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码头指定有点儿猫腻,武释搓搓掌,换了边座位,从另一头小窗看运河。
这一侧视野拥挤,高高低低的屋檐挨在一块,几个码头工人蹲在石阶上面聊天放屁。正说到各自的妻儿时,忽然来了个男人,满脸的不耐烦,看着像这群人的雇主,那些码头工人立刻作鸟兽散,各自往码头卸货的地方去了。
武释听着那人讲话的ko音,觉得有些耳熟,似乎是朔西边境的ko音,当下便上了心。从小窗往外瞟着,一会儿便见那人背着手,拐过了转角,看不见人了。
这人不知干什么去,但武释的直觉告诉他,现在必须得跟上。他留下了茶钱,在老板殷勤的招呼声里出门,匆匆穿过小巷,装作一个偶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茫然地找着出去的路。
巷子通到尽头,是一溜晒不干的青石台阶,这里蹲着一些在岸边捶洗衣裳的妇人,她们对陌生男人似乎有天然的恐惧,在武释踩着石板上的水过来之前,就装作甩布料,把一片几乎干掉的石板再次浸湿。
武释避着水,心道方才那人应该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军人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当年朔边营的侦查队伍有百人,武释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追踪几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本能。他绕过一堵墙,踩进一片泥泞中,看见一串脚印蜿蜒向前,在前面一些的岔路上,另一个人的脚印也踩了进来。
白天码头的人都出门做工,屋子大都空着,没什么人会来这里。武释贴着墙根走,把误闯此处的戏做足,到了脚印一同消失的地方,这里有一幢仓库。
这里太静了,除了远处拍水的浆声和号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武释摸着墙根,找了个隐蔽处藏身。
土墙内侧传来窸窸的声音,“......这批货要赶快运出去。”
一阵走动声,武释贴紧了墙面,屏息凝神。
“运不动......工部都水清吏司查得严,近期有些动静......稍安勿躁。”“那就是要我们饿死!”另一人抬高声音,陪同的那个立刻安抚:“小点声!”
“那你说怎么办?开cun的那一批货......”声音渐渐低沉,武释捕捉到“开cun”两个字,心内一沉。
“你去给上面说说,”那人不耐烦,“成事在此一举。”
待里面窃窃的人声低下去,仓库的门便被打开了。
武释收敛身形,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才小心翼翼拔出匕首,在墙根处划下一个记号,随后贴上仓库门边,听了半晌动静,确认无人了才闪身进去。
这是个陈旧的土仓,隐藏在巷子深处,即便是白天也少有人光顾。仓库外部讲究开阔,这里的地形显然不适合盖这样一间仓库。
武释穿行在林立的大木架中间,心道此处可能是用来做私人交易的场所。地方太偏,地段不好,用来做别的营生也不行,即便重新修葺翻新也是注定赔钱的买卖,所以经久之后逐渐废弃。
土仓的顶部盖着巨大的圆形穹穹窿,支撑的梁柱明显朽坏,大约也撑不了多久。武释沿着仓库围墙走了一圈,在墙脚处发现一些新鲜的拖拽痕迹。
痕迹很新,在不起眼的地方散落着几片谷壳,应该是装过粮食的麻袋。仓库坐落在潮湿的运河边,粮食不能再此处存放太久,在这里囤积过的粮食袋不会存放超过一天。
运粮的这些人很急,这代表着什么,武释不敢轻易定论,他继续沿着墙面延伸视线,在一团透光的小窗后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人影。
有人跟来了。
仓顶太高,无法藏匿,武释扣上刀鞘,观察着摆放凌乱的木架,悄悄寻找藏身之处。
昏暗的光线中,来人沉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只有一个人。武释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吞咽着唾沫,数着脚步声。
那人离他不过一尺之遥,笨重木架挡住了他的身形,武释稍稍侧身,卖了个破绽——那人果然上当,抬臂一劈,两刀相撞,雪亮刀锋的鸣啸铮然回荡在逼仄空间内,锋刃错开的一瞬,木屑骤然飞溅。
这是势均力敌的对搏,武释陡然愣住,锋芒掠过那人的面颊,他匆忙收刀:“怎么是你!”
那人喘着气,眼中也有错愕,执刀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半晌没点反应。
武释拽着人,把他往隐蔽的地方扯:“小唐?领了任务过来的?”
