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为这般神迹惊叹,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便含糊说道:“……我想、想……为公子画幅画像……”
“你说什么?”
“我说、说……”付游眼珠想瞟向别处,又怕躲闪之举太明显,便低垂下眼眸看向地面,却无意从余光瞧见沈渊手里拿的东西,随即叉开话道:“公子现在买万年历做什么?我们都是到除夕那日随着春联一道买,怕买早了放家里不见了,或者弄脏了。老人说,日历弄脏了不吉利,对应的那天会很倒霉,要小心对待。”
“确实有这种说法,其实没这么玄乎。”沈渊道:“万年历的纸张不可火烧水淹,只能埋进土里,我觉得更像是昨天过去了,一去不返,像逝去了,所以才要把昨天埋进土里去。”
付游道:“这个解释角度倒很新奇。”
“哈哈。”沈渊短暂而快速地发出一声笑。
他虽然在笑,却给人笑得很牵强的感觉,像是被隐形的巨大痛苦挟持、威胁着,放不开大笑。
付游问道:“公子可是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
没有吗?
他早就注意到沈渊的左手一直微屈着,贴在腹部几乎没离开过,一开始他觉得是个人习惯,现在看来倒像是腹疼,不得不按着腹部缓解疼痛的表现。
他忍不住抵颌暗自思付:病越拖越不好治,可看公子身家,不像是舍不得看大夫,为什么要拖着不看病呢?
再想追问时,却发现公子已经走远。
那道绿色身影已经走到了若木华庭院门前。
付游背着画娄,心怕跑动步伐迈大,画会掉出来弄脏了,便小跑着上去,喊道:“公子等等我!”
不知是声太小,没听见还是什么,只见沈渊要关门,他忙喊道:“我想……”
砰!——朱红大门关闭了。
一瞬间,沈渊把自己从世间天地里分了出去。
他一向是能忍的,若不是死命咬牙忍住整块痛苦,只怕连若木华庭都回不了。
奇怪的是,在回来路上痛感倒变钝不少,可到底是短暂的,刚才又反刍似的,腹部剧痛无比,绞得人头昏眼花。
回到庭院,关上门,便再忍不住,靠着门直接瘫坐下来,他大口喘着气,嘴角蜿蜒流下一条艳红血迹。
他抬手便拭去,却在嘴角晕染一片,显得更凄凉了。
孤寂与疼痛是相关系的。
旁人看不出来,可沈渊晓得,此间若木已经开始凋零,二三树叶配着天穹飘零的雪花,缤纷的翠白二色随风飘摇……
“这里精雅富丽,比自己的盘古破庙好上百倍不止。”付游拂袖扬开落到面前的叶片。
吃了闭门羹,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清楚当下怒意中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情感。
他伶仃在外,喃喃道:“我得想办法把公子画下来!”
付游黯然而归,却在婖妙娘娘庙的门槛上看见一位抱膝而眠的女孩——是容茸。
他自来与容茸相熟,笑问道:“你又被赶出来了?”
闻言,容茸抬起头“嗯”了一声。
她看着比付游年纪小些,豆蔻年华,容貌芳嫩,肤泽莹润。
扬起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她道:“今晚又要跟你在庙里挤一晚了。”
“最近你老是被赶出来,是最近数量没和他们心意?”付游向容茸走进。
容茸摇头,“今天是我有史以来偷东西偷得最贵重的一次,是颗夜明珠唉!”
付游有些担心,“如果人家发现了怎么办?毕竟附近人一提少东西都会想到你容家。”
容茸摆手,笑道:“不会。一开始我也觉得那人不好惹,穿得黑不溜秋,板着脸儿。后来我在酒肆第二次遇见那人,然后发现他原来呆头呆脑的。”
“是外地人吗?”
“应该是吧。”
付游心里奇道:一个两个都往这里来,难道真有什么宝贝不成?
他问容茸:“既然今天得颗夜明珠,那他们为什么还赶你出来?”
付游进庙,容茸也站起身,跟在他后面。
她道:“不知道。最近他们都暴躁得很,动不动就要赶我出来,而且我觉得镇上人也变得易怒起来,你瞧……”说着,她撸起衣袖。
原本白皙的胳膊上多出几条瘀青。
付游最是熟悉这些痕迹的来源——小时候不想上学,没少被父亲用细竹条抽屁股。想来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一时有些心疼容茸,他柔声问道:“都是镇里人做的吗?”
