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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开心才发现自己不太礼貌，赶忙垂下目光，小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塞着饭，想了片刻。
“周舟吧。爸妈给我登记的是这个名。”
怎么还有人连自己名字都不确定呢？宋开心不解。
看出了这个清秀的小少爷眼里的疑问，他坦然笑着，“我以前叫周渡。”
“那……为什么改啊？”
“怕忘。”早熟的小孩不在意地说。
“忘？……忘什么？”
他不说话，笑着糊弄过去。宋开心眼角还有泪珠，鼻尖红红的，奇怪看着面前这个人。
“开心，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他依旧亲亲热热地凑过来说。
宋开心摸摸鼻子，转开眼，好半天了，才点点头。
……
“宋开心！”
少年呼唤着，冲破拥挤来往的人群，向不远处的人奔跑而去，飞燕一般充满着兴奋，归巢时伴随着微微喘息与张扬的快乐。
宋开心被他冲过来猛然抱住，没稳住身形，往后退一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他一边笑一边拍这人的背，“好重！”
少年这才缓缓放开他，只眼睛还盯着看。
“开心，十天没见了！”他剖白着，嘴唇扇合，后半句隐在突然报站的广播声里，宋开心一点没听到。
“说什么？”宋开心问。
少年看着他，摇摇头，揽着人往火车站外走，“回去吧，我有好多话跟你说。”
出站后，参加了十天数学竞赛的人并未急着回家，而是揽着人漫无目的散起步来。车站边上有个大公园，人工湖边现今皆是发嫩的柳芽。从小豆丁的一年级起就在一起，如今已有十年，两人还没分开过这么久。
湖边，宋开心打量少年，纯白的羽绒服，袖口都有一些脏污。这衣服是宋小少爷打零工，凑来的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宋开心不做声，手里攥着少年那一截灰黑的袖口，徒劳无功地蹭蹭，想把这脏污抹去。
“你们竞赛不是在酒店里办么，你在哪块偷偷玩泥巴，蹭这样？”宋开心淡淡说。
“不是故意的。不小心……”
少年知道宋开心不会真的生气，抱着书包又凑到他跟前，“你笑一个。”
宋开心绷着小脸，一瞬不瞬看着这人。
“你还让我笑一个？”他说着貌似责备的话，声音却软绵绵的。
“那你笑不笑？”少年张扬着，一张俊秀的脸毫无掩饰地晃在宋开心眼前，突然，他眼珠偏转，做了个对眼的王八相。
宋开心一个饱胀的气球被猛地戳个小洞，终于憋不住了，“噗……哈哈哈哈……”
少年看着他的笑颜，缓慢直起身子，心绪翻动，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将出去，指尖碰上心上之人的眼角。失魂一般叹道：“哇，柳叶一样。”
宋开心小孩子心性，听到他这样说，不笑了，将双眼瞪得铜铃一般，“柳叶没了。”
两人在初春的湖边，伴着还不温暖的春风，分享着意义不同的快乐。公园口有个老爷爷在贩卖红薯，甜香悠悠荡荡飘来。那时候的烦恼，也不过是语文课上啰嗦的班主任，还有天冷之后该吃哪一家火锅。
“我跟我哥说好了，等中考结束我们就一起去欧洲玩，你护照怎么样啦？”宋开心跟他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人的羽绒服衣料时不时碰在一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嗯，已经在办了。”
“开心，我……我跟你说件事。”
宋开心啃着一份热乎乎的红薯，甜腻软糯，分不出嘴来，只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少年看着他，眼里有隐隐的激动。
“我最近联系上了……我以前的家人。”
宋开心一口红薯差点儿噎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胡乱擦擦嘴道：“真的？！”
他嘴角浅浅笑，点点头。
宋开心小脑袋辗转几下，不知道从哪问起，胡乱说：“什么时候的事，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办？要回去吗？要……告诉你爸爸妈妈吗？”
他按住宋开心的肩膀，让他渐渐安静下来。
“没那么快。……我爸妈不希望我跟以前的家人联系，我不想让他们伤心。只能先这么……联系着。”
他说着，双手竟然就这样微微颤抖起来。
宋开心眼里闪着光，兄弟一样拍拍他肩膀，“你长大了嘛！叔叔阿姨会理解的，过去跟现在并不是割裂的，以前的家人，现在的家人，都是你的家人啊。”
