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奴应声走过来。
他身材消瘦,脚上、手腕上和脖颈上却都带着沉重的铁链,足以把他压垮。他每走一步,铁链的声音便一连串地响起。
看上去,那小奴不过十一、二岁,衣衫褴褛,一把银发却干净晶莹。身材消瘦,脸颊深深地凹下去,左眼一目双瞳,右眼则是灰白色,不过那双杏眼却亮晶晶,很精神,这不免让人怜悯他。
小奴走到离典山还差两、三步的地方便停住,不敢上前。
“过来。”典山朝他摆摆手,“到吾身边来。”
小奴低着头,眼神怯生生又无辜地盯着典山,迟迟不敢走近他。
典山只好自己动手。
当他高大的身躯靠近小奴时,小奴瑟缩一下,害怕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反抗,只好随他的摆弄,被推到勒石跟前。
勒石是勒光将军之子,隆冬季节,穿着厚厚的衣袍,毛领蓬松柔软又干净,一看就很暖和舒适,长得也白皙精致,贵气优雅。
小奴大概是自惭形秽了,稍稍偏过脑袋,折下脖颈,不敢看勒石。
典山蹲下身,伸手揽过小奴的腰。
小奴立马默默地呲了呲嘴,五官痛苦地皱到一起。
勒石注意到他的表情,双眼盯着小奴的腰侧,当典山拿开手臂时,只见一小块衣服黏连着血肉,晕染出一块暗红的血渍。
难怪会有那种表情——他被典山碰到了伤口。
勒石正想出声提醒典山,典山却抢在他前头,说道:“尔等今晚就在一起好好了解彼此一番,看看以后茫茫人海中还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来。”说罢,神秘一笑。
第0207章 【微旨】十六
典山说完就立马离开了望思台。
汪徊鹤却迟迟不肯离开。
汪盼借着勒石两岁的小小身躯仰头望向他。
眼前这位高大,神情严肃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父亲——”勒石的嘴里发出一声代表汪盼的呼唤。他真诚地恳求着汪徊鹤,“请父亲帮帮阿渊吧,你是知道一切的。”
汪徊鹤深深地闭上双眼,似乎在逃避勒石向他投来的真挚的目光。他无法给予勒石想要的回复。他道:“是的,父亲早就知道一切,可,无法回头。”
汪徊鹤对汪盼的管教一向严格,教他分清是非,不要助纣为虐,他自己的眼里也黑白分明。
他严以律己,身为三大古神之一更是恪尽职守,从不犯糊涂,没做过错事。
他一定清楚在沈渊一事上做错了,而知晓原委的他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虽然一早就猜到了,但从汪徊鹤嘴里亲耳听到答案,勒石还是为之大吃一惊。
这就像虔诚的信徒违背了自己的神明。
他微张嘴唇,呆呆地盯着汪徊鹤。
汪徊鹤缓缓睁开双眼,眼底闪烁着隐隐泪光。他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勒石的头顶,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罢,转身离开。
眼眶刹那间湿润了,勒石怔怔地望着汪徊鹤离去的背影,脚步声在耳边回响,声声清晰。他轻轻抖着下唇,“你既有壮士断腕之决心,何以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
望思台归于沉寂。
半晌,小奴冷得不行了,打了个喷嚏。
勒石恍然清醒,回头看了看那小奴。
衣衫褴褛而消薄,嘴唇冻得发乌,身躯细细地发抖,时不时能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
反观自己,里三层,外三层。
他解下外套披风,伸手送给小奴。
小奴想接下,双手伸到半空,又放了下去,摇头道:“我很脏,会弄脏你衣服的。”
勒石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会。”而后走上前,主动把披风给小奴披上。
小奴左右看了看披风,忍不住“呵呵”一笑,既天真,又冒着些傻气,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才十一、二岁,本应该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里宠着的年纪,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田地?
“小奴,你叫什么名字?”勒石问到他。
小奴神色黯然了下去,“小时候他们叫我‘喂’,现在他们叫我小奴……”
“你没有名字。”勒石道:“那我叫你无名好了。”
“好!”小奴小心翼翼地打量到勒石,奇道:“你难道也是被父母卖了吗,可我看你很健康啊?”
一个“也”字,小奴怎么弄得这般境况的原因已经很清楚了。
勒石看到小奴的一把银发与双眼,脑海里想到浔武大街的方汵。他心里略感失望,小声喃喃道:“总是如此……难道天生不同,便是妖异了吗?”
