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凭一下笑出声:“也没错。但最受不了小孩想得比我多,比我深,比我好。”
谁是小孩。
“其实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性别问题,大概也算是社会学的范畴。如果你想探讨这个问题的话……”宋东凭把食盒盖好站起来,匆匆走到书柜边,手指徘徊,随后抽下来几本书,“可以从波伏娃开始了解,你有空读读看。”
潭宁栩接过书,随意翻看着。宋东凭一边削苹果一边继续说:“这个命题讨论了快一百年,非常复杂。现代很多人对于性别的讨论趋近极端和片面,但我觉得你的出发点很特别。”
“怎么特别?”
“就是……挺让我感动的。”苹果皮在他指尖一圈一圈旋转下来,没有断,他分过来一束很有力量的目光,“也让我很惊讶。”
潭宁栩眼眶微微放大。她很少获取到这种程度的赞美。
“小栩,你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可心地越好的人,就越会共情,越会共情就会付出得比别人多。”宋东凭说,“比如你想讨论这个问题,你想改变,你是把这个世界上其他女孩子的事也背在身上了。你很了不起。”
潭宁栩挺直脊背,眼睛很亮:“那我以后也学这个……社会学,行不行?”
小孩子心性。宋东凭笑起来,放下水果刀,把食盒的盖子推过去:“可以,但不用现在决定。也许你明天又会嫌社会学太穷,觉得做翻译、学法律更好。”
潭宁栩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到面前食盒盖子上被宋东凭削成小块的苹果。
自从她有下颌骨脱臼的毛病以后,吃什么水果宋东凭都给切成小块,不让她直接张大嘴咬,加重下颌骨关节的负担。
潭宁栩忽然想,其他专业大概也有很好的,但又没有这么好。因为宋东凭不学翻译也没有学法律。
第51章 “你跟爸妈讲过吗”/
隔周潭安林果真从酒泉回来。庆生和接风放在一天,一下飞机就被喻翰景接去饭店。
饭局定在十一点半开席,可十一点十分补习班老师还在拖堂。
潭淅勉坐不住,像屁股着火,一会低头在桌洞里面玩贪吃蛇,一会转过身看着同桌的喻呈同学疯狂使眼色,可对方不理他。
这是潭淅勉对喻呈生气的第二件事,第一件事是,常苒在得知喻呈报了一个很不错的英语补习班之后,立刻将他也捉回家塞进了这个班里,使他在外面打球鬼混的逍遥日子戛然而止。
潭淅勉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脸皮厚,越不理他,他越来劲,见喻呈没反应,偏用胳膊肘怼人家。可怜喻呈正在写字母y,被他一撞直接一笔拉出卷子外,跑到桌面上去了。
喻呈皱眉啧了一声,终于分过去一道不耐烦的目光:“干嘛啊。”
潭淅勉顺手把橡皮擦丢过去,虎口的红痣在视网膜留下一道淡红的细线。
“你第2道填空写错了。”
“……”喻呈低头又审了一遍题。
“furniture没复数形式。”
这人什么时候看的题啊,明明自己面前是张白卷,一道都没做啊。
喻呈觉得犯这种低级错误有点丢人,深吸一口气,把“s”给擦了。这时候潭淅勉拢着嘴凑过来,喻呈以为他又发现什么错,乖乖把耳朵侧过去,却听到这人压低声音讲:“你看那个电线杆上是鸟吗?”
“……”喻呈掀起眼皮,掠了外面一眼,觉得跟人叮嘱别走神看鸟,要好好念书,大概率讲不通,只好答,“好像是。”
“它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于是喻呈也跟着看了一会:“是有点像假的。”
“它站得那么高,看着窗户里的人,像在思考哎,像个哲学家。”
他想这些简直无聊,喻呈撇撇嘴继续低头做题:“我看你才像哲学家。”
潭淅勉没理会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嘲讽,只是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继续说:“你说,如果宇宙里也有一个人,低头看地球,看到我们站在这条路上,也会觉得我们像停在电线上的鸟吗?”
喻呈愣了愣,停下笔,抬头看潭淅勉,又看向窗外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很少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甚至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
他第一次意识到,长久以来被标榜为好学生的他,其实只是看着眼前的、笔下的、看着卷子上那个数字的凡夫俗子。
或者换种说法,世俗的维度和自我的维度,大概是不同的。他达到了世俗标准下的好,好小孩,好学生,好成绩,但是他没有自我,他只是不懂抬头,被神赏玩的一只鸟。
赶到饭店时快十二点,为了等他们两个,没起热菜,桌上只摆了凉碟。
其他人都早早到齐,潭宁栩今儿挨着宋东凭坐,倒挺稀奇,潭淅勉坐下,把头凑过去问潭宁栩:“以往不是可害怕他们叫你敬小舅舅酒,你都不愿意挨着人坐吗?”