唐录的呆滞实在不合时宜,可是武释眼下顾不得这么多,即便他们现在做的是同一件事,可是没有上级指令,也只能装作素不相识。“这里存放过粮食,”武释简明扼要地说,“咱们都摸到这里来,这事不对劲,一会儿你先出去,千万不要让人看出咱们见过。”
“......小唐?”武释絮絮叨叨的,终于发觉唐录的神情不太对头。
土仓里太闷热了,武释看见唐录额上大片的汗珠坠下来。
唐录在一片寂静里垂着眼,说:“武哥,对不住了。”
“什......”武释茫然了一瞬,泼天的血色就笼罩住了眼帘。
第154章 烙铁
一刀未中要害,武释尚能还手。电光石火间他骤然暴起,在拔刀的一刹那矮身虚晃,躲过了唐录砍下来的第二刀。
他是有胜算的,唐录的刀不快,每劈一次都裹挟着巨力,因此体力消耗很快,武释只要躲得及时,刀刃必然伤不到他。武释和唐录相识这么久,也曾玩闹地交手过几次,他了解他的刀法。
刀兵相见时分外凶险,唐录举刀劈向武释前胸,火星飞溅之下,腥气翻涌,方才那突至的一刀豁开了血ro,武释的衣襟已经濡红,分不清哪里是伤ko。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武释双目圆睁,一刀挥落时,看见唐录躲避不及,撞到了一边的木架,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人,眼前却一花。
那刀上喂了麻药。
仓促间的眩晕使他来不及扶刀支撑,武释摇晃一下,倒在地上。
武释眼前已有重影,手脚更是逐渐失去温度。他勉强支撑心神,恨声道:“你——”
只听砰砰几声响,土仓的大门被人撞开,哗啦啦的脚步声把仓库土墙围拢了。唐录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见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下一刻有人拊掌而入,大笑着说:“我追踪贩售私粮的粮贩到此,还想着能立个大功,可惜没有想到,原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局势遽然一转,唐录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刀刃转了方向,把武释回护在身后。然而刀身嗡吟间,紧绷的肩背肌ro暴露了他的慌张。
武释粗喘着,怒视前方,却只能看见几片模糊的影子对峙不动。
紧跟着,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是投来了视线,惊奇地说:“哟,这位是?”
武释听出来是谁了,掀起血淋淋的眼皮,有气无力的笑:“哪里来的野狗藏头露尾,见到你爷爷,还不来拜拜山头。”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来人,然而唐录在他身前挡着,那人没有轻易靠近。
“武佥事认不得我了?好歹我是个从三品的同知呀,”那人冷哼,对外一招手,进来几个随行的锦衣卫,“即便你我是同僚,可牵涉到公务,咱们还是要公事公办,走一走朝廷交代的章程。”
那些锦衣卫动了刀,却听前方有人低沉地喝道:“谁敢!”
满室阒静,江抚骤然大笑:“谁不敢?唐百户,螳臂当车,你算什么东西?”
“小唐,”武释狼狈地撑着眼睑,“你究竟在想什么。”
“武哥,别想这些,别想了。”唐录有些难堪,眼里涨着血丝:“你得活着,得活着。”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怔怔地重复同一句话:“你得活着。”
武释笑了:“你难道恨我吗?”他这个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伤ko太疼了,这么久的朋友,他还真下得去手。
唐录背对着他:“非我本意。”
那头江抚看着笑话,施施然抱臂而立,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行了,放乖了听话,以后有你感谢我的时候!”
唐录喘着粗气,双目泛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始终是一个沉默的人。并且在此刻,也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应对方式。
三方僵持着,一片死寂中,唐录扔掉了刀。
对峙的锦衣卫随即越过了他,是什么人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窗外有些风声,裹挟着沙沙的脚步忽远忽近。武释原本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这一刻,他奇迹般地从混沌的红色里,看到唐录滚动的喉头,和眼角一颗细小的泪。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不明白,死水一般的沉寂里倦意上涌,所以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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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大门敞开,几个末等的军余匆匆从侧门来去,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人留在门前等着什么人。当空的烈日晒得人脸上冒油,不一会儿门前马嘶落定,等候的人急忙上前接洽。
仲夏开始zao热,叶片上都浮着灰尘,温旻下马时掸着下裳的浮尘,慎独踏着蹄子甩尾巴,落后的小军余吃了一嘴灰。
“江同知人呢。”公事公办的ko气,接洽的人哈着腰,生生听出一股子寒意。
“刚给其他大人发去急信,这会儿在屋里呢。”
温旻到了地方,却并不见其他人。江抚施施然坐在里面,早让人摆好了茶点,满室流动着清香。温旻心内一哂,锦衣卫办差的地方,被他弄得像个雅室。
江抚起身,一拱手:“来了。”
温旻看他举手投足有一股黄鼠狼拜年的气质,先对他从宫里带来的ko谕生出几分疑虑。偏生这两日他疲于查探朔边营的粮草,没什么功夫去打听宫里的风云。“咱们来得早,还有人未到。”茶气氤氲,江抚抚膝而坐,他最近蓄了胡须,有几分沉稳的模样:“茶是东南的名茶,边喝边等。”
温旻本就不爱喝茶,何况是这厮备的茶,不掀桌子都算给他脸。然而既是公事,他不能不给面子,依言坐下,随意喝两ko。
分明知道眼前这个是老对头了,江抚还是笑意吟吟地:“这还真是少有的小聚,算一算卑职也和温指挥相识有四年了,似乎从未这般相对过。”
这话是明目张胆地恶心人,温旻不动声色地回敬:“江同知贵人事多,自然是自成一家,两家人说不了一家话,相对的时候难免就少。”
“话不是这么说,”江抚今日有耐心,“想不到温指挥原是这样看我,卑职实在被是伤了心了。”
温旻懒得在这上面歪缠,瞥他一眼:“圣上今日交托了何事?”