“我……”他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又激动又忐忑，从联系上哥哥的那一刻起，他几乎没有一分钟是冷静下来的。他也无法向谁倾诉。爸妈中年养他，虽说收养的手段十分难堪，但是他不能否认，自从进入这个家庭，这对父母视他为眼珠子，没有一分苛待。只是对他过去的事唯恐避之不及，不肯提起，也不肯触碰，就怕失去。所以至今为止，只有一个宋开心，只有宋开心。只有他知道自己对过去的家人是万般渴望相见的。
如今宋开心在边上，他终于可以倾泻出口。在他安静又雀跃的目光中，渐渐静下心来。
宋开心给他思考的时间，不说话，肩膀却紧紧贴住身边的人，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边上。
分秒时间过去，宋开心突然趴到他侧肩上，小孩子一般，吃饱饭就犯困，眼皮眨两下，盯着他侧脸，“舟舟，你说你家乡叫什么来着？”
“……泉里。”
那里有甜软的柿子，还有从来没吃过的秋梨。还有，模糊记忆中的家人。
“我……我哥哥真的还记得我，他喊我……周渡。周渡，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他呢喃着，声音似叹息又似向往：“开心，我的来处是那里，归处也是那里。”
宋开心困了，却仍撑着精神，强烈的倦意让他无法理解耳朵里听来的这些向往，只囫囵地点头表示认同。然后彻底放弃挣扎，靠到他宽阔的肩膀上，缓缓阖上眼皮，意识昏沉之前呢喃道：“反正我哪也不去。”
我就在你身边。宋开心是想这么说。
脸侧的呼吸渐渐和缓，靠在肩膀上的人已经睡去。
……
宋开心猛然睁开眼睛。一时搞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
周围还是很安静，他侧着耳朵，甚至能听到药水点滴的声音。其实他才迷糊了五分钟。可这五分钟过得好慢，竟然让他回忆了这样多以前。
细细密密的疼痛缓缓涌上心头。
世上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如果这么多巧合都凑在一处，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事实。
宋开心的“舟舟”，叫了那么多年的“周舟”，把自己的名字丢了那么多年的小少年。在这普通的一天，在他称之为“来处与归处”的地方，在父母兄弟以及心上人的钝痛回忆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周渡。
第64章 好想你
周舟生病了。
这事几天就在村里传遍了。人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都过了正月才出院回家。
泉里村老老少少都知道，家伟家二子是壮牛一般的存在。春夏秋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总是活力满满的。谁家有个大忙小情的，只要他能伸手，都绝无二话。在乡亲们的眼中，周舟几乎是个完美的少年。看到他在各处忙活才是常态，蔫蔫的不出门，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二子最近好点没啊？”二妈跨进门来就问邹丽娟。
邹丽娟这几天憔悴很多，本来就瘦，羸弱不堪，如今宽厚的棉服穿在身上，都要压倒了似的。二妈看到她这样子，惊得心里一跳，不由劝慰道：“二子妈啊，什么事过不去啊，千万别想不开。”
邹丽娟勉力笑笑。她直觉自己身体最近两天差了很多，可心里却越发坚韧了，不敢倒。她还有周舟，她绝不能就此倒下。
二妈没聊多少时间，把一只新鲜的处理好的公鸡给送到厨房，絮叨着：“给二子炖点汤喝，早上刚杀的，都处理好了，你们炖一下就照。”她放好公鸡，回首一看，邹丽娟依在门边，双眼还通红着，她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心疼道：“丽娟啊，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没什么大本事，但是能帮一定会帮的。我们一家老小，受了二子多少忙，平时不做声，其实我们都记着的。”
邹丽娟暗暗咬着牙，眼眶又热起来，半晌后点点头。
二妈担忧地看着她，又交代两句才离开。
邹丽娟坐在厨房的小凳上，心里空荡荡的却又细细密密堵着疼。周家伟走进来的时候她都恍然不知。
周家伟兜头捋捋乱糟糟的头发，讲话嗓子哑了，“中午吃鸡啊？”
邹丽娟这才发现他进来了，回答道：“路子妈送来的。”
周家伟看着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食材，点点头领这份情，“以后塘里的鱼上来了，给他们送点。”
夫妻两人就这样简单交流了两句，然后陷入了沉默。
“老周，渡渡怪我们。”渡渡这个小名多少年没叫过了，她以前甚至连想想都不敢。
二十多年了，邹丽娟夫妻俩无数次想到他又无数次逃避。
周家伟坐到邹丽娟身边，叹口气说：“怪我们吧，我希望他恨我们。下辈子，别再投生到我们家了。”
