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半句说的什么“党”不“党”的,就是在笼络他。
傅鸿清为什么要笼络他?
他沉默片刻,于是直说了:“那日之后,寺卿莫非就知道了什么?”
傅鸿清顿了顿,像是想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不曾。”
屋中针落可闻。
“兰台是灵慧之人,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败了我们的交情,”傅鸿清重新坐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民生还是仕途,不论心怀为何,我们在陛下眼皮底下做事,凭的都是一个圣意。以后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今日一并都同你讲了。”
“陛下对臣子向来疑心重,瓜田李下,最该做好的就是避嫌。”商闻柳背着包袱,找了空档回家,把乱七八糟的私物统统安置了,揣个搬家似的大包去衙门也不太像话。他怀着盖了层层押印的官凭重新回到刑部,又听那的堂官训了好一会儿话。
“大理寺么,也是磨练人的地方,不过是两种磨法儿。”堂官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提笔给他勾了朱,把早准备好的腰牌派给他,“好好办事。”
他说完,把等候在一边的另一个主事叫过来:“好好带带他。”
带他的主事名叫左澹,年逾五十,是个和蔼的胖子。
已经过午,办差的公廨里没什么人,左澹带着他转悠,一会儿停下来讲解。
“这里不比大理寺,虽都属臬司,不过负责的事务还是有所出入的。”左澹和善地露出笑容,脸颊ro把他的眼睛挤成两条黑溜溜的缝,他随手给他指了一摞案卷,“不算清闲,你是年青人,历练多些是无妨的嘛。你且慢慢熬着,来日出了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尽可以安心。”
里间的门微微掩着,此时传出来轻微响动,左澹收了声,向那里看了看。商闻柳眼观八方,自是看出了他的神色,愈发自若,两肘微微收拢,拉开一点距离。
那里面果然有人,一只手拉开门,出来一个精瘦的青年,穿一身八品的官袍,怀抱一摞文书,两眼锐利,将这两人扫了一眼。
商闻柳有些无所遁形的局促。
那人还算有礼,拱手先自报家门:“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主事,下官元景明,照磨所送卷宗来的。”
“元照磨。”商闻柳回礼。
照磨才八品,真正的微末小官,不知左澹怎会怵这个人。
几人打过照面,左澹继续带着他在大堂转。
各个衙门的官署尽有相同,也有不同,左澹大略讲完了,抬脚出了大堂,转头又把他往刑部大牢领。
“前阵子太后寿诞,赦走了不少,如今大牢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提牢是刑部的主事轮值来做,今日正好到我,咱们下去看一看,你一切都盯紧了。”左澹边说着,向守门两个狱吏递了腰牌,查对过轮值册,押印之后,这才放了两人进去。
“走吧。”左澹转身挂着腰牌,他那脖子上叠着的ro让他低头稍稍有些费劲,完事了还有些喘。
九月已经有了寒意,大牢里寒凉,扑面而来的铁锈味儿,闻得人肺腑里都透着冷。左澹断断续续交代事,提牢无非就是干些发放衣物之类的差事,这里面有学问,也最容易夹带,不过都是老油子才知道的门道。左澹没在商闻柳面前讲这些胡话,看了一圈犯人,向狱吏归还了铁钥,一前一后出去。
“除了这些,再就是每年cun夏之交的录囚,”左澹负手在前面走,身体慢慢地晃,“结识地方官员的机会,也算是咱们这个差事能尝到的一点甜头。”
“多谢左主事。”商闻柳跟随他的步调,也慢腾腾地走。
说话间,这条直路已尽,左转就是各司办事的公廨,左澹忽的停下来,官袍下摆在秋风里一滞:“到时和那些人打好交道,多个朋友多个帮手嘛。”
他意有所指地笑。
萧风渐送,伶仃落叶打着摆子落在左澹的官袍补子边,商闻柳伸手替他捻掉,接着缓声道:“左主事恩义,晚生这就记下了。”
第101章 照磨
临着正式去刑部前,商闻柳找了个时日把常用的印信全磨掉换了新的,花钱请人篆了几处细微不易觉察的刻痕,这才放心用上。这些日子刑部事忙,连着几天商闻柳披星戴月回了家,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好眠,回京养的一点ro都消瘦下去。
转眼到了月末廿日,程谯云在京城也待了有一段时日,十月的中元还要赶回乡去祭祖,临别时父子二人对坐着说了些话,就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程。
“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拿主意,爹那天话说得重了,后来你不在屋那会,那个小子又来了几回,叫我给轰回去了。”程谯云夹着几句京城ko音,弯身捡了件袍子折好,塞进行李堆中。他带来的衣物只有几件,其余多是周映荷塞进来带给儿子的小玩意,程谯云爱妻,对着那小山大的包袱一句话没说,全背来了京里。
商闻柳眼前还是刑部那些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记录,随ko应了声:“嗯。”
程谯云动作顿了顿,看了眼漫不经心的儿子,终归还是心疼:“爹左右都快五十了,你们的事儿我百年后也管不到,你是爹的儿子,又不是爹的玩意儿,为这种事把身体拖坏了——”
“爹,”商闻柳面色古怪,“你想什么呢。”
“近日刑部的案子太多,新案旧案全叠一块了,我是公事累的。”
程谯云微赧,依然不放心,狐疑道:“不诓我?”
