣,天色阴沉,像是要下大雨。
脑子里是嘈杂的,人声鼎沸的,好像有人这么说,也有人那么说,说你应该相信吧,他又没必要骗你,也有人说潭淅勉是勾心斗角的惯犯,是深不可测的撒谎精。
原来一切可以崩塌得这么快,明明就在中午他还满心欢喜,就在刚刚他还兴致勃勃。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坐在一辆跟随潭淅勉的出租车上,向一附医院驶去。
每逢这样的天气,鼓楼的气压就要更低一点。喻呈觉得心跳很快,呼吸不畅,他下了车,紧跟着潭淅勉走进住院部。
医院什么时间人都很多,到三楼的时候险些跟丢,当时喻呈安慰自己,跟丢也好,至少不用面对真相,可命运弄人,转至四楼,潭淅勉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并且朝走廊的西侧快步走去。
这一层不是普外科,也不是任何喻呈提前设想过的科室,他看着精神科的指示牌,感到非常陌生且意外。
这个瞬间他想到很多情节,他想起《简爱》里阁楼上的疯女人,或许潭淅勉肩负着责任却无法抛弃。又或许只是普通朋友间的拜访,潭淅勉来看一眼就会离开。他时而觉得自己道德感低下,时而又觉得他理应自私。
越往里走人越少,走廊越安静,喻呈小心翼翼地跟随,直到潭淅勉打开一道病房门,走进白色的门里去,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刹那,喻呈掠见一个长发的年轻女人躺在病床上。
门扇在眼前飞速关闭,她的面孔因为朝向窗外而无法看清,但透过顶端磨砂的探视窗,喻呈隐约目睹潭淅勉在给她喂饭,握住她的手腕说了一些话。
这种亲密程度显然不会是普通朋友。甚至不是只肩负责任的阁楼弃妻。他们感情很好,令人羡慕。
喻呈倒退了两步,好让这副画面离自己的眼睛远一些,可心底又觉得自欺欺人,非常可笑。
他理应听一下潭淅勉的自述,他知道自己现在片面、愚蠢、感情用事,但他好像没办法,在这些源于他人的明示、暗示以及先入为主的猜测之下,他被轻易地牵动情绪,眼睛酸胀,泥土的腥气堵塞鼻腔,窗外的雨水砸碎在窗框上,飞溅进来,飞溅进他的眼眶里。
当潭淅勉骤然拉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喻呈靠着墙壁蹲在廊灯下,眼睛很红,他想站起来,但是麻木的双腿发出尖锐密集的刺痛,他只得在开门声中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潭淅勉。
这个人不动,不说话,像极了打开306室的门,冷酷又无情的袁颂。
在认识他之前,姜潮热烈、浪漫,无忧无虑,他想吃甜的就有甜的,他想过怎样的生活就有怎样的生活。他不懂得自己要什么,也就永远满足。
可是自从遇见他,一切都变了。
喻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话,但一开口就哽咽。
“潭淅勉。”他的声音哭腔很重,“你也把我变苦了。”
第45章 “我想要你,也想要爱”
潭淅勉看起来有点惊讶,但偏偏没有被发现的愤怒或者难堪,他就这么近乎平静地注视着他,反倒让喻呈糊涂了,可潭淅勉缄口不言,最后只能由他开口。
“她不是普通朋友,对吗?”
潭淅勉没否认。喻呈的目光由他的面孔移向他身后那扇紧闭的门: “女朋友?”
潭淅勉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令人难以琢磨:“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喻呈。”潭淅勉忽然笑了一下,像在开没心没肺的玩笑,“如果我说是,你就会讨厌我,停止喜欢我,然后跑得远远的?”
他明明没有发脾气,甚至和颜悦色,可是这句话却像有巴掌扇到脸上来,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喻呈。
如果?什么叫如果。
别假设,停止玩笑,喻呈内心在嚣叫,像八年前在栖霞寺,潭淅勉也这么笑,神佛相闻,却一丝慈悲没给他。
消毒水的味道令人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此时狼狈、可怜,可还是奋力抬起头,尝试说出完整的话。
“我是很孤独。潭淅勉,我想要性,也想要爱,只有你给过我这些,你说别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要高兴,只有你这么说。我从高中就喜欢你,我追你,是觉得只要你有一天没有爱人,我就还有可能。但是我还没有昏头到去插足,让别的人和我一样伤心。”
像他这样喜欢自己的傻人大概也很难找到第二个。潭淅勉看着他,却好像没有被打动,他勾了勾唇角,嗤了声:“没人和你一样伤心。”
“如果你想停止,你随时都可以停止。”他吝惜解释,甚至是有些不耐地,“回去吧,喻呈。”
潭淅勉的闪烁其词再次成为他猜测的佐证,而答案却是如此轻描淡写,喻呈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潭淅勉凭什么生气,凭什么要不耐烦,明明自己才该生气。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生气,他没答应过做他男朋友。所以他也不能生气,他好像只是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
这个世界没那么好。潭淅勉没那么好。他再一次被迫直面这件事。
他奋力驱使自己站起来,离开,停止。停止喜欢潭淅勉。把他留给病床上的那个人。
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腿酸,一方面是想潭淅勉或许会喊他,再解释点什么。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走廊快走到尽头,还是没有。
就在他以为潭淅勉已经重新回到病房里去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轴旋转,一个女人犹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喻呈吗?”