邹丽娟又哭起来，捂着脸痛哭出声，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流。
宋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拿着个空的玻璃杯，没有神采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一点。
周家伟揩揩眼泪，问了句：“开心，怎么了？要倒水喝吗？”
宋开心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说，他其实认识周渡。他没有死在被拐卖的路上，而是辗转消亡在了异国他乡。
“我……”宋开心嘴唇开合半晌，却没能说出来。
周家伟过来接走他手里的杯子，利落地倒满半杯，再送回到他手里，“拿着，不烫，正好入口。”
宋开心握着杯子，感受到了温热的水一点点传到冰凉的指尖处。
“好，那我先回房间。”
“嗯，去吧。”周家伟交代，“午饭好了叫你们。”
宋开心摸着回房间了，没再多言。房间里周舟还睡着，一动不动，只能通过听呼吸来判断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急促了，说不定是在做梦。平稳了，说不定是陷入了深眠。无论什么样，宋开心一直在边上。
宋开心把杯子放桌子上，盘腿坐在地上，摸到周舟的手，握住了。
周舟不再提周渡，邹丽娟夫妻俩就当他忘了。村里人看他们夫妻俩带回来一个儿子，心照不宣地都默认了这个周家老二的存在，很亲切地叫他：“二子。”
可他们都不知道还有个周渡。
没人说罢了。
宋开心心痛起来，也有很多的……不忿。周渡飘到了那么远的地方，顶着“周舟”这个名字，不愿忘记过去的一点一滴。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回家。可是这里的人，包括父母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想起他。
周舟出院后也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醒了也沉默，不太说话，像被人抽去精神骨头一样，偶尔会捏宋开心的手，让他明白自己没事。
“怎么坐在地上？不冷吗？”周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半撑着身子，靠坐在床头，伸手去拉宋开心。
宋开心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笑笑说：“屁股底下垫了厚垫子了。”
“那也冷。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气温。”周舟说。
宋开心的手在周舟宽厚的掌心里小小一团，“那我不坐了。”
周舟咳嗽起来，宋开心像模像样地摸过来拍他的背。
“好了，我没事。”周舟拉宋开心到身前来。房间里帘子拉着，周舟又虚弱，不太看得清人，“看不见你的样子了。”
宋开心顿时紧张起来，他自己就是因为高烧失去了视力，此刻听到他说看不见，吓得心尖一阵阵抽。双手胡乱摸到他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一点都看不到吗？”
周舟摩挲他的胳膊，笑了声：“光线太暗了。”
宋开心立刻摸到窗户处，慢慢拉开了窗帘。“现在呢？”
外面的光线乍然照进来，周舟被光刺得眯起眼。在耀眼的白光中渐渐看清了宋开心的样子。
宋开心蹙着眉，担忧地望着这边，眼睛没有神采，却是他熟悉的模样。他缓慢低下头，有千万斤情绪担着，一句话却都无法说。
“嗯，看得很清楚。”
周舟环顾四周。这是他的房间。高中放假的周末，大学的寒暑假，直至工作，他都一直住在这里。可他一直没说过，书桌左上角刻了两个字母，他从来不知道其中的意义，哪怕只是随手而刻，他也应该知道那是随手，而不是毫无印象。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其实对这里陌生的很，只不过一直在回避。劝着自己，只是记性不好，只是偶尔忘了。
周舟苍凉地笑了下。将目光收回，他缓缓理清思绪，反而无比平静。
“上来，我们说说话。”周舟掀开一点被子，冲宋开心说。
宋开心三两下脱了外套长裤，钻到被窝里，周舟从善如流将他搂进怀里，下巴轻轻压在他发顶，闭着眼睛微微晃，像哄着个婴儿睡觉。
“开心开心，我的开心在哪里呢？”
“在这呢。”宋开心鼻腔闷闷的，“开心在这儿。”
周舟继续悠悠晃荡，“你知道吗？”他喃喃说着话，“这次生病我一直浑浑噩噩，可是却想起了好多事情。以前都不能将这些片段连在一起，现在……好像清楚了。你要不要听听？”
宋开心毛绒绒的脑袋埋在周舟的胸前，给了他无比的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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