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微动,看来萧宁的这位老友不似他原先印象里的纨绔与莽夫,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第二日几人大多回京去了,唯独留了萧宁与丁岭二人。萧宁去找丁岭时,那人晨练结束,正坐在廊下烹茶。
萧宁进了屋,一面挥手令侍从退下,一面笑着在丁岭对面坐下道,“明明去了偏冷之地,怎的反倒文雅许多,这会儿倒像个文人了。”
丁岭懒得理他这些揶揄,只倒了盏茶放在他面前,道:“怕你一会儿口渴。”
萧宁笑笑:“我没那么多话想说。”
“也是。”丁岭轻声笑道,“那人一会儿便回来了,你在这儿可留不久。”
萧宁知他取笑自己,也不在意,“若你不在意,我让他过来也无妨。”
“可别。”丁岭忙连连摆手,“我向来和他不对付。”
“不对付?”萧宁微微垂目,“我以为,你们后来也算是朋友。”
丁岭叹气:“您家那位性子可傲着呢,若不是因了你,他只怕是懒得理我,我也不敢与他论交。”
萧宁闻言沉默。
丁岭看他一眼,越发无奈,“没想到他那么个人,却在你身上栽得那样狠。”
萧宁抬眸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栽得狠的可未必只有他。”
这话换了旁人,大约都要以为萧宁在自嘲,可对面人是丁岭,他几乎立刻明白了萧宁在揶揄自己。昔年丁公子的荒唐事也算是帝都奇闻一件,却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底细,不巧的是萧宁便是其中之一。丁岭微微垂目,稍稍收敛了神色,道:“是啊,自是比不得陛下您心境澄明,无尘无忧。”
萧宁闻言,轻笑了一声,笑中颇有几分苦意:“心境澄明?我若当真算得上有几分澄明,又何至于陷入如今这般田地?”
丁岭闻言一时倒有几分诧异,“怎么?不忍心了?”
“对他,我何时忍心过?”萧宁轻声道。
“你疯了?!”丁岭心下一惊,忍不住低声斥问。
萧宁抬眸扫了他一眼,勾了勾唇,“我疯不疯的,又与你何干?左右不过是我与他纠葛。”
“你与他?”丁岭心下有些烦躁,“你们今时这身份地位,也敢说与旁人无干?你要是不忍心,就趁早收手,也免得旁人为你们这些糟心事赔了性命!”
萧宁闻言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停了笑又道,“阿岭,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说了无干,便是无干的。”
丁岭听他笑,本是愈发烦躁的,但闻听此话,却不由怔了片刻,方才犹豫道,“你的意思是?”
萧宁点点头,“和你想的一样。”
“你不打算?”丁岭愈发不解。
萧宁轻轻摇头,“我对他,不曾有过任何谋划。”
“那为何?”丁岭皱眉。
萧宁叹道,“阿岭,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你是……”丁岭怔了,“你还惦记着当年那事?可是,连薛家都……”他停了停,然后苦笑了一声,“我倒是忘了,你一直是这么个性子,和那人一样。”
萧宁原只是淡淡地望着他,只是听到最后那半句时忍不住微微蹙眉,也不知怎么想的,出声道,“那人如今安好。”
丁岭一愣,也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话,“我知道,她在你身边,我很安心。”
萧宁却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回答,抿唇道:“你这次回来不打算带她走吗?”
“带她走?”丁岭轻声重复,似乎当真没想过一般。
萧宁眉间蹙得愈发深了,“如今丁老太尉已经不在,你又早已自立门户,可没人再能管束你了。”
丁岭抬头,语气带了几分愤懑,“难道你以为昔年是我家族的原因吗?”
这话问得萧宁也是一怔,然后有些明白过来了,轻声道,“是为了蔓蔓的事?丁香她才……”
丁岭沉默,萧宁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但如今……”
丁岭打断他道,“一别经年,我已不知她如今如何想,更何况,我要以什么身份理由带走陛下的丁昭仪呢?”
