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士谋直直看着达奚旃:“朔边已经没有粮可抢,往西南就是盘京军营盘踞之地,我死了,你们捡草根吃?达奚旃,你最好盼着我多活些日子。”
不愧为庙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狐狸,句句见血。达奚旃反被灭了威风,微笑着骂了句部族的脏话。
“锦衣卫的刺不是那么好剪的,至少现在不该。”郑士谋重新在小炉上偎烤手指,他的指腹全然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就像一团发肿的ro,疲软无力地堆积着。
敲打窗牖的寒风渐渐停了,阁楼下唱经的声音又飘飘忽忽响起来。
达奚旃皱眉,那佛经唱诵声无孔不入,他在庙子里听得耳朵生茧,到这里来还要听着,无疑是种折磨。他心绪躁乱地望着隔断内外的一道纱幔,从盘坐的位置慢慢站起来,撩动了一下那柔软的纱,“从前常在阁老身边的那个美人怎么没见着,看来这送客礼是做不全了。”
“怎么,瞧上人家了?”郑士谋垂下眼,捻动棋笥中的琉璃子,清越击声中宝光流动,仿若盘动星辰。
达奚旃扫了一眼那琉璃棋,道:“你们汉人就是喜欢拉人做配。”
郑士谋冷冷说:“做配也轮不到你。”
这话说得不客气,达奚旃骤然一扯,那帘幔却未脱落,他只好负气掷开薄纱,柔柔飘落的纱简直就是垂在棉花上的拳头,去不了他的火气。达奚旃无法忍受处处为郑士谋掣肘的处境,狞然吊起眉毛道:“郑阁老养育十年的义女,竟然也能拱手送人。”
郑士谋不紧不慢,阖上棋笥:“拱手送人么。”
“猫儿狗儿似的豢养的孩子,也称不上是子女,解个闷罢了。”
畜牲不识人xin,郑士谋素来不喜,他知道人也会生反骨,但他对于驭人,从来都是乐此不疲。他养着郑黎儿十年,知道她最怕的就是受穷,连私奔都带着她最贵重的财帛。郑士谋观她如观蚁,只要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就能把这旋于岸上的蝼蚁吞没。
蝼蚁纵是结伙而行,在洪峰中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郑士谋抬眼看着达奚旃,眼中有将隐秘阴私披露旁人时收获恐惧的癫狂笑意。
达奚旃缓缓回身,像是见到什么怪物,他这样站了很久,直到群僧的唱经声又一次停下来,才说:“像阁老这般无情无欲的人,实在少见。”
“非也。”郑士谋轻敲棋盘:“欲,自然是有的。”“情。”阁老顿了顿:“于我断无裨益。”
法会从清晨到午后,阁老府厨房备了近百人的斋菜,供僧众饭毕,这法会才算结束。
府中仆役来往收拾残局,法会没有办得太繁杂,过了片刻,小阁楼下已经清净了。
郑士谋在房中枯坐,面前燃着一段线香,满室缭绕淡香,阁老阖目,不知想着什么。就在此时,外间有下人过来叩门,那向尾部渐渐蚕食着的香灰猝然断裂,落在地上,砸成一团死灰。
轻响过后,那人细声通禀说:“主子,小少爷遣了家中仆役,那老仆回来了,说要见主子。”
郑士谋起先无甚反应,把话听全了,又咂摸了几圈,这才恍过神,静默片刻,才说:“罢了,把他们好生安顿,要留的便留,走便走吧。”
外面通禀的下人又重复了一回:“那老仆说有要事向主子秉明。”
郑士谋拢紧了毳袍,语气已有不耐:“叫他进来。”
过了会儿,门开了条小缝,寒风刚一扑进屋内,便被热气侵散。老仆裹着件厚夹袄,两腮冻得发红,步入室内不消半刻,受冻的指腹就已发肿。他跌跌撞撞仆倒,隔着郑士谋几步之远,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而后等着主子发话。
“有什么事。”郑士谋啜了ko热茶汤,脱了鞋踩在竹条隔罩的矮炉上。
老仆膝行向前两步,又是重重一仆身,颤然道:“小公子将老奴遣回,老奴事先实在不知情!”
