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初次来,老板娘替他想想,若是赠友,该用什么香?”
“秦公子的吩咐,我自然要尽心。”穆兰妲弯起眼睛,她的确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难怪秦翌会这么上心。
趁着穆兰妲转身取罐子的功夫,温旻随ko提起:“老板娘的姓氏在中原不多见,是从关外来的?”
穆兰妲闻言顿了一瞬,侧身将瓷罐摆在了长柜上,伸手别开垂落的额发,笑说:“客人见多识广,旁人听了我的名字,都道我姓穆。”
秦翌不明就里,赶忙补了一句:“我就没有。”
穆兰妲又一次笑弯了眼,桃瓣一样的嘴cun开合:“我知。”
她捏着银勺在戥子上添了几次研磨成粉末的香料,轻筛进锦袋中,指尖翻飞着将锦袋系好:“赠予好友,有这样一副料方,客人试一试,若不喜欢,还能再换。”
温旻嗅了嗅,确实是清香袭人,闻久了却并不腻乏:“老板亲自调的香,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边上的秦翌丝毫不掩喜色。
穆兰妲han笑道:“客人喜欢就好。”
温旻收下了锦袋,正待结账,忽的向内屋看了看,见那后面十分清静,状似无意般道:“老板这后面是做什么用的?”
“平日本是有些雅士过来斗香取乐,今日倒清净,想是知道有贵客来,不好来打扰。”穆兰妲话说得滴水不漏,边说着边从长柜的屉子里排了几纹碎银出来,“再后面就是敝店停香的仓库,这就不方便向客人透露了。”
温旻收了碎银:“是我唐突了。”
秦翌在边上咋咋呼呼的:“就走了?”
“你想留,不该问我啊。”温旻说。
秦翌剜了他一眼。
穆兰妲掩了cun轻笑一声,目送二人离开。
内屋里人影一闪,先时引见二人的那人走了出来。
“小东家在后院等候多时了。”那人恭敬地说。
穆兰妲道:“几时到的?”
“与那两个客人一同到的。”
穆兰妲把那东西放下,往店内望了望,内屋里挂的帘子被拨动了一下,走出来一个很高大的和尚。
和尚肆意地释放杀意,他死死盯着铺子的出ko,那目光几乎是淬了毒一般。
穆兰妲冷冷地看着他,直到那和尚牙咬切齿地说了一句古怪腔调的话,她才神色微变,哂道:“你发什么疯。”
和尚眯着眼,拳头紧攥,关节发出一连串嘎啦的响声。
他的齿间咬出了丝丝鲜血,换成了汉话:“刚才那个人,我要杀了他!”
第106章 劝告
“杀了他?”
煎好的茶水早就凉了,穆兰妲面色不虞地将瓷壶盖子阖上,室内冷香萦绕,令人心神凛然,后屋仓库吹了冷风进来,一时间,她额上竟渗出些细微的汗珠。
没有人说话,半晌,她才抑制住微颤的嗓音:“达奚旃,你做和尚这么久,也该把尾巴收一收。”
达奚旃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幽绿的凶光,穆兰妲几乎听见他ko中恶狠狠的磨牙声。
穆兰妲是害怕他的,人都会对露出獠牙的野兽抱有畏惧,早在朔西的时候她就见过达奚旃宰人的场面,那是真正的将人当做牲ko一般豁开。达奚旃此时说要杀人,便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们在草原上游荡的时候,死在达奚旃手底下的冤魂不计其数。穆兰妲还能回忆起那种困窘却自由的生活,除了与丈夫的一点温存,掠夺就是生活的全部,她一时有些迷惘,好像关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分明没有过去多久,一眨眼却又重新嗅着京城的气息。
安稳妥帖,年少远走的时光像是困在了一场梦中。
穆兰妲惊疑不定地想,他要杀那人做什么?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达奚旃横了眼睛过来,伸手在光秃的头顶蹭了两下,收敛了一身杀气:“我认得他,六年前那双眼睛,我一辈子不忘记。”
这话如潮水一般,把满腔的恨意重新推上来。六年前穆兰妲的丈夫殒命荒野,尸骨为豺狼所啮食,仅剩一把齿痕斑驳的污骨。
瓷制茶具砯然撞出声响,穆兰妲抬眼看向他,漆黑的双眸中涌动雾流。
达奚旃的笑容里翻滚着血色:“嫂子,杀了大哥的那个人,就是他。”
温旻到了商闻柳住的院子的时候,院门正开着敞气,檀珠不知道去哪里玩了,院子里的鹅嘎嘎地横行霸道。
晚秋的风太寒,屋里屋外都挂上了新制的厚帘子,商闻柳过得养生,就连烹水的小炉子也支起来了。里屋咕噜咕噜地沸着响,指挥使跨过外间门槛,在书房前叩了两声门,叫着商闻柳的字。
屋里人道了声“进”,指挥使掀了厚帘子,微微矮身踏进去,只见屋里那人正背对着门ko,披散着头发,发尾没有干透,还有点湿漉漉的痕迹,从窗纸透进的微冷的光显得他肌肤愈加素净,行止间乌发做衬,有点冰肌玉骨的意思。
屋里并不太敞阔,想是刚沐浴后没来得及收拾,门窗都还闭着,只有南窗敞着透气,边上摆了个小炉子,上面正烧着水。
“老远闻着有香味,想不到是你来了。”商闻柳惊奇地从小火炉上提了壶,往杯子里兑了点温水。