“哎,还不到时候,人不是还没到齐嘛。”江抚笑道,“不过卑职知道等待无聊,特意备下了一份大礼。”他故弄玄虚,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意有所指道:“指挥使听一听,有什么声音?”
似乎有一阵莫名的寒意涌来,温旻颈上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不由屏气看向另一侧的墙头。
那里很安静,高耸的花枝越过砖墙,zao热的风沙沙吹拂。天高云清的,只有一片不知叫什么的花瓣落了下来......
武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的眼皮沉重,睁不开眼。
“行了行了,叽叽歪歪什么呢。”音落便是哐啷一声响,是谁被推搡着往前走,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在远处训斥:“上回给捉住……被你坏了事……好好将功折罪吧!”
浓重的血水迷着眼,腥气里裹挟着另一股奇怪的气味,武释没法击中精神去思考,只觉得身上几处又辣又疼。这时候前面敞开一片亮光,他下意识侧头去躲,冷不防一盆冰水浇在头上。
这一下把他的神智给拉回现实,身上的ko子霍地被牵扯,一冷一热交替着,豁开的红ro突突弹跳。他倒吸着凉气,勉强撑开眼皮,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丝丝发红的亮光。
他的眼睛被蒙上了。
来人站定,没有多说废话,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之后,呲着响的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腹部。一阵焦糊的ro味瞬间窜上天灵盖,武释一ko惨叫几乎冲出嗓——
耳边爬上尖锐的耳鸣,武释竭力从近乎灭顶的痛楚中分出神,终于想到方才嗅到的气味。是极为浅淡花香,这里不是诏狱,是锦衣卫平日办差的地方!
他在这皮焦ro烂的一瞬间明白了这些人蒙上他眼睛的用意,但他绝不能叫出声。烙铁在皮ro分离的地方狠狠旋转几下,逼得武释ko中腥气直喷,下颌痛苦弹动,一ko牙几乎崩断。
真他娘的疼啊。
动刑的人像是怕了,铁钳子抖了几下,掉在地上。
在场动刑的不止一人,夹烙铁的窝窝囊囊地趴着捡钳子,立刻有人踹他的屁股训斥道:“麻利点,娘的没吃饭呐?滚一边去。”那趾高气昂的人踹开门,对外面一挥手,压低了声音:“取家伙过来。”
接着便是挫刀ko的声音,尖锐的,来回划着武释的耳膜。他眼前仍是黑的,不多时便有两个人上来,取了捆绳,瞬间将他按到,扒开了上衣。
这是要弹琵琶了,尖刀刮过肋骨,满朝文武闻之色变的酷刑。
有人扑过去小声道:“这、这不成,要让外面知道了......!”
“滚你的蛋,再坏了事,有你好果子吃!”
刀子抵上尚在抽搐的皮ro,尖锐的疼痛炸开,武释眼前飘着黑,冷汗淋漓如雨,也许牙齿真的断掉了,嘴里腥甜,依然一声不吭。
昏沉间,又是举烙铁的那人,一边颤动一边哕出声,在一旁狼狈地阻拦:“没有定罪,用这样的刑......让外面的知道了!要降罪给同知的!”他哆哆嗦嗦拾起仍有残热的铁钳,几近魂不附体,“我、我来......”
划刀子的人应该是听进去了,动作顿了片刻,竟然真的没在再继续。
武释已经听不清人言,被架起来时只能依稀辨别出“走”、“就让他来”这样的字眼。伤处的血在缓缓地往外渗,他宛如废人,毫无脱身之法。
此刻他不知自己被安上了什么罪名,但这罪名一旦被扩大,必定足以使温旻的这一支锦衣卫受到重创。只要他现在惨叫出声,在不远处的人便会听到......他大限将至,却知道自己还剩的最后一ko气足以护住兄弟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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