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稳定下身体,便是噗通往前一跪,呕出一大口鲜血。
既不能站着,那挺直了腰板跪着,已经是他最能接受的了。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皇宫外,护城河边的杨柳已经抽出萌芽。
他折下脑袋,银发毫无生气地随四月东风飘扬,他跪得笔挺。意识昏昏沉沉,耳边嗡嗡直响,嘈杂中却清晰地听见他喘粗气的声音。
他知道拿剑要做什么,强撑着最后的意志,用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份气力,提起画影剑,割下一块自己的衣袖。
而后把剑一横,双手握住剑柄,狠狠刺进腹中。
继时,他吐出一口血,“呵呵呵哈哈……孰神?孰魔?……记住!咳咳……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才非得被你们杀死……而是我……是我主动与这世间所有……割袍断义!……咳咳……”鲜血堵在喉间,不时咳嗽,他含含糊糊,虚弱地说,“我做的事,我以这一剑还,没有做的事,我不需要承认……”
说罢,脑袋往下重重一折,割下的带血斑驳的衣袖被风带走,不知飘向何方。
“阿渊!——阿渊!——”
朦朦胧胧地,耳边响起典婵凄厉的声音。
她跑到沈渊身边,拔出贯穿腹间的画影剑,扔到一边,揽过他抱在怀里,手中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输送灵力,帮助愈合伤口。
没有了。他已经是具尸身,渐渐变凉,所有感官在渐渐消失。他的魂魄飘出体外,了无声息地看着他们,一只魂魄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由着他们去。
典婵质问到汪徊鹤,“汪徊鹤!你为何要毁了他,你不是答应我留他一条生路吗?!”说着,她低头看去沈渊。
那张脸苍白而毫无血色,白发凌乱,脸颊糊弄了鲜血,样子狼狈。
典蝉源源不断地为沈渊输送灵力,探到了什么不对劲:“怎么会肺腑皆碎,筋骨寸断?……阿渊你开口说说话,看看我,告诉母亲这一个月受了什么?母亲一定信你。”
沈渊的魂魄淡淡开口:“真若信我,早干嘛去了?为达成这死局您也出了不少力吧,何必现在惺惺作态,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给别人看?神能看见魂魄的,您明明能看到我,你们都能看得到我,可还是视若无睹不是吗?”
典蝉得不到回应,知道了事态已成,她轻柔地擦拭沈渊的脸颊,呜咽道:“回不来了……他才刚二十,还没有加冠……”
“他不知疼痛,终究是个无心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回来只会祸世。如此下场,不失为世间的一桩幸事。”
沈渊的魂魄寻声看去。
是汪盼说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不过究其原因,大概是自己已经死了,化为一缕魂魄飘在世间,不属于这世间,所以阳间的一切都听得不真切。
痛吗?他还能张口的话,一定会说不痛。他是没有痛觉的。从现在起,他也的的确确是个无心的东西了。
可好像真的有哪里在隐隐作痛。
他一脸痛苦地捂上胸口。
大概是心在阵阵发痛吧。
应该是吧。
胸前一个血洞,失了心,被狗叼走吃了,怎么可能不痛呢。
他已看淡了很多人:爱人、亲人、友人、他人……
西轩门之上没有人信他。哪怕听完他的话,再说他是狡辩,不愿意相信他,也行啊……可连这也没有……根本没有人听他把话说完。
沉岛一事事发后,季衣衣只有一位,唯一一位。
他早就清楚明白的。
为什么要答应典山回九离来,出了东海寻个无人雪域慢慢等死不好吗?还在奢望什么?
可笑。
【作者有话说】:至此,沈渊与汪盼的回忆算是完结啦。后面两章虽然还是回忆,但却是上接若木华庭的了。
第070章 【若木华庭-接上】此情难再谈,...
沈渊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终于明白那个打捞他出望思台净潭,带他到这里,困他在若木华庭中,并下不死咒予他,叫他求死不得的人是谁了——是何梦访。
何梦访真的恨惨了他。
也难怪,毕竟他杀了何梦访全家。
他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当年听赤子厄的话,暂退赤水,慢慢寻找到真相再出来为自己澄清就好了。
可是,他是魔神,一众神明费劲扒拉布局二十年,就是为了让他灰飞烟灭。成功在即,他能安然无恙地躲在赤水吗?