温旻贪凉,走了这许久早就热了,端在手里不肯喝:“路过家香料铺子,我看用料都讲究,便买了些。”
他把锦袋放在桌上,稍稍拉开,商闻柳过来嗅了嗅,觉得有寒梅冰雪的冷香,赞叹说:“哪里调的香,闻着不俗。”
“就是家小店。”温旻晃着杯盏晾水,杯ko聚起的一把细细的影子被摇碎,他盯着那细碎的涟漪,想了想说:“要是你觉着平时上衙用不合适,给檀珠用也行,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这个。”
说话间,商闻柳已经把锦袋收拣起来,“刑部都讲究,用一用也无妨。”他转回身,坐到了温旻对面。
商闻柳看他喝完了水,起身去炉边再给他添。
温旻捏着空杯,有些发怔。
他和商闻柳之间总葆有一种微妙纯然的联系,两两相对着,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总有这么一条线绷着,越线了就是死罪,但越过了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指挥使这么想着,从身后囫囵地把人圈住了。
商闻柳还没碰着壶把儿,登时腰身一僵,石头似的不敢回头,一瞬间气也不敢喘,可嘴上还是气势十足:“撒手!”
温旻搂得更紧,问他:“兰台,咱们这,算什么呢?”
身前那人静了一瞬,一会儿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过来,还是那股酸劲儿:“算什么?我被我爹骂得狗血淋头,指挥使现在反来问我这算什么了?”
他继续凶恶地逼问:“你那晚说,我爹告诉了我什么,我还没问你呢,你私底下和他说什么了?”“那晚?”温旻和他绕圈子,“是哪晚?”
商闻柳不吃这一套,冷漠地说:“别装傻,不老实交代,我给你脸上画只王八。”
温旻无辜地撒了手:“那么多晚上,我怎知是哪晚,我舍命陪君子,请商主事大展丹青吧。”
商闻柳算是瞧出来温旻这点德xin了,他哼哼唧唧地用乡音骂着诸如“混球”、“登徒浪子”之类的话,温旻反正也听不懂,觉得有趣极了,捏捏那绸缎似的头发,又抱着人在颈窝处蹭了好一会儿。
指挥使越过了那条线,也并没有遭到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十分餍足地松松臂膀,闭着眼睛也想得出来商闻柳的红脸颊。他懒洋洋地说:“瘦了啊。”
“嗯?”商闻柳低头抚平弄乱的袍子。
休沐在家,也用不着穿得多板正,他便随意披了件袍子,几层棉布松垮垮罩在身上。
温旻靠在椅背上,他生得高大挺拔,就这坐相也能坐出几分威势来。商闻柳刻意不看他,只听身后那声音又说:“刑部伙食不行,比之前在大理寺瘦多了,这腰,一根竹棍。”
商闻柳疑惑地攥紧了腰部宽松的布料,左看右看。
小腰那么一掐,指挥使也满意地左看右看。便是这样使小手段也能尝到甜头,指挥使心满意足,觉得商闻柳什么都好。
总算察觉到不对头的小商大人冷冷一撇脸,走到桌案后头去,拢起垂散的头发,接着又说:“说起刑部,最近有桩案子,”商闻柳手上收拾着杂物,同他闲谈,“是朔边的那桩‘借头领功’案,再过几日就要审理了,我看那犯事的凶嫌同你旧日所在的卫所隔得不远,你近日还是多留些心,免得有人拿这个翻了旧账做文章。”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此案经查,牵涉颇广,朔边的官衙闹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这会该是正商量着推谁出去顶这个渎职罪。官员的相互攀咬,咬出十几年前的旧案都是有的,商闻柳虽笃信温旻的品行,但还是有些忧心他被牵连。
刑部这些案子,锦衣卫事先都是知道的,何况又是这么大的案子,温旻附下有不少当日的军士,对这个自然就上心,他安抚道:“在朔边时是陛下统领我军,这个倒没有什么值得好翻旧账的,毕竟要撇关系就得费些劲。”
这时候,窗边炉子里的水沸了起来,已经来回换了两壶水,商闻柳去把炉子里的火停了,铜壶晾在一边。
“不只是什么‘旧账’,你没觉得今年的朝局太古怪了吗?先是上元的细作,连你也被累及,接着钱谦明落马,洛汲替了他的位子。”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着温旻,怕他还是对此无动于衷,便话锋一转:“从南关水患那个时候起,我总是觉得不对劲,好像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调职到刑部,就即刻有人上来攀关系,我不过在南关那里有了点功劳,京城新贵大有人在,也不至于这么攀附,后来我又去查阅旧档,竟然也没遇到什么阻碍。”
温旻没说话,听商闻柳的意思,自他进入刑部之后的所有事,都像是什么人默许的。
跑一次马纾解不了商闻柳的忧心忡忡,他不自觉紧锁了眉头:“秀棠,我便都同你说了罢,你知道我能去南关,是常朝时户部洛侍郎的举荐,局势之下,没有人愿去蹚这浑水,大理寺固然是最好拿捏的衙门,但为什么偏偏举荐我?”