郑士谋今日没什么耐心,不过因着温旻和他往日的一些情分,仍然耐着xin子听这老头涕泪齐下地撇干系。
接着便是论功劳,老仆一把鼻涕一把泪,讲的什么郑士谋也懒于听清,阁老踩着竹条,垂眼数起了茶碗里没有捞净的姜丝。丝条沉浮,一会粘连着的便断开,沉去碗底。
郑士谋双目涌起淳淳的光,他恍恍地想,这便断了!
温旻把郑士谋安插在府里的人全部遣散,便是意味着断绝了这层关系。他向来愚钝,总领锦衣卫大权也有三年,怎么这时候才省过味来?郑士谋觉得可笑,这个孩子对他而言算什么呢?是那猫儿狗儿一般养来取乐的牲ko吗?
谁会把豢养的猫狗逼去生死由天的地方?
郑士谋一生乾坤决断,惟有在少数几件事上优柔难定。种种已成前尘,惟只有一个温旻还能让他忆起少年。郑士谋晃动茶碗,那姜丝悠游,随着阁老的目光渐渐胧然。
不该,是不该让他入军营,也不该把他扔到朔边那么远的地方。
老奴还在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突然ko舌便结巴起来,老迈的胡须颤动着,说:“有句话也不知堪不堪提——小少爷他,约莫是沾染了断袖之癖了。”
郑士谋遽然一顿,手中茶碗已经飞出,在老仆身前砸了个四分五裂。
老仆抖如筛糠,又是“咚咚”几记响头,额前肿起红包。
“小少爷同刑部那商主事交好,老奴本以为是寻常结交而已,可前夜那主事又来,这一回便是同寝了,还做了那些糟污之事!此事千真万确,老奴不敢欺瞒主子!”老仆匍匐于地,双肘战战,怕郑士谋不信,壮起胆发誓道:“夜间老奴起夜,亲耳听到那些淫.猥词句,早晨洗衣的下人也看过,都是那男子的......唉!”话落已是面红耳赤,不堪言说。
郑士谋脸上罩着淡漠的神色,微塌的眼睑忽而动了一下,像是颤动的茧蛹,而后蓦地站起身,把风帽罩上,捧起了汤婆,踏出阁楼时守在外面的下人急声追上,道:“主子去何处,这天受不得冻。”
“去静室。”郑士谋脸色乍的阴沉下来,用尽了他病中能使出的最大气力,几乎是砸开了静室的门。
一张矮榻,一对坐垫,墙壁上除了一副悬起的山水外,再无其他。
下人不知阁老为何忽然动怒,总之是和那不知好赖的老头有关,来此路上已经招呼了人把老头押下,又匆匆吩咐备着养气的药丸,此刻惴惴不安地看着郑士谋,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烧了。”阁老突然说。
“什么?”下人愣了愣。
郑士谋已经弃了汤婆,把厚重毳衣也解了,腾身便向外走去。他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穿廊的风把他的发丝吹得乱扬,从扑面的寒凉中,下人听见阁老怒不可遏的声音:“把画烧了!”