木柿也说了,那是一个逃不过的死局,他的结局横竖是死。
思量中,居狼扼住沈渊的手腕,举至头顶,死死压住在墙。他低下脑袋,深深地埋进沈渊的脖颈间,一股淡淡的木质馨香合着天地外清冷的雪气弥漫鼻腔。他在沈渊耳边低低地开口:“阿渊,我找了你好久——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整整十七年——”
这么看居狼,他倒与汪盼长得相似。
这一刻,对汪盼的爱意与遗憾涌上心头,怎么也止不住,沈渊情不自禁地动手,附唇过去,想再吻一吻他。关键时刻,他停住动作,只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居狼的脸颊,低声耳语道:“记起来了从前又如何?现在我孤身一人,那些亲朋好友已与我无关,这世间的风花雪月也无心欣赏了。”
说罢,血咒发作,与腹中那物一同折磨着他。血腥味冲上齿关,他拼命地下咽,最终,没流露出一丝血迹。
十七年浑浑噩噩,孤身一人,苦痛加身,看不到一根救命稻草,当时的执念早被消磨了。如今若木华庭的禁锢消失,他好不容易出去找到一位画匠,让他去找典山。虽然他没有直言告诉画匠他的身份,但在路上,他一定会知道。
那画匠清贫而孤傲,怀有才华,怎么甘心碾作尘泥,平凡一生?他也定会去找典山换他想要的富贵名利。
身中不死咒,可典山会有法子让沈渊解脱,就算没有,他也让画匠拿了消魔回来。
他就要得到解脱了,解脱之前可以为自己放肆一把吗?
“你想看看我身上的伤痕吗?”沈渊一步步地引诱居狼。
居狼不明白,“什么伤?你的身体会有什么伤?”
“你们都不信我,又怎知我与典山一同消失的那几日受了什么……”说着,沈渊默默地抽出被居狼压在墙上的双手。
居狼没阻止,轻而易举地让他苍白的手臂滑出手中。
沈渊在居狼面前站起身,再转过来,背对着他,纤细的双手搭上身上穿着的轻薄的青衣,缓缓脱下,褪至腰间。
满背鞭伤。
时间太久,已然全部愈合,可疤是去不掉的。一道又一道的黑色深入皮肤,像道道挖掘后又被随意丢弃的沟壑。
见状,居狼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嗡嗡直鸣,胸口像被钝锤敲击,咚咚咚……又闷又疼。他缓缓站起身,指腹轻轻拂过那些伤疤。那并不平滑。突然,他收手,从背后环抱住沈渊,“你……你居然没一处好的……”
“梦访给我下了不死咒后,又额外叫我喝了忘川。我忘了一切。我是谁;那莫须有的沉岛之罪;我也不知道背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可现在知道了,是那一个月中得来的。”沈渊转过身来,半身赤裸,缩在居狼的怀抱中。他抬眸与居狼对视,轻轻启唇,说道:“所以你是一早就知道我的满身伤,所以嫌弃我,不愿意碰我的?”
“不是的。”居狼抱起沈渊,走向卧房。
二人落入被褥中。居狼在上,沈渊在下。
放眼望去,眼底风景很美,沈渊的白发铺满半张床。
【……拉灯……自行脑补……】
早晨,沈渊在腹痛中醒来,但还好血咒已过。
他躺在被褥中想了很多事,他想世间无人能抵抗锦衣玉食的诱惑,付游大概已经带着典山来了。
再看去身旁熟睡的居狼,他想:自己与这素未谋面的人发生这种事,他会不会觉得恶心,影响他的以后?
身体还在昨晚那场的劳累中没有苏醒,他想着想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前几天,气温降得很快,冻收得很急,但小雪依旧,如此一连下了几天,地面早早堆上了雪,厚实一层,放眼望去已是一片天地相连的苍茫景色。
雪满华庭,屋里被雪面反射进的光照得既清又透。
沈渊睡不实,闭眼只觉得眼前笼一层白光,也不单于积雪的原因而睡不好,更主要还是身体承受的痛。
他干脆睁开雪眸,却见居狼绕着他的一缕银发在手指上,正细细地瞧,见他已醒,便立马收回手,转身要离开。
“等等。”他叫住居狼。
他撑起身子,想坐起,手臂一用力,腹部也跟着翻搅起来。
往常,他只要咬咬牙,就能不动声色地忍住,今日却像有人拿刀直攥他的内脏。他疼到脱力,撑不住,整个人“咚”地跌回被褥中。
他忍疼忍到额头青筋突起,却对面前这位清俊少年安慰道:“刚睡醒,我有点糊涂。”
居狼自沈渊再次入睡后便醒了,第一眼便见他蜷着身子,缩至一团,眉目紧蹙,满是痛色,探探鼻息,气若游丝一般。
有层担忧伤感的薄雾笼在心中,挥之不去。
“疼吗?”居狼问道。
一瞬间,沈渊心中有暖阳经过,可改变不了任何,冰天雪地不会缓和至春寒料峭,反倒乍暖还寒,忽冷忽热,叫人心痒痒。他苦笑,“还好,只是叫你看笑了。”
居狼垂眸,一直凝视沈渊。他面无波澜,但眼底却暗潮汹涌,“跟我回去,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
沈渊看向屋外雪景,目光悠远,淡淡一笑,意味不明。
居狼道:“人世远,愁火炽,我们回故乡不问世事,管他什么浮尘破事!”
