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手指细嫩,十指不沾阳春水,拿刀宰鸡可想象不到。就好比面前本是纤细文静的姑娘,转眼便用破锣嗓子开口说:“老子要两斤牛肉,一碟花生米,再来十坛酒,今晚不醉不归!”,然后豪迈一笑。
这极大反差,估计晚上睡觉都得发噩梦。
付游不信,呵呵笑道:“公子看看大夫吧,而不是独自挨着。”
沈渊淡淡回道:“不可治。”
付游面露忧色,“那那那……”
沈渊不懂他这般关切的用意何在。没有所求,便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注,世间所有交往,皆是利益为底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抬眼,看向付游身后一片人,直言道:“要什么?你直说吧。”
付游等的就是这句话!
“公子稍等。”说完,回转过身体,只见刚才围住他的一众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几米开外,聚成一团。
他朝人群喊道:“你们离这么远做什么?听得见吗?”
那群人窃窃私语商量道:
“对啊,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那你去?”
“凭啥!?昨天有人看见,若木华庭里那人拧断了曾家小子的胳膊。你们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前脚惹到他们,后脚就被全部诛杀了。说不定啊,就是他俩做的。要去你去!”
“我?我就不去!”
“那你跟来这里干嘛?看热闹?”
“半个镇的人全在这儿,不都是来看热闹的。”
“哎——看热闹不嫌事大哟——”人群中低低地传出一声叹息,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这儿有位不怕的呢!搁这儿说风凉话,让他去!”
“谁?!”
接着,那群人饭桌上敬酒似的,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位白面书生来。
那书生被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了几步,待站定身形,他留恋地回头看向那群人。
“快去!快去!……”他们朝他挥挥手,催道。
闻言,书生不得不朝付游走去。他对付游与沈渊笑道:“嘿嘿,他们说,敬神而远之,敬神而远之——”
见他双腿哆哆嗦嗦的,但面上仍是笑吟吟,付游嗤笑一声,暗道:早拿捏住你们欺软怕硬,胆小如鼠,正好方便了我。
他拍着书生肩膀,与人很熟络的样子,“小时候我们一起上过学,你可得做好我的公证人,不免我们同窗一场。”
“好好好……”书生只顾点头叠声应道。
街坊间传闻说:若木华庭的主人是白毛妖怪,十恶不赦,流放至此看守前恒耀之主的坟冢,将功抵过。
书生对沈渊心存恐惧,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这……这位公、公子啊……昨、昨晚可……可有和付游待在一起呢?……”
沈渊如实回答:“昨晚?我不……”
“啊!!”见沈渊口型不对,付游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他。
书生以为两人要对自己动手了,惊得心漏掉一拍,顿时脸煞白,把头埋进胳膊里求饶道:
“别杀我别杀我……”
“哈哈哈!你别这么胆小嘛,都要哭了。”付游拍着书生的背,安慰道。
书生尴尬地抹把脸,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惊一乍,吓死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嘛。”付游不走心地搪塞几句过去,便转回正题道:“公子啊,你还记得昨天欺负我的那七个人吗?”
“记得。”沈渊道。
“好巧不巧的是,就在昨晚,那七个人全家都被杀了。男女老幼,整整二十七人。现在我身后那些人都以为是我做的,要拿我试问呢。”
付游紧盯着公子兜帽下那半张脸,希望能看到一丝情绪变化,他会出言帮自己,但他没有任何波澜,反而唇抿得更紧。
他真的没有做那些事,也知道与沈渊仅仅一面之交,沈渊大概率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他。
他开始焦急,唇色渐渐发白,冬日里,额头冒出了汗。
突然,他看见公子缓缓启唇,问:“昨日几号?”
