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半晌,那位叫阿庸的人迟迟不进来。无奈,他只好自己上前看看去。
走到大殿门外,只见门外站着位花甲老人。发丝花白,脸上皱纹颇多,但身材瘦俏,站姿挺拔,虽年华不再,却依然韵秀清华。
安之暗自感叹:阿庸年轻时定是位美男子!
“阿庸——”典山拖长了语调唤道。
阿庸长叹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三步,典山又更加温柔地唤道:“阿庸啊——”
最终,他还是停住了步伐,犹豫一会儿,走进房间,照典山的要求,为其磨墨。
清雅水墨味夹杂香炉中安神的香气,更叫人闻得身心舒服。
典山批改奏折,阿庸在旁磨墨。全程,两人各忙各的,无言其它。
安之坐在高台的台阶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手掌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静静看着他们。
不知过去多久,典山放下手中的毛笔。
见状,阿庸如老妈喊着回家吃饭一般着急,赶紧放下墨条,恭恭敬敬地说:“既已批改完成,那阮庸就先告退了。”说罢就要离开。
阮庸!——安之诧异。
阮庸从小便跟在典山身边照顾他。当年,他帮着典山陷害沈渊。沈渊西轩门身死时,他才二十五六岁,现在却老去了。而且看样子,他对典山避之不及,两人之间好似有了隔阂。
“阿庸啊——”典山出声阻止,但并没有动身挽留。
就算如此,阮庸还是停住了身形,仿佛这一喊一停间的主仆之分已刻入他的骨髓。
安之观察到典山露出了得逞、自信的微笑。
任何人看到这笑容都会感到不舒服,仿佛阮庸并不是一位拥有完整人格的人,而是他的玩物,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有自信让阮庸为他停足。
阮庸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背对着典山,说道:“从妖域回到你身边已经半月有余,你到底还有什么打算?我已经老了。”
典山依然没有拉阮庸回到身边,也没有用言语命令他回来,更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而是对殿外驻扎的侍卫喊道:“把人带进来!”
复而,趁着侍卫还没进来,他对阮庸道:“在吾看来,汝还是从前的样子,是最懂吾喜好的阮庸。”
阮庸道:“可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的主者。你现在贵为九离之主,身份尊贵,一呼百应,再不需要我在身边照顾。”
典山道:“对比从前吾变得更好了,有能力,有地位,再没有人再敢命令吾。如果汝继续在吾的身边,吾定会给汝一个神格,长生、年轻;如果汝继续在吾的身边,也不会有人敢命令汝。可汝为什么要离开吾?”
阮庸闭上双眼,有些不耐烦,“你当初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何以反过头来问我为什么。”
“……”一句话赌上了典山的嘴。
看到吃瘪、不能反言的典山,安之忍不住发笑,“你也有今天呐。”
话音刚落,侍卫提着个巨大的笼子进来了。那笼子相当巨大沉重,他们摇咬着牙,脖颈上青筋暴起,半点不敢用力砸下笼子,像对待婴儿般轻轻放在高台之下,末了才长松一口气,恭敬地抱手说道,“皇,笼子已经抬进来了。”
“下去吧。”典山朝台下侍卫们挥挥手,漫不经心地叫他们下去。
侍卫离开之前,安之就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东西。待看清笼子里是什么,他再笑不出来,立即站起身子,怔怔地望着笼子里关着的人,“沈、沈渊!?”
不对。
笼子里那人虽是青衣白发,气质清冷干净,乍一看与沈渊一致,但长得完全不同。
到底是不是沈渊?
安之跑下高台。下楼梯时,不小心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好在快速稳定了身形,虚惊一场。
他抹去额头冒出的冷汗,走到笼子边,仔细查看那人。
在浔武,沈渊右眼视力叫木柿拿了去,自此右眼变得灰白混沌。笼子里那人的眼睛也有问题。他一只眼与沈渊一般是白翳,另一只却是双瞳。
安之自顾自瞧着他,笼子那人似乎也感受到旁边有人,抬眸看去。
两人对视。
面面相觑。
片刻后,那人回转过脑袋,蜷起双腿,环抱膝盖,埋脸至臂间,银白长发如一道银河自穹苍而落下的瀑布搭在手臂外侧,将蜷曲至小小一团的人儿遮得严实。只听他梦呓似地喃喃念着:“我是谁?……到底是谁啊?……”
安之顿了顿,跌坐地上。
他十分确定——笼子里那人就是沈渊!