潭宁栩翻了个白眼:“我去宋东凭那还书,他顺我来的。”
“哟。最近关系挺好。”
“那是。”潭宁栩捋着胸前的小辫儿冷嘲热讽,“毕竟我脱臼又找不着你。”
“……”
这下理亏,潭淅勉闭了嘴,抬头看人。许久不见,潭安林同志除了头发白不少,看上去老当益壮,面色红润,皮肤晒得黢黑,伸手拍他肩时,力道很大,明明是父亲又显出生疏。之后递过来上一站在文昌搜集的贝壳,他和潭宁栩一人一个,形状和颜色都挑选过,浅蓝色的,和上次不同。
常苒看上去也很高兴,潭安林一直给她夹菜,又感谢她家中辛苦向来一个人撑,老夫老妻的在外面说这些,把她臊得慌,可还是高兴,一边脸红一边笑。
潭淅勉捺着嘴角,虽说他这能说会道的嘴颇有其父风范,但显然他自己很不吃这套。
“你瞧他,光动嘴就把咱妈哄得团团转,受的罪她一点不记得。”
“那人至少还知道动嘴呢。”潭宁栩压低声音说,“早上我给你带过多少次课本,你谢过我没?”
绝了。
潭淅勉二度吃瘪:“你要不以后去当律师得了,在外面战个昏天黑地,回家就懒得说话了,我能消停点。”
“还真想过,不过现在更想去念社会学。”
“跟小舅舅一样啊?”潭淅勉啧一声,转头去找喻呈,“听到没有,潭宁栩说她想念社会学。”
喻呈抬头,隔着潭淅勉去看潭宁栩的脸:“我妈说社会学忒穷,不好找工作。也就小舅舅是个坐得住的。”
“六年以后谁知道什么好就业。”潭宁栩夹了一筷松鼠桂鱼,蛮不在乎。
“你跟爸妈讲过吗?”
“没有。”她咬着筷子尖,转头看了一眼挽着袖子正在敬酒的宋东凭,“我还没想好呢。”
等大人把工作上的事聊完以后,自然而然就转到共同的话题——小孩的学习上。潭安林把筷子放下,打算好好谈谈心,问:“会考都考得怎么样啊?”
潭淅勉无所谓,第一个说:“排22吧。”
“年级啊?”
常苒被逗笑了:“你儿子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啊?”
还真没数。
这时候反应过来,也笑:“哦,班上22。”又追一句:“还行。”
又问潭宁栩,她有点偏文科,高一还没分科,考试一直吃力,得知这次考到16名,还算惊喜。
最后是喻呈。
哪壶不开提哪壶。喻呈攥着手,低头小声回答:“13。”
“很好啊。”潭安林陡然提高音量,大加赞叹,丝毫未察觉众人面面相觑,又乐呵呵地对喻翰景讲:“你家小孩太省心,喻呈真给你们争气。”
听的喻翰景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能陪笑点头。要知道他家喻呈就没考出过前5,13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潭安林又不懂。
以宋东凭为首的一众小辈都在低头忍笑,觉得潭安林实在可爱。也难怪潭淅勉和潭宁栩是这种性子了。
最后还是常苒拍了他一下:“人家喻呈这次没发挥好。”
潭安林瞥了一眼喻翰景,立刻察觉自己失言,战术清嗓:“哎小孩子嘛,波动是正常的。喻呈底子好,下一次就考回去了。”又朝小朋友眨了眨眼:“是吧,喻呈?”
等到上果盘,服务生把裱花蛋糕一道推上来,喻翰景站起身,掏打火机点蜡烛,第一个数字很快就点燃了,第二个引线藏里面,不好点,所有人七手八脚揪了半天才点上,两个蜡烛都不长,浪费了点时间,烛泪挂下来快要落到奶油上,大家都心急,就宋东凭还想得起来,招呼服务生给合影,喻呈连忙把相机从包里掏出来,递到人手上。
两家这么整整齐齐的时候不多,潭安林的面孔被摇曳火光映得愈发红润,大家一起唱生日歌,眼睛很亮,鼓掌,等他许愿。
咔嚓——
世间事或许有许多不如意,但这一刻是没有的。
这张照片里,妻子有丈夫,儿子有父亲,少年有友人,中年有同路。
不知道潭安林许了什么愿,潭淅勉觉得大概是希望祖国航天事业蒸蒸日上什么的,他也不关心,只想尽快分食那块诱人蛋糕。
出于高兴潭安林也多吃了些,被常苒出言阻止:“你血脂高你不知道啊?”
