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闭了眼,任由身体沉坠,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传来啁哳人声――
“明日才是阁主生辰,上官兄怎的今日便如此殷勤,哈哈……”
“宸兄还说我,你还不是早早下工,说说看吧,城西街角赵娘子家的独酿怎么不到日落就售罄了?”
“哈哈哈……”
段清睁了眼,看到昔日同僚在自己身旁谈笑风生,泯阴阁最高层视野广阔,清风拂面,仿佛一切都是长梦未醒。
“哎,阁主这是去哪?”
“许是嫌你烦了,哈哈……”
“哎阁主!”
“这怎么……怎么急得都跳了?”
“近日有大妖入魔吗?”
“从未听到啊?”
……
段清咳嗽了一会儿,睁眼时硝烟入腑,灰尘迷眼,他看见周围尸横遍野,而自己拄剑支地,浑身狼狈。
这是他从蝶絮引中清醒过来时,与数百只入魔大妖拼力相搏之後的场景。
蝶絮引是这世间最为邪佞之人创立的邪术,不仅能引鬼魂化厉、大妖入魔,还能引馗师生出心魔,或者令已有心魔的人立刻囿于其中。
段清当时清醒得还算及时,但旖梦过後,心魔不稳,他惟恐制不住郑有归造出来的人祸,便弃剑舍命,以全身修为尽压大妖,再祭出金身以做容器,将所有厉鬼收纳其中。
他成了世间第一个鬼王。
史书中给他的称号除了泯阴阁首辅,还有始鬼王。
……
在他被鬼王阴炁折磨得分毫难动时,谢扶云来找他了。
封印大阵落下後,阵法之内荒草连天,谢扶云不仅用上了最厉害的阵法,甚至还拿自己的金身来镇压他。
何至于此。
段清苦笑不得,抬眸时面前已现地室玄棺。
他的魂魄被禁锢在玄棺之中,他的金身在棺外做阵心护法,而谢扶云的金身……
段清立在玄棺之前,突然愣了神。
谢扶云的金身是他的半神本相,衣服金光玉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鎏金潋云袍。
段清小时候经常给这个袍子做器修,因为这袍子也算法器,谢扶云一有点事就让他修,美其名曰让他练手,实际就是打发他洗衣服。
他从来没见过这袍子上有什么其他纹饰,毕竟是他一寸一寸不知摸过多少遍的东西。
但不知是幻境作祟,还是他剩余的这片金身碎片本就有此记忆,他竟然看到谢扶云的宽袖内侧有两个古字。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段清的名字是父母取的,虽然他们走得早,但段清被托付给邻居大婶时,他的名字就绣在贴身里衣的袖口处,听养大他的大婶说,姓是父亲绣的,名是母亲绣的。
那件衣服他一直留存着,但一次出任务时,他抓了个调皮小妖,小妖被有心人利用,养成了害人心思,本是被他抓回仙山受教,结果後来有一日趁他下山,小妖竟将他遗落的灵储袋找了出来,里面的幼衣也被撕了个稀巴烂。
他当时很是自责,捏着几片碎布在雪洞後面的冰树下坐了很久,久到谢扶云来找。
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但谢扶云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别哭,他无言看着对方,大有一副‘我怎么不知道我哭了’的表情,谢扶云哈哈笑着,说让他不要伤心。
段清便冷着脸问他可是能把旧布上的绣字恢复如初。
谢扶云那时笑得无奈。
“你父母早已轮回不知多少年了,我去哪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
段清便继续闷头坐在那里,整日整夜不说话。
谢扶云大概是哄得没了耐心,陪了他没两天便起身走了,过了没几日,他突然拿着半尺布过来送他,说这布料是当初做他那件潋云袍剩下的,虽然只剩三尺,但材质坚韧,刀火不侵,还能认主,并且除了主人命定的名字,谁的名字也不会在上面留下痕迹,像亲眷、好友、挚爱的名字都必定能保存得很好。
那半尺布他到底是没什么用处,也不敢有什么用处,最後被他塞到哪他忘了,但他却隐约记住了谢扶云的衣服很奇特,痕迹非主人命定不可留。
非主人命定不可留。
段清突然之间对命定之词的定义犯了难,他以前自然知道何谓命定,除了天罚命定是单向之外,凡尘的命定之说都是你情我愿,互为成全。
他恍惚猜测,恐怕他天生便是谢扶云的劫数,是拖累对方的天罚命定罢。
可谢扶云分明对他不退不避,还如此偏心照顾。
段清揉了揉太阳穴,克制自己不再多想。
