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放出囚犯、扰乱衙门的行径都是障眼法,这才是他们今晚的目的。
朔西军队兵临城下,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有一个最为薄弱的缺点,他们一路快速推进,是轻装行军,经不起久耗,所以他们就要加快京城的内耗——毁掉粮仓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京城有三座粮仓,相互之间相隔甚远,商闻柳不知道达奚旃会把东西藏在哪,所以他用了这一招引蛇出洞。
“照你这么说,今夜你还是有功的。”
商闻柳额头触地:“臣出此下策,令圣上心忧,臣罪该万死,不敢言功。”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朔西送来和谈信,不仅要粮千石,还要朔边两座城池作为他们的永居之地。看来他们对今夜是十拿九稳呐,你刚才ko若悬河,推论说了一大堆,就没做点什么事?”
商闻柳如实承认:“罪臣安排了人手。”
皇帝睨着他:“你哪来的人手?”
这事情迟早要被皇帝知晓,商闻柳没打算瞒:“前锦衣卫指挥使温秀棠的旧部。”
李庚早知道他会做此回答,可听到这三个字时还是怔了怔,捏了一下眉心,那副威严面目像是被凿开了一条缝,露出可笑的疲惫。
“......禁军还有人手,叫赵文钺调人过去支援。”
商闻柳霍然抬头:“臣感愧,谢陛下开恩!”
李庚挥了下手:“走吧,今夜一过,就知道谁是天命所归了。”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形容憔悴,灯火闪熠着,商闻柳心有不忍,向前趋过半步,轻声唤了一句:“圣上......”
这一刻,君臣之间的试探突然瓦解。
李庚抬袖掩住了脸,“有时候朕会想,是否朕真的太过绝情,才会到了这种地步。”
人为造物之所钟,天子更是天地长养之灵。可是商闻柳看着高处端坐的天子,却觉得那也只是个可怜人。商闻柳止住脚步,沉默片刻,只能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李庚想了想,忽然叹气:“朕对不起他,但是朕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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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本由军队守卫,可是今夜情况特殊,士兵被调走大半去增援各处治安,三座粮仓的守卫空虚,换防时一度无人。
这里是一片高地,远处听得见运河的击水声,视线下望,能看见地面上约莫有三十来座大仓房,南北顶部开ko,都是用来储存粮食的。按理说,这里地势偏高,本该有人巡防,可是今夜人都被调走,只剩下大仓内走动的士兵,每隔两刻,便有人持火把来回巡逻。
今夜不宁静,但此处静得可怕。孙修在皮护腕上蹭着刀背,眼睛死死盯着某一处。过了片刻,后面钻出来个年轻人,气喘吁吁的,扒拉住边上突起的岩石,飞快地擦着汗。
“查到了,当时那个穆兰妲的香料铺里,确实残留了一些硝石的粉末。”
“其他两处的人通知了没有?”孙修皱着眉:“那些香料就是用来掩盖火药气味的,看来分量不少。”
“都通知到了,孙哥,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年轻人又问。
“等着,”孙修越想越冒冷汗,“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粮仓,他们要炸,最可能的就是炸这里。”
年轻人咋舌,瞧了眼周围隐匿的几个兄弟,想到脚下也许就有足矣将人炸为血沫的火药,心中便隐隐恐惧。他也跟着伏下身体,聚精会神地盯着四周的情况。
忽然,孙修握紧了刀把,悄声说:“有人来了。”
在此处潜伏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喘,绷紧了肌ro蓄势待发。
大仓外的情形,锦衣卫一览无余,只见斜前方的低矮屋顶上,缓缓伏下一条人影,似乎也在观察百丈之外大仓的情形。那人见此处守卫轮空,便缓缓跃下屋顶,贴住墙壁,侧身闪进了一道小门。
孙修心中合计,假如这是朔西人,地下应该有他们挖的地道。
他向后比个手势,经验老道的锦衣卫立刻心领神会,屏息凝神,缓缓向那处进发,靠近了那人所进的门——
正是此时,那小破屋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咔嗒”,孙修走在前面,只来得及看到一线雪亮的银弧荡出,在阴阴月纱下直逼面门。
被发现了!
孙修折身便躲,但那刀锋已经逼近眉睫,刀身那一瞬的震颤让他两耳响起令人眩晕的耳鸣——刀身猝地一歪,尖锋挑开了孙修一点油皮,虫咬一般,接着“哐当”一身,方才那偷袭的刀已经落地。
达奚旃怒而暴喝,就势翻滚,迅速拾起了被击落的兵器,那坏事的物什接连又至。
竟是普通的一枚石子。
“你穷追不舍,”达奚旃眼中han恨,将将卸去那石子来势,手腕酸麻,“刚好也让我报了兄长之仇!”
陆续赶至的锦衣卫各自拔刀,只见那击石之人自黑暗中走出,孙修呼吸顿了顿,低声喊了句:“指挥使!”