小奴听到勒石在嘀咕些什么,可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他问道:“你在说什么?”
勒石轻笑一下,岔开话题,问到小奴:“我送你回家可好?”
肉眼可见的,小奴眼底闪过一道喜悦的光,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可眨眼间便消失了。像霜打过的茄子,他蔫了下去,摇摇头,很理智地说:“我不能回家。我的父母只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不会的。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勒石说道。
“可我有残疾,远没有弟弟健康。”小奴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娘亲说我在家里会连累一家人……”
“所以你的父母就把你卖到望思台当奴!?”勒石有些气愤。
小奴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们有自己的苦衷……”
勒石长吁一口气,伸手摸向腰间,摘下一块碧绿玉佩,塞进小奴手里,说道:“我叫勒石,妖族将军勒光之子。等你自由了,你就拿着这块玉佩去妖域找我,只要这块玉佩在,妖域就没有任何一只妖敢伤害你。”
他向小奴承若道:“我一定会帮你离开望思台。”
小奴鼻头一酸,眼泪汩汩。跟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轻咳两声,清理了喉咙,说道:“典皇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喜极而泣而变得微微沙哑。
勒石谨慎地问道:“典山有没有跟你说是谁?”
小奴回答道:“沈渊。”
他回答得很果断,不像说假话,勒石便跟着他走了。
天外的大雪依然在下,势头很大,大有要下一个月的感觉。
勒石本以为小奴会带着他离开望思台大殿,没想到却带着他绕到大殿最后。
这大殿里面卧虎藏龙,竟有一处地下暗道。
小奴打开暗道入口,自己打头阵进了去,保证安全后才邀到勒石一起下去,“进来吧,这里面没有危险。”
地下暗道四通八达,岔路口一处接一处,如果不熟悉这里,定会绕死在这里面。
有一说一,典山造这望思台定是下了血本。
独占一座孤峰,占地面积十分大,殿宇一座连着一座,每个大殿瑰丽辉煌,而身处的地下暗道更是豪华。
金砖为地,青石为墙,头顶一整幅壁画,照明为夜明珠。几乎走三、四步就会看见一颗夜明珠镶嵌在墙壁之中。
由此可以看出典山没什么审美,只剩下豪横。
勒石仰头看着头顶的壁画,只看见一位青衣白发之人。他奇道:“这上面画的是阿渊?”
“是的,壁画上画得都是沈渊做的事。”小奴回答道。
勒石一一看过去:羽渊异像,生灵涂炭、浔武瘟殃、沉东海两岛,百姓在海水中挣扎逃生、东海龙族被剥去龙筋、何梦访一家被杀尽,再到沈渊坠下西轩门身死……壁画到这儿戛然而止。
那壁画画得很逼真,栩栩如生,用色血腥,大量鲜艳的红色色块配着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幽绿色光芒。一红一绿,冲击眼球。
勒石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仍是被画面刺激到,生理厌恶。
他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看到壁画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
沈渊绝不是壁画中画的那样残暴!
从沈渊即将来到蓬莱岛前,汪徊鹤就告诉了汪盼关于他的身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这种人惯会潜移默化地同化他人,犯下弥天大罪。汪徊鹤让汪盼一定看管、约束好他,不要和这种人走得太近。
的确,还未与沈渊见过的汪盼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对一位尚不了解的人产生了很大的成见。
见面后,汪盼心中竟然立马对他生出了久别重逢的熟悉感与欣喜之感,好似他们之前就见过一样。
他想,一定是沈渊用了什么迷心术法。
汪盼便打起精神,时时刻刻警惕沈渊,可就是这种时刻观察让他心里起了其它心思。
沈渊笑起来很阳光灿烂,杏眼弯弯如月牙,看见过一次,汪盼就还想看第二次,让他移不开眼睛。
不仅如此,作为事件的参与者,汪盼心里无比清楚——当年之事绝不是画的那样!