“嗯。”
听闻,付游的心便揪了起来。
从来抽他的都是自己父亲,手里知道轻重,可还是疼得厉害,而那些人想来都不可能如自家亲人般控制好力度,可想而知得多疼。
他酸了鼻子,“你离开他们,离开这里吧。”
“怎么离开?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大字也不识几个,除了偷东西什么也不会。离开之后,我要么饿死街头,要么偷东西发现被打死。哦哦,女孩挨完打,应该还会被卖给老头子,或者妓院,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待在辞叶呢。”
“不要把结果想得这么坏,也不尽然的,离开总有一线生机,留下一眼便能看到未来的样子。”
“可是把结果想得太美好,也不好吧。”
付游心疼容茸,却也无奈,他们两个就像偌大天地间的一粒微尘,只能随波逐流,半点不容他们反抗做主。
“你就不一样啦,至少你识字,说不定未来就发达了。”容茸自顾自地说。
付游道:“其实,会断文识字也只是多了一种对未来的希望而已,不都是不会饿死街头。你看,我不也和你差不多。”
“不一样不一样!”女孩蹦蹦跶跶到付游面前,“完全不一样!镇里都是农夫,相比字画,他们更喜欢地里庄稼。你的画这么好,如果在皇都的话,肯定能找到欣赏的人!”
他眼前一亮,“那我去皇都试试?”
容茸用力点头,“嗯嗯!”
“好!再画完一个人,就去皇都。”说罢,付游看到女孩,只见她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补充道:“带容茸一起去。”
“好!”容茸一拍手,呵呵地笑道。
如此,两人在盘古庙枕着苦难,怀着企盼入睡。
一夜无梦,一觉到天亮。
“他还在睡觉……”
“睡觉!还有心思睡觉!”
付游被嘈杂的脚步声吵醒,身体和思维却还在睡眠中,他迷迷糊糊听见人声,像隔了十几层棉被。
“嘘——有可能我们弄错了,总之先把小游绑起来问问清楚再说。”
绑我问什么?——付游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待眼睛睁开,只见四周围满了人,个个像庙里神像似的,表情严肃,垂眸盯着他。
审视下,他浑身一激灵,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是罪人。
他猛地坐起身,正想开口问明原因,便听一人发话道:“听人说,你昨日和镇上芮、赵、曾等,共七家人,闹了不愉快是吧?”
昨天才发生的事,付游对此印象深刻,便不假思索地点头回答“是的”。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人嚷道:“是他!嗳!就是他!抓起来!”
“啊?!”刚睡醒,付游正茫然,听到这么个消息,瞬间清明不少,“不是!为啥?”
“这七家人昨晚全被诛杀了!”
付游双眼圆瞪,“他们、他们全部被诛!——”
“我算算。一,二,三……这男女老少全部加起来足有二十七条人命呐!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正吊着奶吃的孩子都没放过啊!”
“简直毫无人性,畜生不如!直接把他打死!扔掉!”
说着,一群人便要来捉他。
“等等!这件事绝对不是我做的!我昨晚,我昨晚……”
付游正想说“我昨晚与容家女儿在一起”,但转念一想,男女授受不亲,这么说等于毁人清誉,便住了口。
“你昨晚什么?”
付游有些憋屈,“总之绝对不是我做的。我平时杀鱼都不敢,哪儿敢杀人呐。你们只凭三言两语就断定是我做的,太以偏概全了。”
“仅凭你的三言两语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狡辩?”人群里有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付游咬起牙,双眼带着怒意环视人群一圈。
寻人未果,他厌恶地皱起眉头,从牙缝里轻轻挤出两个字,“诡辩!”
现在这群人像群受惊的小动物,任何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动作和语言都可能刺激到他们。
付游刚才眼神冷傲,剐人,不知剐痛了谁,只听有人惊恐道:“这种人渣跟他说什么!”
只看众人拿着麻绳就要来抓自己,付游心里一紧,脱口道:“我昨晚和若木华庭的主人在一起!”