“就这一块了,最后一块了。”他笑着说。
第52章 “带上小栩,现在回家”/
高温假两周,中间常苒趁着人回来做了个小手术,潭安林陪了一周床,第二周带潭淅勉和潭宁栩去了一趟海洋公园玩。
这是潭安林的一个爱好兼特长,他能说出超过70%的海洋生物的名字,可以在海底世界和他们两个介绍一整天的鱼,当然他也很会水,玩一些水里的项目的时候,他把不会水的潭宁栩一把从水里拖起来,和她一起哈哈大笑。
时间全用来陪家人,还是不够,假期很快消耗完毕,休完假又要走,做什么,什么时候回,照例不能说,家里人也习惯了不问,像放风筝,去哪儿全凭风,线还在就好。
潭安林走之前还是找潭淅勉谈了话。他其实不是不管,他自己本身是宁北大学物理系本科、化学系硕博,剑桥博后,深知教育的重要性,自然也希望自家小孩名校毕业,投身科学。
在潭淅勉还小的时候,潭安林只是个初露锋芒的研究员,那时候还算有时间,跟无数父亲带小孩一样,打过骂过管过,后来越来越忙,做科研骨干,带团队攻坚克难,别人加班他不能不加班,他一走,整个团队都要停,项目进度要赶,窗口期就那么长,他实在没有更多时间放在家里,有心无力。
然后久而久之,越没时间管就越歉疚,那些责备就说不出口,因为归根结底自己没为此付出什么,总不能靠三两句话,就让潭淅勉从22变第2。
于是他谨慎琢磨着措辞,潭淅勉站在他面前背着手,做儿子的姿态挺足,但目光无所叼谓。
“明年高三,想学什么专业考什么学校,跟爸爸说说?”
“二十多名能考什么学校?”潭淅勉习惯用反问来回答问题,用以表达内心的不满和叛逆,“随便上个一本?”
潭安林耐着性子笑着说:“一本和一本也不一样,看专业。你看你学理科,宁师大的理科分低一点,如果选择大气之类的专业,你现在开始努努力也很有可能上。”
潭淅勉嗤了声:“有时候不知道学习好是为什么。出国念书?然后像你一样,把妈和小栩放家里?”
潭安林不笑了。
“小栩的下巴,现在嘴巴张开的幅度大一点还会卡啦卡啦响,像坏掉的零件。你把机器制造出来了,不管修不管养,就想让它一飞冲天。这在你们发射场,合理吗?”
“是,你那边在修的是国家重器,家里的小电器顾不上来修,我理解。”潭淅勉说,“那你就别要求太高了,考上什么是什么吧。”
潭安林看着他,脸色青白交错,看上去不红润了,表情一严肃眼窝也变深,显出苍老来。潭淅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手在抖。
手背上的青筋很明显,在绷紧,在用力,紧接着抬起来了。
潭淅勉没低头,平静地和他爸对视,试图抵抗风暴。
然而那手掌最后没落下来。潭安林没打。
他站起身,好像面对眨眼间快一米八的儿子卸了脾气,只是叹口气:“你现在很难理解爸爸,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知道我们争分夺秒到底在做什么。当然对我个人而言,我错过的,是你的十年,二十年,我觉得很抱歉,对你妈妈也很抱歉。你可以恨我,但别跟自己的人生较劲。”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回酒泉去了。可那也是唯一一个潭淅勉把暑假作业全部做完的夏天。
后来对于高三的记忆好像变得模糊,每天被做不完的试卷充斥,上完一天课就是考试,考完老师立刻改卷,改完晚自习就讲,密密麻麻的红笔标注,一眼望过去透不过气。
天气也迅速地变冷了,11月份就开始冻脚,人坐在那要把接了热水的水杯夹在两腿之间,才能感觉到脚趾的末端血液循环系统重新启动。
到学校早读,还能看到草坪上、地砖上覆盖的白色的霜,天都没亮透,一边是初生的太阳,另一边挂着淡淡残月,喻呈的相机里几乎记录了每一天这样的早晨。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一开头就不顺。
离第一堂课开始还有十分钟,迟到的潭淅勉在楼道遇到正往外跑的喻呈。
挺奇怪的。他手臂一伸,把人拦回来:“干嘛去啊?”
这人个子又高,一站面前遮天蔽日的,喻呈无法突破,只能停下来直喘白气,有点不高兴他耽误时间:“早上换课了,我忘记带数学书,回去取。”
潭淅勉不理解:“就十分钟了,没有不行?”
“可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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