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芳是来跟她们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的。
说是商量,但她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想法,“北京城眼看就要乱起来了,如今稍微有点办法的人都在往外跑,咱们也得早做打算了。你们也知道,这工厂能开得起来,靠的不光是咱们自己,如今这一乱,上头没人护着,难免就有些打眼了。所以我想,是不是也把咱们的工厂搬到南边去?”
清秋说不出此刻的感觉,她看了雁回一眼,见她不说话,不由问道,“佩芳姐。你也打算走了?”
“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想走。”佩芳叹了一口气。
轰轰烈烈的金粉世家,早在去年金铨总理去世之后,就已经风流云散。不过佩芳早早离婚,又有自己的工厂和资产,那些事与她的关系不大。即使如此,这件事也给她带来了很大的触动。
个人、家族,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即便煊赫如金家,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所以她非但没有因为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而安心,反倒越发的敏感。
打仗她虽然没见过,但听过的却为数不少。不管是哪里的军队,来去的目的是什么,其实大部分都差不多,到了一个地方,首先就是烧杀抢掠,填补损耗。
到时候,那些真正底蕴深厚的大户未必有事,那些家无余粮的底层百姓说不定还能豁免,倒是她们这样有几分资产却没有靠山的,最容易被盯上。
只是盯上钱财也就罢了,可她们全都是些妇道人家,下场就不好说了。
所以,在事态失控之前离开,是唯一的办法。
清秋听得目瞪口呆。她也想了很多,但再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可能。光是听佩芳说,就觉得心头发寒。
冷太太也是面色煞白,连忙道,“那咱们也走?实在不行,就回苏州老家。”
人离乡贱,她们这些老弱妇孺,留在北京城很危险,去了不熟悉的地方,也不会有多安全。若是回乡,至少还有亲友故交可以扶持。
“雁回,你说呢?”佩芳问。
雁回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佩芳为什么来找她——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是要将现在的工厂和其他一些资产变现,换成方便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比如金条首饰之类,没有一点实力就办不下来,但更重要的是,离开北京城南下的这一路,也不是太平的。
能对付一支军队的,只有另一支军队。
曹三是哥哥雁恺的副官,他留在北京城自有任务,手底下一定会有一支为数不少的队伍以供调遣。若是能让他们护送一行人出城,那就保险多了。
甚至也不一定要回南方,跟着军队去雁恺那里,同样是个不错的去处。
大概是沉默太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让雁回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张开口,“我……”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而后曹三哥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七小姐,大少爷来北平了!”
雁回“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40章 番外五 方向
雁回走出门,就见曹三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满脸激动地站在门口。
她伸手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写着雁恺将会乘坐当日的火车抵京。算算电报送达的时间,这时候火车也差不多快到站了。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来北平,但现在雁回也不及多想,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跟曹三一起去火车站接人。
去火车站的路上,雁回看着车窗外往来奔走的人流,再次陷入了思索之中。
其实,佩芳所说的这些,她都想过。
但是究竟要怎么选,是走还是留,雁回却始终没有做出决定。
身在当下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像是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所以常怀忧虑。她明知道出路在哪里,却也还是免不了迷茫担忧,因为现在距离曙光到来的那一天,实在太久。
而且她是如此清楚明白地知道,眼下还不是局势最坏的时候,接下来的二十年间,只会越来越坏。
身处其中,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当然不会在短短的路程里就想清楚。汽车停下,雁回收回逸散的思绪,深吸一口气,暂且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件事上。
虽然穿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到目前为止,她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原身的家人,如今终于要去面对,难免有几分紧张。
雁恺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男人,行走间龙行虎步,气势迫人。
几乎在看到他的瞬间,无需曹三介绍,雁回就已经把人认出来了。不过她没动,谨慎地站在原地。
果然,兄妹二人的关系,就像她想的那样,并没有那么亲密。雁恺看到妹妹,只是打量了一下,说了一句“长成大姑娘了”,而后便问起了她的学业。
要是放在穿越之初,雁回可能还会紧张一下,现在她的学业是无可挑剔的。
一路说着话,很快回到了曹三住的地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雁恺在这里从容极了,一进门就反客为主,开始安排各种事务,等曹三领命去了,他才领着雁回进了书房。
当下这个局势,他特意来一趟北京,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这一点雁回心里有数。但哪怕是顺便,对她肯定也有所安排。所以她走进书房,安静地站好,等着雁恺开口。
“坐。”雁恺自己在书桌后坐下来,点了一根烟,然后才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雁回坐了下来,雁恺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对现在的局势怎么看?”