“去找东西。”温旻拔刀,指向达奚旃,挑衅道:“你的兄长又是我哪位刀下鬼?”
达奚旃双眼一突,喉中嗬嗬有声,暴怒道:“是你祖宗!”
说罢,双腿发力,骤地腾起,掷开一肘大开前门,竟是不顾防守直递数刀。温旻掠开两步,反手破开杀招,这时却听远处隐隐的怪啸,身边留下的锦衣卫反应迅速,即刻挡住了那些突袭而至的弯刀。
是增援的朔西人。
他们莫非想趁机强夺大仓的掌控权?
锦衣卫不及细想,他们不过五人,朔西人来得突然,他们分不出手去身旁大仓内知会守卫,只好边战边寻找方位,发出呼喊令大仓中的人听见。
锦衣卫训练有素鲜有敌手,朔西人虽多,却渐渐落了下乘,孙修猱身一扑,砍倒一个挡路的,趁此时机进入那屋中。
达奚旃侧身去拦,可是温旻横刀一斩,击退了他的去路。
“报你兄长的仇,”温旻许久不曾这般酣畅地动过手,脸上带了不易察觉的狠戾,“可不要分心啊!”
月光森森,寒冷如霜的刀刃上淌着血痕,锦衣卫重复着劈砍的动作,朔西人像是杀不死的鬼魂,在他们胸ko刺一刀,他们还能爬起来,锦衣卫只好砍下他们的脑袋。
两方缠斗终于引起了大仓守卫的注意,那里面火把闪烁着,隐隐有一群人擎刀跑了出来。
“空的!”小屋的门大开,孙修从一方黑黢黢的洞ko攀出来,大吼着砍下一个迎面袭来的朔西人的脑袋,“这里没有东西!”
“这也是你们的障眼法?”温旻猛地抬腕,锵一声格开达奚旃的猛攻。达奚旃这一击有摇山撼岳的力气,温旻脚下险些滑开,先时的腿伤崩裂,渗出一股热意。他勉强站稳,不让敌人看出端倪。
这时达奚旃又一击杀来,阴惨白月直照在他脸上,“你们不是自认聪明,何必问我!”
温旻被腿上剧痛分了神,一时招架不及,只得纵身闪躲:“你以自己为诱饵,目的是分散我们的人手——可是今夜你们跑不掉了。”
达奚旃虎扑而来,温旻情急之时,被逼退数步,连连抬臂拆招,交错的刀刃发出切骨般刺耳的声响。达奚旃的力气太大了,温旻虎ko发麻,可能被震裂,但达奚旃也不好受。方才那一击耗去他大部分体力,如今且战且退,眼见大仓中的守卫已经赶来,现在朔西人才是寡不敌众!
“退回你们的草原。”温旻擦掉眼睑上覆盖的血,稍稍喘定,刀尖对准了达奚旃,咬字极重:“否则就永远留在‘这里’。”
“草原,”达奚旃突然笑了,“世上再也没有了。”他忽然暴起,双手勾上一旁的屋檐,两足一瞪,落稳的同时打了个唿哨,那些幸存的朔西人纷纷后撤。
温旻心中一紧,随即追上。
达奚旃几个起落,竟是直奔大仓的瞭望塔去了,温旻向塔周一望,后面便是连绵的仓房,绝不能让达奚旃得手!
他迅速前奔,是生平罕见的速度,在瞭望塔中间追上达奚旃,二话不说,两人挥刀相撞,火花溅开仿佛星坠。
达奚旃手脚并用,体力早就在奔跑时消耗殆尽,此时是强弩之末,他在阶梯上方,是个易守难攻的位置,温旻数次进袭都不得法。眼看达奚旃已经到顶,风啸在塔顶显得凄厉冷冽,瞭望塔极高,又是极险要之处,温旻握紧刀,微微拧眉。
达奚旃苦于他紧追不放,体力没有丝毫恢复的时间,但如今他地处优势,又有兄长殒命之恨,当下心中悲恨交加,挺身便是一刺。温旻闪身躲避,阶梯空间狭窄,那刀险险划过脖颈,擦出一丝血线。达奚旃顺势挂掉门板,直砸过去,而后疾疾旋身,控住升降麻绳,抬脚便要向大仓的方位溜下。
岂料温旻反应奇快,一肘砸开了厚重门板,两步蹬上,揪住达奚旃衣领,把他后背狠狠掼在地上。达奚旃内脏巨震,头晕目眩,但双腿仍然勾住瞭望塔四面窗ko的木板,情急之时,猛地挺起以头撞击,温旻挥手一掀,把他拍开。达奚旃堪堪站定,却无力支撑,身体一晃,竟松了手,往瞭望塔下坠!
而正在此时,温旻疾步追上,伸手将他胳臂拽扯住,达奚旃在半空荡了个来回。
“东西藏在哪了!”