付游没懂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问出来是何意。他迟疑片刻,回道:“腊、腊月十五。”
“又是十五,好像你昨天跟我说过日期……”沈渊转口对众人宣布:“没错,他昨晚确实在我的庭院中,凶手另有其人。”
说完,转身要回到若木华庭。
叮铃——
沈渊刚一动身,便响起清朗的铃声,在空廖冬日,毫无阻挡地快速扬开声音。
他正想着平白无故怎么会出现铃声?忽然眼前一亮,兜帽被扯下,三千银丝倾泻而下,紧跟着右肩猛地被人捏住,往后一扳,发丝扬起一条好看的弧线。
那动手的人正是付游。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沈渊蹙眉,只见付游的脸颊爬满黑色纹路,双眼毫无聚焦。
再送目看去付游身后那群人,只见他们与付游一般状态,个个失魂似地往自己走来。
那位文弱书生更是一反常态,双目猩红,五指弯曲成了爪状,咬着牙狠狠地朝付游袭来。
付游就站在书生跟前,将要命悬一线,沈渊心陡然一沉,扬袍勾过他的肩膀,转身带着他进到若木华庭。
砰的一声,关闭漆门。
叮铃——铃声冗长,又响起了。
瞬间,众人呆愣院外,恢复正常,面面相觑。
进到若木华庭的一霎,付游脸上那些黑色的诡异纹路倏地消失,只剩他诧异得不自觉大张的嘴,和圆瞪的双眼。
他痴痴盯着沈渊,惊叹曰:“确疑公子,不似人间物——”
“放手!”但见付游仍抓住兜帽不放,沈渊沉声令道。
付游后知后觉,“啊”的一声,手缩回。
猝不及防,下腹一阵刺痛,沈渊弯腰捂住下腹,啐出一小口鲜血。
【作者有话说】:今日双更,晚八点见。
第017章 【若木华庭】四
“公子!”付游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沈渊下腹中那东西在体内冲击七经八脉,没有一刻停歇,神族强大自愈力、无限的寿命对于这种剧痛只是另一种酷刑罢了。
若是一个人在若木华庭,疼到受不住,便无需忍,但现在身边多了道视线,便不能露出一毫脆弱姿态。
藏在狐裘下的拇指指甲狠狠地掐陷进食指肉里,他将付游一把推开,用力站直身。
付游踉跄,跌坐地面,爬起来时只见他抹掉唇上血迹,再狠狠地将地上鲜血撵进泥土里,喘着粗气厉声道:“你想得到什么?呵呵……倒是很会演啊……”
相较于看似病弱的身体,他的眼神锋锐而硬挣,像极了立根岩石中的青竹。
付游的确心有打算,他心虚,双眼乱瞧,中气不足,声如蚊蝇般说:“我不想得到公子什么——不知道公子同不同意,我只想、只想帮公子画幅画像——”
沈渊见付游双眸澄澈,声小却诚恳,不像撒谎,又觉得自己是毫无自由地苟活,不如早点结束了好。
他盯着面前的画匠,良久,方道:“画匠,你是叫付游吧?”
“是。”
回想方才那些百姓的异常神态,沈渊接着问:“辞叶是否有邪物?”
“是。”
“跟我来。”
付游应声跟随,路上,他继续解释道:“半年前在镇里出现,每月初一,十五晚上便会出现,带走一人。”
“你和那些百姓在我院前,是认为是我做得?”
“不不不!我不这么认为,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我对公子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也从镇里人口中听到一二,听说公子和这座庭院是突然出现,所以大家都在猜公子你要么是神,要么就是……”付游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说无妨。”
“大家都在猜公子你要么是神,要么就是比那个邪祟更可怖的人。”
沈渊没说话。
付游继续说:“付游倒觉得公子不像妖邪。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如果真是妖邪,院子里那棵神木也不会长得如此明媚,公子的样貌也不似心术不正之人,眼歪嘴斜。”
“人不可貌相。”
“可还有一说,是,相由心生。”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间房间前。
沈渊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
他邀道:“进来吧。这里面都是些藏物,有些不能见阳光,昏暗了些。”
不可避免,不照阳光的房间总有股阴凉气扑面而来。
物品塞满几个木架,满满当当,这更加重了压抑气氛。
最终,他们在房间最里的木架前停下脚步。
沈渊伸手拿起一只葫芦,转身对付游说:“你带着这个去赤水浔武街,在北街去寻一位姓张的园叟来。他若向你确认身份,你便跟他说:‘许我一颗消魔。’,他定会问你:‘可是心意已决?’,你答他一句‘是’就好……”
沈渊的声音在付游脑子里旋着旋涡,他从没像现在这般冷汗直冒,如鲠在噎——在木架的缝隙中,他看见两根铁链。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付游?!”沈渊见人没反应,提高了音量喊道他名字。
付游回过神,快速眨巴几下眼睛,以掩盖刚才的情绪。
沈渊又确认道:“你的确是叫付游吧?”