谢扶云只是怜悯世人惯了,对他和对旁人其实并无二致。
对,并无二致。
段清自我暗示着。
……
接下来便是在地棺中漫长无聊的一千多年了,段清自认为没什么可追忆的。
他站在幻境里自己的金身面前,抬手时,疾风与冰刃从他脚底旋起。
倏然,就在他即将毁了这幻境之时,本该站在他金身旁边、令他不敢直视的那道金身,竟然转了过来。
段清猛地停在原地。
他看着千年之前这道令他梦绕魂牵的身影,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都毫无所觉。
他记忆中没有这一幕,想来是被最後一块金身碎片割去了。
虽然不一会儿他也能自己想起来,但反正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他偏头瞧着谢扶云,瞧着他先是逗猫似的用自己的头发挠了挠他金身的脸,然後又牵起他金身垂于身侧的手,规规矩矩地帮他摆成了横于腹前的姿势。
段清轻笑了一声,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地室内突然红光乍现,带起一阵腥风邪炁。
段清皱眉望去,看到自己金身的眉心生出了一枚印记。
谢扶云的金身似乎也注意到了,看了一会儿之後,竟然抬了手――
段清眼睁睁看着他金身的脑袋被微微压低了一点。
他金身眉心的印记便在谢扶云仰头闭眼时倏然一暗。
‘咚――’
段清神魂一震,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啊,对了,鬼王印记。
他近期有看过後世学徒沿创出的《馗师入门手册》,里面有提到过,鬼王的出现近千年来有过不少,除了始鬼王被封印时因为不尤人经验不足而耗损过多外,其他鬼王都能够很好地被制服。
後世学徒们对鬼王的观察也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鬼王印记。
鬼王额心会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猩红色印记。
那个印记除非鬼王阴炁彻底消散,否则不会消失。
但有没有其他办法能覆盖住就不得而知了。
不。
也不是不得而知。
段清立在原地,瞳仁微颤。
现在他知道了。
其实是有方法的。
他也知道了,袖内留字是珍重,金身相陪是心疼。
他从来不是谢扶云的命劫。
天罚,罚得也不是他一人动情。
而且他们都通卦术,早早便知道两人若在一起,便会有大劫将至。
大劫之後会有什么,谁也不知,若是放在後世,这样的纠葛足以让任意一方做出放弃,後人总是看得近,他们总认为,若没有可能再进一步,就只能越走越远,更别论之间若是横亘着天劫阻挠,哪怕争着一颗不忍对方遍体鳞伤的心,也要狠上一回,或是说些不合理的话,或是做些不合理的事,最後劫也躲不过,人也圆不了,幡然醒悟之前,又总要戚戚哀哀叹上一次,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怎样……
这道理放在旁观者身上总是易懂,而旁观者入局时便不是旁观者了,鲜少有大彻大悟的明白人熬得住。
谢扶云不是旁观者。
他也不是。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是明白人。
所以无论何时,垂眸总有递不到唇边的茶,无论何地,回眸总有看不到另一人的时候。
不是不思,不是不想。
只因这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看似与初识无异的距离,便已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所有。
……
当谢扶云站在地棺幻境里时,他看到了段清。
他一步步走过去,掠过玄棺虚影,掠过两个紧紧相依的金身虚影,出现在段清眼前。
对方瞳孔一缩,被他吓得後退了两步。
谢扶云回头看了眼,似乎了然了什么,转头冲段清微微一笑道:“记起什么了?”
“我……”段清喉头一涩,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腔,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种感觉难受极了,比真心暗许久不敢言还要难受。
“我?”谢扶云抬脚靠近他,“我什么?”