“几时敢诓我爹。”
“总而言之,记得爹的教诲就好。”程谯云咳了一声,“今日难得回来早,快去睡吧。”
程谯云乘船走的水路,翌日鸡鸣前就要出发,商闻柳起来盥洗的时候,客房已经没有人了。
晨风裹挟着寒意往屋里窜,把帘子掀得鼓荡着波浪,商闻柳一直没去挂那枚帘勾,此刻愣愣地看着,犹豫了一瞬,沉默着把钩子拴上了。
他决意要重新看待这份感情。
不为别的,他们所遇到的种种,无论哪一种挑出来说,都能让人如蹈深渊。
温旻能执掌锦衣卫,除了大小的军功,还是因为他从龙有功,他以命护送皇帝从北境的冻土来到物阜辽阔的京城,是天子可以信赖的至交。但同时皇帝在锦衣卫还安排了一个江抚,他们注定是不同的辙痕,权贵与寒门历来势同水火,这必定不是偶然,皇帝看似取信于他,实则这信任中更夹杂了防备。
温旻对天子的防备知道多少?他能看清天子冕旒之下的玲珑心吗?商闻柳猜不出。程谯云说得对,只要温旻一日不同自己交这个底,他们就一日不能真正交心。
云泽cun夜的一幕幕仍在眼前,商闻柳皱着眉,不住地想:秀棠,弓手已经在挽弓,你为什么不愿躲开?
商闻柳有条不紊地罩着官袍,心念已过百转,那补子上的雪白鹭鸶随着他的动作扑扑飞动,他站在铜镜前端详片刻,才匆匆出了门。
大早就要赶去上衙,刑部几个文吏已经在值房坐着了,其余一些人乘着轿子姗姗来迟,两两打揖问着安。
各司里最大的不过是郎中,远不到这么骄矜的程度,可偏偏要充上面子,据闻有人是穷到借钱也要雇人抬轿的。商闻柳尚未学着他们这些习气,一个仆从轿夫都没有,形单影只地进来,显得不那么阔气。
一番问候话毕,接着应过了卯,这一天的公事才算开始。
刑部的主事就有二十来个,商闻柳和左澹是同司,一整个上午,不言不语地交递卷宗,快到晌午时,左澹才微微侧了过来,把他桌上摆了多时的腰牌给了商闻柳:“照磨所还有一批档,新旧都有,本是该他们那些照磨送来,今天送的那人告病,你辛苦些替我取过来。”
左澹说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像是有什么病症缠身,便是深秋近冬的节气,旁人都已经换上三层秋装,他穿两层,汗珠依然点点沁出。
商闻柳道:“左主事客气,烦把要取的卷宗与我说过,我再去和照磨核对。”
左澹以袖拭汗,点头道:“是我劳烦你,应该的,你取纸来。”
照磨所就是刑部附下的院落,离得也不远。一座敞阔的四合院落,他走近了,从支起的窗往里看,有个人看着十分眼熟,那人正好站起来抖着新写的纸张,商闻柳便认出那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元景明。
他明白了左澹为什么不愿来了,接着向元景明递了腰牌,例行查对一番,元景明便取了库房钥匙,带着他到了存放卷宗的架子前。
刑部档库和大理寺差不了多少,大头的档部用木箱装了,一册册叠的都是崭新的纸皮。元景明的话实在不多,简单问了几句,伸手一箱一箱把新誊写的卷宗拖出来。他的手臂在行动间露出了一截,肌ro紧实,青筋如虬曲蔓草一般趴在臂侧,竟然是个练家子。
商闻柳拾起一本,翻了两张,公事公办道:“多劳元照磨了,方才左主事同我写了条子,这就把卷宗清对一下,我们再签押。”
元景明人没动,侧肘指道:“请。”商闻柳眼皮一跳,没说什么,俯身把清单上的卷名核对完。大都是西北至朔西边沿来的案子,那地方地广人稀,十里望不到人烟,因此法度废弛,流盗不绝。
待他清对完毕,元景明已经把名簿签好,边上空出一栏留给商闻柳:“商主事请便。”
商闻柳没有急着接,目光在清对好的卷宗和元景明之间逡巡一番,元景明并未收回名簿,岿然不动。
满院秋风横吹,簌簌地扫过他们的袍角。
商闻柳是有意结交元景明的,他若想寻找刑部的旧档,作为主事是很难找到正经由头入库的,即便是有,旧档年头也不好对上,最好是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替他掌着。左澹人瞧着和善,实则背地里花花肠子塞满了他那个大肚子,刑部往来的他都能攀上二分笑脸,不能深交。
这个元景明,商闻柳暗地里打听过他,他是今年新科的进士,在刑部结交不多,倒是一个可以尝试的突破ko。
“元照磨在照磨所多久了?我瞧着照磨办事老练,往后还请多多照应了。”商闻柳接过名簿,把字签了。
元景明咧出个不大好看的笑:“商主事何必,下官区区八品,主事来这里调取卷宗也只此一遭,往后更没什么交情可论,不必费此力气。”
商闻柳算是知道元景明在刑部为什么这么不受待见了,这嘴里吐出来的话,怕是没几个人愿意听。
“元照磨多虑了,同僚之间本该尽一尽情谊,你先于我到刑部任职,拜会一下是应当的。”
元景明好像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晃了晃脑袋,退了几尺远:“商主事可知道为什么左主事那么害怕我?”