萧宁无奈,“到底是因了这个缘故吗?明年年初丁昭仪将因病离世。”看着丁岭神色微变,萧宁也只是接着道,“她说她困在这座城里太久,想离开了。”
“为什么?”丁岭轻声,“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或许不是困在这里太久,只是等了太久,不愿再等。”萧宁望着他道,“你该知道的吧,丁香是她入柳府后的名字,她本家并不姓丁。”
丁岭一怔,他记得的,她本家姓陈,原是淮南人士,他忽的沉默下去。
萧宁瞧了瞧天色,心下盘算着该是那人回来的时辰,便直接起身打算离开,临走前倒是安抚性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出了门,果见那人已等在廊下,萧宁轻快地上前几步,笑着去拉晏述的手,“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倒在外面吹冷风。”
晏述含笑道:“我也才刚到。”
“阿岭如今的茶泡得不错,可惜了,你没尝到。”话虽如此说着,萧宁拉着人回去的步子倒是一步未停。
“丁大人现下可未必有心思给我泡茶喝。”
“你听见了?”萧宁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晏述勾了勾唇道:“嗯,不过也就听了两句丁大人的旧事。”他略停了停,又笑道,“大约不久便是桩破镜重圆的喜事了。你总是心善。”
萧宁笑笑,“又不是多为难之事,他们已是阴差阳错,离别多年,若果真能成全了他们,倒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晏述闻言,只是笑笑,心下不知为何,却有些发闷。
出了元月,几位回京述职的官员也就陆陆续续离去了,丁岭离开前,萧宁还特意送了送。至初春时节,宫中果然传出丁昭仪染疾的消息,不足一月就病逝了。葬仪过后半月,在某个暮春的早晨,有一驾马车自帝都出发,一路往南而去。
在那辆马车急行而去的时候,有人正站在城墙上远眺,目送故人离开。
“怎么?舍不得了?”
“没有。”萧宁稍稍吐出一口气,笑意明媚,“只是觉得放下了一件事,心安许多。”说着,他转头望向身边人,眉眼间笑意愈盛。
晏述回看他,却不知为何头一次觉得萧宁的笑有些刺目,令他心生焦灼之感。他下意识去抓萧宁的手,垂目低声道:“城上风大,早些回去吧。”
“好。”
第40章 安西暗涌
永康十一年秋,北境军报传来,北方的乌桓部落似有异动。军报传到宣和殿时,萧宁正巧与柳一弦、晏述二人在商讨国事,便就此事问了两人的意见。两人都认为乌桓这举恐怕背后有安西旧部势力相勾连,只怕得慎重处理。萧宁对此颇为认同,乌桓的战力虽不足为惧,但安西平定不过数年,平稳的水面之下是无数涌动的暗流,但刚刚稳定的安西,也不宜贸贸然派大军入境,极易引起恐慌与猜测。萧宁低头思索一番后,决定先让柳一弦和晏述开始准备粮草和军备之事,无论安西问题如何处理,西北边境终究要加强戒备的,乌桓再如何,也需得防备一二。诸事暂定,萧宁便想让二人退下,却一眼瞥见柳一弦面有踌躇之色,便寻了个俞南之事的由头让他留下了。俞南的成王近日似乎有意将爵位让世子承了,晏述记着那位成王原是柳一弦姐夫,小世子又是他外甥,虽是公事,但萧宁留人未必不牵扯些私情,自己在这儿便有些不合适了,便未多说什么,就告退离开了。待晏述身影消失在宫门后,萧宁方才含笑问道:“柳相可是有话想说?”
闻言,柳一弦一愣,“不是陛下让臣留下,要说俞南之事么?”
萧宁轻笑,“俞南能有什么事,成王想退位云游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不过是见你方才神色古怪,欲言又止,想是因了阿述在这儿,不好开口,故而特意留你一问罢了。”
柳一弦苦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多嘴想问陛下一句,是当真要动手了么?”
“嗯?”此言似乎颇令萧宁有些意外,“这话似乎不该由你来问?怎么,当年之事,你不恨了?”
柳一弦叹气,他怎会不恨,当年的事一直是他心头难以消解的一道疤,他忍不住道:“我如何不恨。”可,他停了停,有些感慨道,“昨日我看了这些年江安的年报,他当真算是良才,在江安这些年也委实做得很好。如今要换了人,只怕对江安……”
萧宁没有让他说完,便笑着接口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诺大的朝堂若连个替他的人都选不出来,那大燕这天下可真是危险了。”
一弦忙道:“臣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可惜。”
“我知道,一弦你到底是惜才。但,”萧宁忽地神色微凛,“他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才高不抵罪愆,功过不可相消。”
一弦默然片刻,又轻叹道:“其实我也并非全是因了这个缘由。他毕竟与魏国公私交甚笃,而你与魏国公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你当真要动手?若真动了手,你二人怕是……”
“怕是回不去了?”萧宁挑眉,轻笑,“我记得,当年一弦可是颇为不满我与他的关系,如今倒换了立场么?”