段清忍不住再往後退,但在看清谢扶云身上的模样时猛地一顿。
“难不成我真是养了个闷葫芦?”谢扶云笑道。
他身上血迹斑斑,脸颊处也有不少,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瞧着段清,还歪头逗他说话:“看来最後一片金身藏了不少坏事,把你都吓得不敢和师兄吱声了。”
段清皱着眉,神色晦暗,仿佛隐忍着极深重的情绪。
谢扶云便开始引他说话:“还记不记得,你曾救过一个村子,我替你受了天罚,你察觉之後着急来见我,那日在雪洞里,我是如何回答你的?”
段清头疼了一下,许是最後一片金身就在附近的缘故,本不该记起的记忆竟然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现了一点。
他自然记得那次被他插手自然命数的村子,但他回到雪山见到谢扶云之後,发生的事便模糊了起来。
现在那层模糊纸似乎裂了,他得以窥见几分――
“兄长。”
记忆中,段清听到自己声音颤抖。
“你为何替我受罚……”
“你说为何?”谢扶云嗓音含笑。
“我……不知。”
谢扶云静了片刻,轻声叹道:“你知。”
--------------------
我好像得颈椎病了?脖子疼。
第89章 尹泰旧事(九)千帆尽过
======================================
尹泰家园西区十二楼二十五层有个隐秘的房间,建房当时是建筑夹角,没做面积计算,所以图纸上看不出来。
这个夹角在走廊尽头看似是墙面的隐藏门背後。
池嘉萌就躲在这里。
她用蝶絮引操纵着整栋楼的厉鬼,本来是试图把整个小区都笼罩的,但因为全妖委派人来得太快,整栋楼很快就被封了起来,她便暂时没了机会。
但她以为外面那些馗师团没什么大用的。
她以为那些废物绝对找不到她。
但她以为错了。
她竟然被一个看起来毫无大用的馗师给找了出来,而且找出来的过程非常……
‘笃笃笃――’
“你好。”那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门外,“送外卖的。”
池嘉萌:“……”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就听那面假墙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普通,隔着门的时候感觉不到多少灵力,现在面对面了还是差不多的感觉。
而且长得也很普通。
就是性格有些奇怪,竟然能把那么恶心的东西像牵气球一样牵在手里。
谢扶云靠在破破烂烂的墙边,拉着身後哭哭笑笑的几个晴天娃娃,饶有兴致道:“池小姐,你这是什么表情,以为来杀你的该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物么?”
“那确实挺符合幻想的。”他笑得无奈,“但没办法,我现在有点不太想怜香惜玉,可能照顾不了你的心情。”
池嘉萌嘲讽一笑,她脸色很不正常,看起来像是藏在这里後就开始不吃不喝了。
“你们以为找到我就能杀了我?”她笑得越来越疯狂,但笑声却很低,“别做梦了,鬼王已经为我所用,我死了就会立刻暴走,到时候你们都会给我陪葬,哈哈哈……”
“池小姐。”谢扶云淡定地打断她的臆想,“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来要你的命的。”
池嘉萌嗤笑道:“你们全妖委不都秉公无私,为凡人利益事先吗?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这附近的人都要完蛋!”
谢扶云眼睛微动,突然静默一会儿後眼皮没弯地笑了一下。
站在一堆晴天娃娃气球後面的段清微微皱了下眉。
有一个很难相信的事实就是,他从来没见过谢扶云生气,哪怕是当初亲眼看着他被封印压入地底,那人眼神里也只有极度的悲伤。
当然,这只限于一千多年前的记忆。
他不知道这一千年来谢扶云怎么过的,但他大概知道了谢扶云生气的原因。
“池小姐缺少一点东西,你知道吗?”谢扶云轻声细语地问着池嘉萌,嗓音温柔到极点。
池嘉萌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她冷笑了一声,问他:“什么?”
谢扶云站直了身子,眼皮微垂,温声道:“自知之明。”
池嘉萌一愣:“你……”
‘轰――’
一道天雷突然在天空炸响,银色闪光穿破黑暗,仿佛把天空撕裂,光影在池嘉萌阴沉麻木的脸上忽闪交错起来。
她看着谢扶云黑沉一片的眼底,突然意识到什么。
“哈哈哈哈……”
“为什么……”她疯狂笑着道,“我怎么总感觉你在找我报仇呢,真是有意思,我操纵的厉鬼杀了你的家人吗?”
“那可真是抱歉啊,我就是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哥哥陪葬!哈哈哈哈……”
70/83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