“完全是杜撰!污蔑!”他低吼出声。
暗道狭长,回声重重,勒石的吼声如狮吼一般地传出。
突如其来,小奴吓得一激灵。不过,他只短暂一顿,依然带着沉重的铁链行进。
半晌,停下脚步,他小声地提醒勒石:“到了。”
“阿渊!”勒石迫不及待地抬眼看去。
却只见到一面镜子。
镜子磨得清澈透亮,镜面清晰地倒影着小奴的身影。
勒石指着镜子说道:“这只是面镜子!”因为情绪较为激动,他没有控制住语气,显得有些愤怒。
小奴无措道:“我、我不知道……典皇只让我带你来这里……”
话音刚落,镜子耀出一道强光,呛得眼睛睁不开。
二人果断抬臂,挡在眼前。
勒石还没弄清眼前情况,忽地听见耳畔刮过一阵劲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掠了过去,紧跟着,他的脑袋一阵刺痛。
从前种种如走马灯般从他的眼前一一划过,如进入暗道以来看得壁画一般,只不过那是将画面收进脑袋,而这次是将画面从脑海里抽出。
很快,他的脑袋空了。
他怔怔地站着,双眼迷茫,眼角挂着眼泪,晶莹剔透,代表着他最后的不舍与忘不掉,“阿渊——”
小奴眼睁睁地看着典山将勒石按住,汪徊鹤操控着一颗透明珠子从勒石的脑袋里吸取着什么。
他不明白那颗珠子就是留影珠,汪徊鹤从勒石的脑袋里吸取的是勒石以前的全部记忆,他认为典山与汪徊鹤联手将勒石杀了,他们吸走了勒石的脑髓。
意识到什么的小奴双腿开始打颤,身体一软,害怕得跌坐在地。他心道:勒石被他们杀了!他们是吃人脑喝人血的妖怪吗!?那我……我是帮凶……是我杀了勒石。
“岛主对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手?”典山笑盈盈地问到汪徊鹤,大有一副事不关己看戏的感觉。
说着,勒石的身体没了气力,往后倒去。
汪徊鹤伸手,拦腰勾过勒石,很淡然地说道:“我说过,必要时候我会大义灭亲。”
说罢,二人带着留影珠与勒石离开暗道,独留小奴一人跌倒在地,害怕得瑟瑟发抖,不住地哭泣。
第0208章 【微旨】十七
他是谁?
从哪儿来?
到哪儿去?
勒石在拼命思索这些问题。
他能感受到在此之前他的生活非常丰满,有一位在意的人,可他想不起来,就好像一切记忆被瞬间抽离。
丰满到完全空白,落差太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思绪很清晰,但就是不能挣脱,好似四肢灌了铅,动不了,只能玩偶般睁着双眼,看景物清晰地从眼前划过,像一具死尸,任凭汪徊鹤背着,一动不动。
汪徊鹤离开尚池城,向前急速掠进,他的身体随汪徊鹤的步伐不断上下颠簸。
天边将白,一道鱼肚白破开天际,他们终于不在行进,大雪却依然纷飞。
汪徊鹤将他放在一棵松木下。
他乖乖呆坐着,看眼前雪景一片,上下皆白,雪地反射的光甚至有些刺眼,但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眼前这位两岁孩童,他拥有一双漂亮的凤目,与汪盼孩童时很像,实际上这孩子的确是汪盼偷偷转世。
一时有些不忍心将这孩子抛弃荒野,自生自灭,汪徊鹤迟疑片刻,可还是转身离开。
他心中有一道线,将是非黑白划分分明,他站在白的这边,绝不允许黑存在,为此他愿意抛弃一切。
汪徊鹤走后,勒石浑浑噩噩地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一只母狼闻着气味找过来。
母狼没有吃掉他,而是将他拖回了自己的狼族,与他们一起生活着。
一直到他再次遇见那个白发少年前,他都生活在狼群中,几乎与他们同化了。
要说遇到白发少年时,他为什么会被捕兽网捕获,掉在半空中,一条腿中了箭?
他清晰地记得在那之前,浩昌与微桓、幼枝在他们的领地中狩猎,对象就是他们的狼群。
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他们和他们带领的捕猎队伍。
他们一来便屠杀小孩所在的狼群,所有的狼,尸遍满地,血腥味冲天,但他们唯独留下勒石一人。
原因很简单,他至今都记得幼枝说的话:“这孩子与未开化的狼群生活在一起,如若活捉回去定能引得大家惊奇。”
那话说得他好像是一只畜生,低贱,只能供人观赏。
既然要供人观赏,就不能伤了性命。
幼枝拉开手中弓箭,瞄准了勒石的膝盖。
松开弓箭的刹那,利剑嗖地一下激射而出,百步穿杨。
剧痛乍地从勒石的膝盖窜上,他吃痛滚落一旁,泥水里翻滚几圈,沾了满身的脏污。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咬牙拔出刺穿膝盖的利箭,迅速爬起身,一瘸一拐地拼命逃跑。
他知道被那群人追上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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