“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是连解释都没机会的。早有人挖好坑,悬好罪,就等你不备推你进去,放下罪,砸你个眼冒浮白,再将你掩埋。多少人认为置身风波中,会有人是干净的?不可置否,有。可,凭什么是我呢?呵呵……墨渍是洗不白的。洗白了,或淡或浅也会留下印记。旁人看得见你怎么清洗它吗?我想不会有人看见的。也可能墨点是别人泼上,你根本不知晓,可蓄谋已久,何患无辞呢?总有人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再多说辞都是狡辩,而我困于一方天地已久,话也说不出口,连狡辩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时时与刻刻,日日复年年,承受一切。”
沈渊的语调并不激烈,或愤世嫉俗,或大声为己控诉,都没有,他甚至没有泪光。他很平静地述说着,平静到意懒心灰,毫无生气。
居狼知道沈渊是忍到极点了。他嘶声道:“可是我舍不得!——”
沈渊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居狼急到凤目全红,鼻孔翕开,“我以为昨晚你记起来了全部,所以才和我……”
“够了——”沈渊疲惫地启唇道:“我记得汪盼,却不知你居狼。你我素不相逢,你找我做什么?”
居狼悲痛中有些诧异,“好……你可以不记得我……那你还记得你的执念吗,你要为自己澄清一切的执念?你怎么可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渊打断居狼说话,“对方是婖妙,一呼百应;而我只有一人,人人唾弃,我不可能对抗婖妙他们。这不是执念,是妄念,痴心妄想。这几年我唯一的执念就是解脱。可我被困在这里,求死不能,生不如死,该用的法子我都用过了,每每觉得要解脱的时候,第二天我都会在腹痛中醒来。”
听闻,居狼踉跄后退,不复伤心,一面摇头一面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
“昨晚朝露之情,是我一时兴起,是我误了你。”沈渊有意用留影珠消除居狼的关于那晚的记忆,所以在昨晚一夜春风后,强撑着昏昏欲睡的意志,拿了居狼帮他回忆起以前的留影珠。他悄然催动留影珠,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与你说,其实我早为自己定了死期,你改变不了。对不起。我帮你将昨晚那段记忆收回……”
“不要!——”居狼哀嚎一声。
跟着,强光闪过,灼焕玉窗。
居狼双眼紧闭,好似陷入了昏迷,可嘴里却在喃喃念道:“……我找了你好久……求你让我把你留在心上……”
现在不离开赴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渊为居狼盖好了被子,理了理衣服,便下床推门出去。
……
爆竹声中一岁除。今日除夕,从早上开始便在噼里啪啦地庆祝了。
忽地,爆竹声消失,天地归于一片静谧。
不多时,却听见远处有马踏浮土发出的踢踏声,蹄声迅急。
两队车马正肆无忌惮地奔驰而来。
肥马轻裘,一看就是某位显赫人家。
忽地又听到马的嘶鸣声,车队猝然停下。
典山身体突然往前一倾,他眉头微折,虽不动神色,眉间却有隐隐怒气显现。
付游眼疾手快,掀开轿子的帘布,向侍卫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这些百姓不管不顾,突然都朝一个方向走去。”侍卫略过付游,直接向典山回道:“幸亏马蹄收得快,不然就得踏死人。”
“还有这种事?”说着,典山掀开车帘一角,送目看去。
只见,一条由人构成的河流,正齐齐向一个方向进发,典山的两队车马就停在这人流中,傲然森立。
这些百姓,目光涣散,嘴里念念有词,重复念道:“请神北行请神北行……”
“看来有人比吾更早,下了盘大棋。”典山压低声音,这使他原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加淳厚冰寒,像一杯冷得人牙齿发酸的冰水。
侍卫担心道:“皇,这些百姓恐怕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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