“不满?你当初把话说到那份上,我不满又有什么用。倒是你,说着那人那般重要,如今却又不在乎了?你以为这次的事一发生,他还是那般好哄回来的?”
“哄不回来,那就断了,不正好合了你们的意?”萧宁轻笑。
柳一弦闻言,皱眉不满:“陛下不必做这副轻浮样子给我看,您若果真不在意,做臣下的自然也不会多虑什么。”
萧宁无奈:“一弦你啊,有时候就是操心太过。”顿了顿,方道,“我既做了抉择,便总归有我的考量。”
柳一弦望着他,不知为何,心下总隐隐有些不安,这些年虽然萧宁待他仍如旧时,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萧宁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君心难测,这四字,他之前从未想过能用来形容萧宁。但萧宁既说了自有打算,他为人臣的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又想着还有事要处理也就不再多留。
是夜,萧宁趁着夜色拜访魏国公府。这几年国公府中早习惯了君王偶尔兴起的私下来访,自仲安递了消息来,国公府早做了安排,萧宁刚下马车便瞧见了等在月色中的晏述,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细微的弧度。
魏国公将人带进后院,一路领着上了枕风阁。侍从们早已退下,此间只留了他二人。晏述一边帮萧宁将外衣脱下安置,一边忍不住道:“如今已近深秋,怎么还是穿着这样单薄?旁人或许粗心,怎的连仲安也不懂事了。”
萧宁一边随着他往里间走,一边笑了笑道:“我哪有那般脆弱。何况你也知道,我若是不愿,仲安也劝不动的。”
晏述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拉着他在铺了软垫的位置上坐下,又从小炉上取了早已温着的清酒斟了一盏,递过去,在萧宁接酒时。晏述便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弯腰将他另一只手拉过来,让他将酒盏捧在手中,自己则将萧宁双手拢在两手间暖了暖方才放开,低头轻笑了声:“手这般冷,还嘴硬呢。快喝了暖暖吧。”
萧宁笑:“方才吹了风,自然冷些。”说着微微低头闻了闻,又笑,“是绿猗?”
晏述点了点头,含笑应道:“是。”一面起身给自己也斟了一盏,浅尝了一口,“只是不算陈酿,陛下可莫要嫌弃。”
萧宁瞥他一眼,无奈:“韩师傅前些年离京云游之后,绿猗已是千金难求,就算宫中也寻不出多少坛了,嫌弃一说,从何而来?”说着,他忽的想起了什么,不由抬头看向晏述:“我听说韩师傅离开前,有人买下了所有绿猗,那个人不会……”
“是我。”晏述极快地肯定了他的猜测。
萧宁一愣,“为何?”
晏述微微挑了挑眉,不答,只是回看向萧宁。跃动的烛光间,晏述的神色有些暧昧不可辨,萧宁心头一跳,想起些久远的往事来。是了,这是他曾送过晏述的酒。
看着萧宁的神色微变,晏述便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也不愿再纠缠于此,便问起萧宁此行的目的来。
“我来找你,不是寻常得很么?”萧宁轻笑,“能有什么目的。”
“是啊,但白日里刚接了安西的情报,若非有了对策,你怎会出宫偷闲。”晏述瞧他一眼,看萧宁想开口自辩,又轻笑着堵了他的话,“便是为此烦恼,想与我诉诉苦,寻些安慰,也不该到了也不提此事半句。”
“怎么不提?这不就要提了么。”萧宁轻笑道。
“陛下有对策了?”晏述笑。
萧宁点了点头,一面暗暗皱眉,不知从何时起,晏述私下里时不时便会唤他“陛下”,那语气总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却寻不出缘由来,特意提出又显得自己多心多疑。
晏述低头思索了片刻,道:“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萧宁轻声道:“是。我需要我的大将军为我,再定一次安西。”
“哦?”晏述抬眸看他。
萧宁接着道:“安西这些暗涌,最好能在暗处一次性解决。”
“既是暗涌,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晏述蹙眉。
萧宁从袖中取出几卷信轴递予晏述,道:“这是暗卫传回的情报。”
晏述接过展开,迅速看了几眼,不由便是一惊:“这么清楚?”这份情报上面将安西暗处的几股势力分布、据点、脉络、构成都写得一清二楚,甚至于近期行动计划都有所涉及。晏述心下暗惊,他知道皇家的暗卫情报收集的手段厉害,却不想竟能到这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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