达奚旃哇地吐出一ko血,襟ko鲜红一片,想来是方才乱阵之中中的一刀。
“自己去找啊!”达奚旃刚才的刚猛更像是回光返照,此刻他的气力全然耗尽,剧烈地咳嗽着,“等它炸了,你们就知道藏在哪了!”
达奚旃癫狂大笑,从靴筒中拔出匕首,飞快地向温旻手上刺去!
温旻下意识松手,挥掌拍开,达奚旃直直落了下去。
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有什么声音在坠地前回荡开:“我魂归苍天的怀抱,我会在那里听到你们所有人的死讯!”
第178章 瞭望
城里有朔西人,被临时抽调禁军匆匆赶来,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散向各处搜寻,天将破晓前,他们在其余两处粮仓捉住了一批逡巡游荡的朔西人,藏匿的火药也被清除。
但是达奚旃坠落处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赵文钺带着人,从码头抄近路赶过来,天边已经隐隐翻荡出水白,嘚嘚的马蹄停在大仓前,两匹马一前一后站稳了,后面跟的人才陆续追上。
孙修一见来人,有些紧张,立刻迎上去:“卑、卑职......”
“哎,你们虽挂牌,可是这回做的是好事,罚不得的。”赵文钺摆摆手,向身边那人道:“你说是不是,商大人?”
禁军从容有序各司其职,在远处搜查着,没听到这边的谈话。
商闻柳听不惯赵文钺这腔调,随ko应付过,向孙修靠近些许,问:“那朔西人现在如何了?”
孙修听罢,有几分丧气:“死了。”
“那他们的布置......”
“没有,”孙修擦着汗,“周围连搬动过的痕迹都没有,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里藏东西。”
锦衣卫擅长追踪,连他们都找不到的东西,难不成真的是没有?
赵文钺略略松了ko气,现在两处藏匿的火药已经被清除,粮仓之困可解。他想起赵复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心头依然发冷,朔西部这一回原来并非贸然南攻,是早有预谋。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粮仓,”商闻柳突然说,“即便他们打算用调虎离山之际,也不该选在这里。”
孙修犹豫了一下,正要开ko,却听赵文钺道:“在其他两处粮仓作乱的贼人已经伏法,此地究竟有没有玄机,我派两个人过去审问便知。”
孙修像是被鲠住了,心道朔西人为了举事是连命都不要的,恐怕一点拷打撬不开他们的嘴。
“这位......”赵文钺却忽然看向孙修身后,“有些眼熟。”
那人背对着,似乎是刚来便要离开。
孙修心下突突直跳,解释道:“都是一起的兄弟,锦衣卫和禁军两支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统领觉得眼熟,再正常不过。”
赵文钺却不这么想,缓缓上前两步,隔着微黯的晨色,轻轻拨动了一下刀挡。
“这位仁兄好生面熟,不如转头让在下看一看,是不是在下记忆中的故人。”
那人脚步微顿,却并未依言转身。
“陛下可不在乎赵统领的什么‘故人’,现下还是追查贼人更为要紧,这不是留待明日后日可以办的事,上面催得急,大人不要因小失大。将来陛下责罚,怎么担待?”商闻柳淡淡道,话中颇有深意。
“这倒是,多劳提醒了。”赵文钺蓦地一笑,也是意味深长:“既已将商大人送到,在下便不久留,先行一步。”
商闻柳看着赵文钺打马离去,语调微冷:“赵家人死xin不改,这种时候还要内斗。”
“他是怕我再复职,”那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商闻柳身边,“你跟我来。”两人登上瞭望塔,俯瞰望去,临宛河码头几乎尽收眼底,岸上依然有试图从水路逃出城的百姓,蚂蚁一般旋转于岸边。
“秀棠,”商闻柳有些焦躁,“朔西人还没有抓净,如果大仓并非是他们掩人耳目的空巢,黎明前他们就会行动。”
到时粮仓被毁,城内空虚,驻守城外的朔西军队等的就是这一刻。朔西人一旦攻城,满城民心涣散,即便是守住京城,李庚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了。
天下皇亲何止他一个?哪个不想尝尝四海在握乾坤尽踏的巅峰权力?
造反的人一出,天下又要乱几年。
商闻柳紧紧皱眉,心中推算着达奚旃可能会藏匿火药的地点。
“这里是他最后到过的地方,”温旻说,他在不断回想达奚旃坠塔前的表情,“之后他就从这里摔了下去。”
瞭望塔顶层打斗的痕迹很明显,商闻柳从这里望下去,朦胧的灯火下,模糊看到一滩血污浸湿了草丛,“他一开始打算到这里干什么?”
“这里连通仓房,我原想,他是打算从这里跳下去,直接进入仓房。”温旻说着,指向那些连绵的仓房,“但是很奇怪,他原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得这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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