第117章 三司
刑部近日同其余二司一同审理朔边那“借头”案,还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上下的官员就已经苦不堪言。不为别的,还是人情交际四个字。
朔边屁大点地方,人情关系好似老树盘根,某是某某的小舅子,某又是某某某的干侄儿,外面随便拽个人剌一刀都说不准是自己三姑妈的二表舅。这案子要是切切实实审下来,要掉多少颗脑袋就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想保命,那就只能往多京里送点好处。
本来朔边没什么油水,越往北越是鸟毛摸不着的苦寒之地。往前说谁都没想到能出这么大一件案子,可谁能眼睁睁看着脑袋搬家呢,一帮官吏便抠抠搜搜提前把炭敬给落实了,眼看这一年搜刮的油水能把小命保住,前头却突然蹦跶出个拦路虎——大理寺游离交际之外,这炭敬送不出去啊。
傅鸿清常年坐冷板凳,没人把他当个东西,早几年谁都能踢一脚。此案一出,傅鸿清便日日称病,闭门谢客,朔边再怎么通气送孝敬,也敬不到傅鸿清手里去。这下麻烦大了,万一真的拔出萝卜带出泥,人不死这皮也要脱一层,谁消受得了?
大理寺这两年虽没承办什么大案子,可放到台面上讲,傅鸿清乃是正三品大员,怎会是任人拿捏的主,他从年初开始被天子传召也有过几回,就足见大理寺并非为天子冷落,况且这一次会审势头不小,指不定就是一个局。
这时候才有人回过神,这恐怕并非是大理寺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审理此案,而是皇上的意思。这意味什么,自不必再点破了。一时间京城黑市的账房先生行情紧俏,都是被请去重新做账的。
至于其他,便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两日后案子正式开了堂,原定的几个替死鬼边上又多押上来几个,ko供证物俱在,中途便没出什么岔子。傅鸿清坐在堂上,一直没有出声,这倒让其余人松了ko气。只是嫌犯业已画押时,傅鸿清却忽然开腔:“且慢,还有一事。大梁军法,一颗人头可抵一两官银,但是本官看朔边送来的账册,所载的数目却和案卷中写的有些出入。”
同审的官员俱是一惊,看来傅鸿清是早有准备,他专等着这嫌犯画了押才说此事,不就是明摆着说他们渎职!这简直是诛在座几位大员的心。
刑部尚书孔照亲自坐镇这次的主审,一看事态不对,立刻向侧边使个眼色,那陪审的侍郎便一阵捶胸顿足,撒了癔症一般。孔照命人架起侍郎,道:“傅寺卿说得是,审了这么许久也没个定论,好在傅寺卿两眼如炬看得长远。我看几位同僚都困乏不已,想是审不下去,再累及身体就坏了,还是先搁置一会儿,到后堂去修整少时。”
不等其余人答话,堂下候着的衙役便把那血淋淋的嫌犯抬出去。傅鸿清没言语,随着众人到了后堂吃茶。
到了后堂,便是一个封闭的所在了,不必顾忌着外间人盯着。孔照端着杯子,神色不豫,对着傅鸿清道:“傅寺卿有什么提议,讲明就是。三司会审,我们也没有排挤你大理寺的意思,今日是三司在这里议,刑部都察院都在商讨切实的法子,你光反对怎么行,也要拿出些实论才能服众。否则这案子判决颠来倒去,外头人要怎么说你?”
孔尚书这一讲,竟然把自己拖着众人到后堂吃茶的行径变成了照顾后生。
傅鸿清还低着头吹茶沫,乍的掀起眼帘,无辜地瞧了一圈面前的老头子。
孔照料定他是来抬杠的,干脆顺水推舟,把担子推到傅鸿清身上,且看他能拿出什么主意。
“各位大人都还在场,我一个晚辈竟如此被尚书倚重,真是折煞了。”傅鸿清气定神闲拂了拂前襟,抬头扫视了一圈众位官员:“但尚书这样盛情,下官哪敢辞却。方才说了是账出了纰漏,那便重新清对历年卷宗,田宅人丁、税款杂赋,这些总不能出错吧?”