商闻柳道:“这......我观左主事待人接物都是和蔼可亲,并未对照磨有什么恐惧。”
“他来找我拉帮结派,我烦了,把他揍了一顿。”元景明顿了顿,眼里放出凶光,“这是个哑巴亏,他可不敢告去郎中那里。”
“......”商闻柳头一次失语,竟是在此种景况下。
“我知道商主事打的什么主意,若想和我套近乎来调阅卷宗大可不必。下官听过主事的事迹,你是爽快人。”元景明怀抱名册,拿脚把装卷宗的箱子往回踹,“主事信得过我,没人的时候尽管来看就是。”
............
商闻柳把卷宗推回公廨的时候,左澹已经和其余主事三五成群在一块闲扯了。见卷宗到了,便纷纷坐到了位置上,把这些卷宗一一查阅。
推卷宗的小车骨碌碌放至角落,商闻柳擦了把汗,跟着一道来审。
“把这个先一批送上去吧,杀了这么多人,只怕要判个斩立决。这些日子要么是斩监候,要么是绞监候,上头可都在问我们怠惰了。”左澹放了一册卷宗,商闻柳翻开,是一宗“借头领功”的凶案。
凶嫌已经正在押送来的路上,一看乡贯行当,竟是个有军功在身的百户。商闻柳再看他的罪名,此人在夜间劫道杀人,专把人头割了冒充是朔西部探子去领功换银,长此以往不知收敛,凭着这个当到了百户。但有一天他杀一人,正是当地大盐商的嫡子,边沿小城盐价本就高,盐商自是有钱有势,在悬榜上瞧见了自家儿子的脸,当即告到官府,缉拿那混账贼凶。
凶嫌如何料到报应如此之快,这一下以往被杀了的苦主家里也趁势一一告了过来,势头再也压不住了,当地的布政使亲自批朱,送到京城三司判决。
“借头领功”之事在边沿的地方常能听说,但不曾有闹得这么凶的。左澹摇摇头道:“胆子肥,一颗人头一两银,他十年间杀了几百个人,算得上小半个员外,三房老婆都娶到了,作孽、该杀!”
边境乱成这个样子,杀人竟如同割草一般,而这桩案子不过是千百桩中被撞破的一桩,其余冤魂只能自认倒霉。案子堂审,也只判凶嫌,官府隳绩废事只字不提。若是官府有心查验当地失踪百姓,这案子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上下蛇鼠一窝罢了。
商闻柳不言不语,专心把卷宗堆放整齐。
左澹见他把卷宗都归置好,挪着腿慢慢过来,肥而短的指头捻着册子的纸皮掀开看了一会儿,低声指点道:“把这宗案子放在第三,奸杀妇人和的倒卖生铁的放在前头。”
他讲完了,也不说是为何,转身继续同人闲话:“朔西延边那几座城,我看也净出些兵油子,穷山恶水待久了,是人也要疯。”
商闻柳打乱了卷宗,重新整理。
有了这两桩案子做缓冲,堂官审阅时不至于心火突发,他们下面的就好做人些,不至于无辜受责难,而放在第三位,也不算不重视这桩案子。商闻柳愈发觉得左澹的圆滑心机不可小视,他抽出“借头领功”的卷宗,按左澹说的排了序。
左澹眼睛斜了点,余光微微扫过案上的卷宗,满意地回头,抬手又是擦汗:“但是说白了,这些兵痞,就该这么治,否则不知朝廷法度,那还得了。”
商闻柳手上动作顿了顿,想起温旻同他说的,又想起那个刀伤斑驳的水囊。温旻就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稍稍得意,在心中悄然反驳了左澹。
第102章 赵氏
秋末的风已经开始冻人,飕飕往脖子里灌。武释把阿黑拎到了一边,甩给站哨的卫兵。
马上要立冬,虽不到下雪的天气,这内外遮风的帘子也要催着挂起来了。武释搓搓手,推了门进去,温旻正在里间坐着,提笔不知道批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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