“什么!?”
“那座庭院里的人不好惹……”
“怎地!他还是天不成!?”
“关键不确定是不是付游做的……这闹大了不好办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
听着当下喧杂一片,付游灵光乍现,想到一个既可以画下公子,又可以洗脱自己嫌疑的说法。
他道:“人家公子再三叫我不要宣扬出去,可当下情况,我小命不保,不得不说。公子你可不要怪付游……唉!你们听了可不能说出去!”
说着,他站起身,转着圈,故弄玄虚地说:“其实那位公子是皇都人,不!是神族!因为他的父母要把他许给龙族,他才逃出家门来。我们平民百姓都知道,龙族说是神,可出身还是妖兽啊,公子怎么同意把自己许给那五大三粗的妖兽一族呢?就连夜逃到这里,但还是叫家里兄长发现了行踪。他为了叫龙族死心,就让我去帮他画幅假皮,说‘要多丑画多丑’!”
众人听他说得磕磕巴巴的,不太信,“我听说龙族的家族首领个个是男人,哪有男人和男人结连理的?你不会骗我们吧?!”
付游道:“我骗你们干嘛,确有其事。”
“好像确实有先例来着……沈渊和季渊时不就那样,连名字都是一对儿。”
“那是他们订的娃娃亲。后来沈渊杀了季渊时,龙族大怒,抓了他关了一个月才放出来,跟着,这事儿就吹了。”
“听说沈渊是杀了不少龙族才出来的,东海海水都染红了。”
“我听人说沈渊是真的断袖,不过心上另有其人,他与季渊时退婚就是因为被季渊时抓到他与其他人行那床笫之事……”
“把话说回来!”付游得意道:“你们看,这可就证明了我说得不假。”
“是不假,但还是那句,仅凭你的几句并不能证明什么。消失的可是十几条人命,不谨慎对待,谁知道下次被诛戮全家的是不是你们中间一位。”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他总能把话题挑回去。
立马有人附和道:“对对对……我们要和庭院主人确认确认。”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付游心中暗笑道:不怕你们去,就怕你们不去。
第016章 【若木华庭】三
身心发麻,一脉相延,从昨天至今早从未停下。
“公子,麻烦打开门,公子——”
好比跌入深水的人,沈渊的五感像是被水浸入了,声声入耳,却只能感受音浪震感,渗不进一丝声响。
回想起昨晚的事,他是被腹疼折磨得昏过去,其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或想到深处,脑袋一阵阵地疼。
他抬手抵住前额,眉头只比麻花拧得松懈点。
待胀痛稍微收敛,耳边声响清晰起来,只听有人一面咚咚地敲门,一面说道:“公子,我是昨日那位画匠啊——”
良久不见若木华庭的主人开门迎人,付游身后的百姓便开始质疑道:“小子,这么久也不见有人呐。你不会是故意骗我们,拖延时间,然后找机会逃走吧?!”
付游本不想言语,可一想到容家姑娘手臂斑驳纵横的青乌,还有早上他们气焰汹汹、蛮不讲理要抓自己的样子,火气就直往上窜。
他转过身,清秀的面貌,瘦俏的身形,脑袋却从不下低,他微昂着下巴,抨击道:“我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不至于还在边陲混日子,去皇都跟向将军混个武将当当,不成问题。”
话音刚落,身后门便“吱嘎”一声打开。
“画匠?”沈渊门后疑道。
“是我是我!”闻声,付游激动地立马调转身体。
看到沈渊仍是昨天那身狐裘,兜帽上光滑的狐绒,好似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他忍不住笑了笑,转眼却瞥见狐裘上两、三滴血迹。
蹙了蹙眉,他挂心地问:“公子当真身体无碍吗?”
“无碍。”沈渊仍是干脆地回答他。
看到那血迹,付游仍悬悬在念:“可昨日见公子的狐裘干干净净,今日便染了血……”
“杀鸡,溅得。”沈渊心中腻烦,奈何身体被疼痛牵制着,便随口应付道。
鸡?
付游踮脚,引颈往院子里看去。
若木华庭,室屋严洁,花木繁茂,不像养过鸡的院子,植被都被啄得光秃秃,鸡粪味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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