“是。”
“别乱看。我刚才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付游低下头,“没、没有。”
沈渊又重复一遍。
听完,付游接过葫芦,端看几眼,很普通的葫芦,没什么特别。
他道:“赤水,极北之地,从这里出发来回得十天。”紧跟着他又问道:“公子为何不自己去?”
沈渊虚虚望向铁链,眼底压抑的满是悲楚,“我被困在这座庭院里了。”
随后,沈渊送付游出门。
付游临门一脚出去了又折回,虚虚地道;“我还未请问公子姓名。”
沈渊道:“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你随便称呼我就好。”
付游不确定沈渊是不是在敷衍他,不过既然不想告诉他,他也不逼迫。
他又问:“那,事成之后我可以帮公子画幅画像吗?”他很在意这个问题。
沈渊又拒绝,“我不值得你动笔。”
“怎么会呢!”付游果断否认,“父亲说:‘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而纵观古今,唯有字画文章,艺术可以流传千古,所以一定要去记录下那些美的东西’。只有那些美的东西才值得我去动笔。我挺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觉得公子值得。”
沈渊叹口气,下定决心,狠道:“如果你的画可以让我消失,便来画吧。我最是不想要永恒,任何形式。”
付游略失望,“我自是没有那个本事。”
沈渊叹道:“纵使世间有枯骨生肉之术,我也不愿回来的——”
话中之意……公子是觉得生不如死?!
——付游不明白,面前的人有风度,甚至有些优雅,和他比起来,自己无地自容,自卑到恶心。
公子能有什么不满足?
……
“付哥哥,这天都黑了,你怎么才回来?”,付游把马拴在庙前的石像上,那边容家姑娘就等不及跑出来,她看着那匹马疑道:“买马做什么?”
“今天又被赶出来了?”付游岔开话题。
“才没有。呐!”说着,她抛出一包东西。
付游伸手接住,捏了捏,软得。他打开,是一堆干衣服,散发着淡淡皂荚的草香,“啊!你洗得?”
“那当然!”她下巴微扬,有些小得意,“早上趁你没醒,我拿衣服去洗的。”
付游打趣道:“看不出来阿,小时候团泥巴,拿个棍子满山打果子的耍棍容茸都会洗衣服了。”
容茸被说得脸颊发烫,娇道:“别岔开话题。我刚刚问你,你买马做什么?去皇都吗?”
“是出远门。但不是去皇都。”
“那是去哪儿?”容茸凑上前,圆圆的眼睛映着灯光,亮晶晶得。
“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家家。”付游在刻意避开她,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她肩膀上衣服一角,将她推开,“当然是去赤水。”
她嘴巴一噘,有些失望,“辞叶去赤水,边陲又去边陲,你去那里做什么?”
付游摸着马头道:“这你就别管了——”
“我不!”她又凑上前,“你哪来的钱出远门,画都卖了?”
“都……都卖了。”付游撒谎了,是沈渊给他十两金,说虚荣也好,胆怯心虚也好,总之他不想让容茸知道。
“就说吧!总有人喜欢你的画。你啊,可以在去赤水的路上多画一些,然后弯到皇都,没准你的画可以被典皇看见。”她笑吟吟地去拍付游肩膀,“嗳!以后发达了,可别忘记我。”
这晚,付游从未见过容茸的双眼如此闪亮,满是钦慕。
他只好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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