很奇怪,声音好像有些陌生,但那种不确定的语调会觉得熟悉。喻呈回过头,看到那个从病房里走出来的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黑色长而直的头发,鼻头微圆,有着和潭淅勉一样的眼。
他从愣怔到错愕,女人的脸笑起来,和记忆中的某张飞扬生动的面孔重合。
重逢原本该是雀跃的,可当这个亲昵的称呼从他口中出现的时候,又因为他们所在的地点而变得苦涩了。
“小栩?”喻呈勉力瞪大双眼。
时隔七年,潭宁栩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高高兴兴在校园读研谈恋爱,也没有成为朝九晚五最平凡不过的打工族,而是身处南京医科大学一附医院的精神科住院部,在病床上。
他不明所以,他觉得人生出现巨大的无法得知的神秘深渊,他将探寻的目光重新投向潭淅勉,而这个人,只是冲他简单笑了一下,无奈地、认命般地对他说,还是很像在开玩笑。
“你看,刚刚就让你走,你不走,现在被潭公主捉住喽,你就走不掉了。”
他是走不掉了。
原本他不知情,他就可以永远设想那个住在平行时空的小姑娘过着幸福的、不需要他惦念的生活,而现在这个深渊与他有关了,他要唏嘘,会遗憾,他要问为什么,怎么办。
他花了一些时间叙旧,和潭宁栩聊了近况,聊了最近在做的工作,还有他和潭淅勉怎样汇合成功,以及在文昌拍写真。潭宁栩听着听着,突然说:“喻呈,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喻呈一贯不讳言这点,哪怕在当事人面前也敢于承认,但偏偏他一直把潭宁栩当小辈,被小孩儿问到脸上,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他求助似地看向潭淅勉:“你说的?”
当事人支着腮摇头:“我没讲。”
潭宁栩笑:“小看我?我是不太清醒,但又不傻。”
“……我一直以为你认为我们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你红着眼站我病房外面?跟没了半条命似的。关系不好,你一直看他,一直看他。”
她一如既往聪慧,性格也还是老样子,讲话直白,一点面子没给。
“你喜欢谁不好,要喜欢他?”潭宁栩重新打量潭淅勉,很难理解,“他除了个子高,没什么优点吧。”
这互损的调调挺熟悉,把喻呈说得想笑,说得简直重回少年。
后来自然而然聊到宋西婧和喻翰景,喻呈正要回答,被潭淅勉打断,说医院快要熄灯,潭宁栩要睡觉了。
然后小姑娘就和以前一样笑着和他说拜拜,如果不是挥手时被看到袖口手腕处触目惊心的割痕,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正常,以至于直到喻呈走出病房的时候,不真实感还是很强烈,既觉得自己的误会可笑,又觉得这场重逢可叹,太多情绪交汇,满肚子话想说,难以言表。直到最后,似乎也只能在踏出医院的时刻,问出一句:“小栩到底怎么了?”
这一句里包含太多。
女孩是怎么长大的。怎么长大却又没有快乐。
较之喻呈,潭淅勉看起来倒很平静,像是这样一口气赶来医院早就稀松平常:“她这几年时病时好,没办法连续做事情,念书工作都不行。回南京后又加重了,傍晚时犯病,偷跑到顶楼,被护士拦住,张医生给我打电话,我来了,就一切都好。有时候是这样,如果不是身处医院,会觉得这个人没什么不同。”
此时大雨停息,昏天黑地,地上积淤遍布,水洼里映出彩色霓虹,既脏且明,潭淅勉手插在裤兜里,在林立的香樟树的阴翳下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好像又变成十八岁的潭淅勉,没那么游刃有余,有点彷徨,又有点不甘。
“有些人离开带来的影响很顽固,这个人越好,越顽固。我们是走得出来的那种人,可小栩走不出来。”
喻呈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记得潭安林去世时潭宁栩高二,她哭了一整天,第三天肿着眼睛乖乖跟着常苒去殡仪馆,一个月后她在校运动会拿了女子800米冠军,宋东凭带她去吃麦当劳,送她两条金鱼,一年后她升高三,靠咖啡因度过高考,考完试出来和同学彻夜K歌,看起来和普通的兴高采烈的毕业生并无区别。
如果是因为潭安林,他当时不可能没发现,那如果不是潭安林,就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小舅舅?”
喻呈无意踩进一滩污水里,啪嗒一声,光影全碎裂。时间空间好像轰隆作响,朝那个不算炎热的夏天驶去,那些碎开的,被鞋底带起的珠串,变成音调各异的遥远呼唤——
“宋东凭。”
“宋东凭?”
“宋东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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