雁回心下一动,说,“恐怕乱不了多久。”
闻言,雁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才点头说,“不过肯定还是要乱上一阵子,所以我这次过来,除了安排一些事情,主要也是问问你,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去哪里?”雁回反问。
既然雁恺没有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姑娘看待,那么她也没必要掩饰。别看现在大部分人都往南方跑,可南方也不是乐土。而且雁回很清楚,接下来,这片大地将烽烟四起,不会有真正安宁的地方。
她的反问很简短含蓄,但雁恺明显听懂了,他沉默片刻说,“去港城,或者去东南亚,我来安排。”
雁回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撤出北京城,根本不需要让雁恺亲自跑一趟,这样的安排,反而合理了。
这个时候,对外转移资产的人数不胜数,雁恺的这种安排,并不出格,甚至可以称得上保守,因为大多数人见识了西方各国的强大,会更倾向于直接去文明开放的欧洲或者美洲,而不是留在贫穷落后的亚洲。
不过以雁恺的立场来说,身为军人,对于列强更多的是警惕而非向往,会做出这种选择也不奇怪。
“我要考虑一下。”沉默良久,她才回答。
雁恺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提醒道,“抓紧时间,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
雁回回到洋房的时候,佩芳已经走了。她虽然是想求雁恺办事,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方便打扰,也不急着往前凑。
冷太太倒是很热情,想邀请雁恺来家里做客。
她是真心将雁回看作晚辈,自然也要与她的家人礼尚往来。
雁回答应等雁恺不忙了,就请他到家里来吃饭,应付完了冷太太,才跟清秋一起上楼。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进房间,清秋就打量着她的脸色问。
雁回说,“没有别的,就是佩芳姐说的那件事。”
清秋闻言,倒水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才恢复如常。她倒了一杯水,端给雁回,在她身边坐下来,才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大哥的意思是,国内到处都不安稳,如果要走的话,会直接离开大陆。”雁回说,“不止是我们,我家里也有一些人会一起走,到了那边也有人照应。”
清秋笑了,“这是你大哥的意思,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雁回指尖摩挲着杯壁,迟疑地说,“一走了之,就要把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抛下,而且到了那边,也未必就是一片乐土。”
别看她以前读过的那些民国小说,动不动就写主角为了避开接下来的战火和战后的一些纷争,选择远渡重洋去避难,仿佛国外就处处安定祥和一般,可是别忘了,这可是世界大战——欧洲也好,美洲也罢,即便是偏爱一隅的东南亚,没有哪一处能真正逃开。
至于人在异乡所带来的诸多烦恼和问题,反而是小事了。
可是,留下吗?雁回又无法坚定地说,自己可以为了人类事业奉献一切。
因为在她的那个时代,年轻人的观念已经逐渐变成了“首先要爱自己,把自己放在一切之前”。这不是自私,而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唯有在这个前提之下,所谓的自由、平等、民主,才有意义。
手背一热,被清秋紧紧握住。
雁回回头,就对上了她的笑脸,“原来你也会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刻。但我倒觉得,在你犹豫的时候,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她看着雁回的眼睛,“你想留下。”
雁回一瞬间竟想避开她的视线,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叹息般笑了一声,“可能吧。那你呢,清秋,你怎么想?”
“我也想留下。”清秋毫不犹豫地道。
这让雁回有些吃惊。
似乎是误解了这种吃惊,清秋又说,“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你想留下,只是觉得,这里是我的祖国,我的家,如果我们在这里过不好,去了别处,真的就会变好吗?况且,总有人走不了,能走的都走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那些没有任何门路的人,他们又怎么办呢?”
雁回安静地看着她,心潮翻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家国天下的概念,不是她告诉清秋的,是对方在这段短暂的大学生涯之中,接触到诸多的新思想,自己领会出来的。
现在的冷清秋,再也不会是原著里那个困于情爱和后宅,最后不得不靠自焚脱身的飘茵阁主了——哪怕接下来就将是飘零的乱世,她的眼睛里也有光。
那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青年人的光彩: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自己来守护,自己来建设,并且……舍我其谁!
这一刻,雁回竟然为自己那含糊的动摇而有些汗颜。
人人都知道,曙光就在前方。
可是,如果知道这一切的每个人都只想暂时离开这片混乱,等曙光降临了才能回来,那么,曙光真的还能降临吗?反而是这些身处迷雾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结果,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人,将一腔热血抛洒出去,才换来了那道曙光。
“怎么这样看我?”见她久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清秋有些不自在起来。
“只是觉得,你比我更勇敢。”雁回也握紧她的手。
记得以前,曾经读过曼德拉的诗: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
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
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
不要为了自己苟且而得意
不要嘲笑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
然而此刻,在她脑海中翻涌不息的,却是先生的那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就这样完结啦。
最开始有很多想写的内容,不过后来又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不用我再写一遍。
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我们下篇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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