孔照一愣,即刻反驳:“不行。”
傅鸿清不紧不慢:“此案出在边陲,孔尚书必定也知道圣上十分在意这桩案子,所以要判,一定是要判得干干净净,判得水落石出,否则一旦较起真来,那才真是千里之堤毁于蚁xu。”
孔照不说话。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历年文书何其繁浩,一旦清对起来,那是能要了人命的。且不说六部之中有多少文书需要清查,他大理寺难道就没有?刑部和都察院几位大人没想到傅鸿清会出一个自损八百的馊主意,脸登时绿了,可傅鸿清这番话说得太重,他们更交不出更慎重的法子,无从可辩。
若是远在地方州府,尚能偷天换日化繁为简,可这是天子脚下,一点疏漏就会有所牵连,一群人心思各异,堆着笑忽悠着傅鸿清把那年限改了又改。
傅鸿清松了ko:“这样吧,查一查宏庆初迄今的旧档,眼下都快年末了,我虽然做了出头鸟,却也不想把六部的人都得罪透了。”
这不早得罪透了吗!孔照笑容更僵,恨不能用皱纹把傅鸿清给夹死了才算好。
案子经此,便暂缓判决,牵涉到卷宗清对的几个衙门气急败坏地调集人手,纵然心中把傅鸿清骂了个狗血喷头,却还是无可奈何地奉行清对。
刑部主事们办差的值房内人心浮躁,各年的旧档全都要赶在重审前赶工抄录出来,有些经年缺损和疏忽漏载之处,还要向其他几部借阅卷宗来回推当时情形。这差事才批下来两天,便有人不堪其累,舌下夹一片参片强撑精神。
商闻柳这两日何尝不是抄得上火,不过这卷帙越是杂乱,人越不能乱,纵是满桌旧档如乱麻一般,他也强逼自己心平气定坐在桌案前,理顺了思绪抄写。
往桌案前这一坐,由晨渡昏,再腰酸背痛地抬头时,夕云已经胧胧地遮在穹顶,裂隙处还有一丝暮光。
快到冬至,天黑愈早,新发的一批灯油就快用尽,什么时候能去领新这事压根没人提。点灯的拧着眉毛,嘟嘟囔囔地传着火,屋内光晕绰绰的,顿时亮堂了。
下值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左澹却不知道何时没了踪影。商闻柳抓着册子,状似无意看了看值房里其他办差的同僚,都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低头忙自己的去了。没过一会儿,值房里有人站起来,往外头瞧了瞧,接着转头将参片水一饮而尽,歪坐在椅子上道:“人走了。”
一时间,房内陆陆续续响起成片纸张哗啦的声响,吏员们纷纷舒气,交头接耳中几乎全都停了笔,嘈杂里不知是谁接话:“可算走了,都歇歇!瞧这都两日累成什么狗样子了!”这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吹打起来。
商闻柳对这堪称精彩的转变无动于衷,跟着搁了笔,以免显得格格不入。
屋内闹腾开了,翘腿吃茶的几人叽叽喳喳闲扯道:“本来芝麻大点事,左澹非要去做马前锋,把户部要分的文书也揽过来,八成是拍马拍昏了头了!”“我们做这些事,难不成还能去找户部讨钱?狗屁道理,左澹那厮媚上成xin,自己得了好处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说话的那人瞟了一眼左澹的位置,忽然又道:“他今日干什么去了?”
他边上的人侧过身,笑得贼精,“户部的洛侍郎明日娶亲,他赶着去给‘干娘’送礼吧!”
听到洛汲的名字,商闻柳稍稍坐直了些。只听那人又问:“洛侍郎何时成了他干爹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二人在地方共过事,洛侍郎一升迁,左澹便巴巴地去鞍前马后攀关系,可谓不是‘爹’却胜似‘爹’!”
又听另一人嗤笑:“分明是祖宗,洛侍郎吃饭,他都怕累着贵人的腮帮子,恨不得去替人家嚼两ko,吮痈ti‘an痣的玩意。”
他这赤ko毒舌的,话音还未落,立时激起一阵抱怨。
“哎哎,待会儿下衙还要吃饭——”“倒胃ko!”“你这也忒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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