温旻严肃地看着他。
“洛汲是郑阁老的学生。”商闻柳声音里带了点寒意,他继续说:“年初的时候,我就遇见过郑阁老一回,后来的云泽案,他送来了请柬......有招纳之意。我惧于党争,因此回绝了他。”
接下来南关水患,河监被处斩,王白不知所踪,而他手中那枚商闻柳通信用的私印显然是事先备好,若无筹划,照南关那种境况,怎么可能临时去寻工匠来仿造,此行是早有人安排好了。
这几件事之间,都存在一个微妙的联系,就是郑士谋。温旻神色微变:“郑阁老素有贤相之名。”
“天下都知道他贤能,可贤能和结党不是不能共存,”商闻柳想说“谋私”,却忍下了,“退一步说,不管这个人是谁,你我都要万分小心,他所谋的,恐怕要更——”
“兰台。”温旻站起身,执起了他的手。
“此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提起。”他像是深思熟虑过了,说得极慢:“我虽父母早亡,但也不是没有人养育,郑阁老是我的养父,他断不会做暗害我的事。”
商闻柳瞪大了眼:“他——”
温旻慢慢地把中间的曲折简明地讲给他听。
再多说也无益,商闻柳本是想告诉温旻对郑士谋洛汲之流多些防备,却万万想不到他们之间竟还有这层关系。他叹气,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在御前行走,要更当心。”
温旻亲了亲他的指尖,像是发了一桩誓愿:“我知道了。”
第107章 孟冬
达奚旃撕了一只羊腿,就着粗调的酱汁一淋,裹了胡椒浑不在意地嚼了。自打到了京城,他为了避人耳目藏身在在寺庙里,寻常没有由头出来,整日跟着一帮僧人斋戒,只能等着每月一次法会时出来,顺带着一饱ko腹之欲。
他吃得凶,适才那失控的凶相卷土重来,穆兰妲在边上坐着,简直要以为他是把仇人的血ro拆了吞入腹中,纵是她十分厌恶这个小叔子,也不得不劝道:“你慢些吃。”
此时没有旁人,两人坐在一张席地铺开的毛毯上,屋内捂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意都透不进。
达奚旃吃完了,抹了把嘴,把羊骨扔进空盘。
酒已经温好,刚提出来的铜壶水淋淋地放在一边,穆兰妲心事重重地端给他:“城内的安排都已经差不多,郑士谋那边是什么情形,只有你清楚,我们都不好过问。但眼下只有从赌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我们太被动了。”
达奚旃举着酒碗,浮着小气泡的酒液晃荡开琥珀色的微光,他迷醉地嗅了一ko香气,粗声喟叹道:“现在要我回来,还不到时候。”
穆兰妲细眉微动:“还不是时候?”
“庙子离郑士谋住处不远,”他一饮而尽,慢腾腾地转着空碗,“我需要盯着他,他也需要盯着我,这个节骨眼上不能闹翻。”
郑士谋对自己的人都不讲什么情面,更何况是他。达奚旃在搭上这条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白,郑士谋在下好大一盘棋呢,局中黑白子,那算人吗?
“这事我去安排,你们不要擅自行动。”自顾自倒了酒,达奚旃沉思着饮下,他知道这位阁老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守诺之人。
穆兰妲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赌庄那个线人,你实在不该把他扯进来。”
达奚旃正要去撕另一边的羊腿,他撑着胳膊,往油滋滋的羊ro上淋了一层蜜酱,底下承着油滴的大木盘落了不少酱汁。他并不准备正面回答穆兰妲的话,而是岔着腿,把羊ro嚼完了,才轻飘飘说一句:“大嫂在后悔什么?”
穆兰妲脸色青下来:“我在同你讲那个线人,他自小被惯坏,能成什么事!”
“这么多年了,他根本认不出你。况且你的任务,就是把这家铺子里的东西藏好,不用和他打一点交道。”达奚旃吃得五分饱,不肯再进食。在朔边没有这样好的酒ro可吃,千里的冻土和土腥把人磨得没心思去做那些精食,但达奚旃怀念那里,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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