沈渊的那股内外皆具的纯净感世间少有。
只是,沈渊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又活了,还换了副模样?怎么又被典山抓住,还关在笼子里?
看着笼子里沈渊那副落寞孤寂的样子,安之的心忽地一紧,阵阵刺痛。
“把酒临风,岂不快哉!”当初刚出蓬莱时,沈渊爽朗的笑声、洒脱的话语萦绕在安之耳畔。
刚才看见沈渊的时候,他的眼眸里只剩纯洁,除此之外充满哀伤与胆怯。
当一个人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然时,他就是个傻子!还是位被人欺负很惨,开始惧怕接触人的傻子!
安之可以接受沈渊被诬蔑,为自证清白而死,这样至少他还是他,想法天真而固执,但至死不折。现在如奴隶一样,痴痴傻傻地关在笼子里算什么?!
那每根围栏的直径足有五六厘米,钢筋铁块铸造,坚固无比。
安之顿生痴心妄想,想将沈渊放出笼子。他知道自己可能掰不开那铁笼,纯属自不量力,叫人见笑,可就是控制不住那份冲动,抬起双手,握紧笼子的围栏,想以自身气力掰开它。
几乎用尽了气力,却依然如自己所料,无论怎么用力去掰,那笼子围栏纹丝不动。
他的努力像个笑话。他明知道的,却仍然不放弃。
就在他咬牙掰扯铁笼的之时,夏樱桐的声音响起,“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重活一世,还是这么傻。”
她的声音来自房间的各个角落,安之寻不到声源,放罢手上动作,站起身,朝天大声喊道:“老子就是傻!傻人有傻福!老子警告你这个妖女,赶紧把人给我从笼子里放出来!”
夏樱桐“哈哈”笑道:“你当真是个傻子。过去发生的事,怎好更改?”
“过去?……”安之低声重复一遍。
半晌,他立马明白了:眼前一切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他只是一名观众,没有能力,就算拥有强大的能力也不可能更改得了过去。
这颗沉重的灰尘就是独独压在沈渊身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渊被活生生地压得喘不过气,窒息而死。
安之低头看去笼子里人,顿感鼻头酸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挟持。
“这是!”见状,阮庸终于转过身去,奔向典山身边。他指着笼子里的沈渊,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典山不屑地一笑,淡然地开口:“皇兄这么危险,吾当然要将其桎梏起来。若皇兄逃走,又沉下哪两岛,或是降祸哪两城、哪两个镇、屠了哪个族群,这怎么可以呢。身为九离之主,要为九离百姓,天下百姓多着想。”
“你少说些放屁似冠冕堂皇的话!”阮庸气急,“你知道真相。他不是。你居然能这么理所当然地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典山“啪”地一拍书案。
整张书案从中间断裂,带着案上批改好的奏折,笔墨纸砚一齐坠落在地,叫墨汁染成黑乎乎地一团。
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侧眸狞视到阮庸,冷冷地提醒他:“注意汝的身份,汝对吾该用怎样的语气、用词。”
凡人对上神明,这已经不是鸡蛋石头的差距了,阮庸说不忌惮典山是不现实的。书案坍塌,他的肩膀一抖,咽了咽口水,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不能这么对他……瞒心昧己……”
典山满心不在乎,“吾不放心上,就不叫瞒心昧己。”
阮庸道:“那就是自欺欺人。”
典山道:“当初是汝与吾一起将皇兄从玄铁牢里换出来。”
一段极不愿想起的记忆被典山引出,阮庸厌恶地蹙眉,转身逃避,“那是不对的。我以为当初的你不知晓这是错事,等你知道了你就会弥补沈渊,可我错了,你相当的清醒,你一直都知道那是污蔑,却理所应当。我觉得你很可怕,所以才离开了你。”
典山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语气透出一丝哀求,“吾与卿从小相识,卿是吾的侍卫,对吾照顾有佳。吾只对卿是例外——吾会乖乖的,卿不应该丢下吾——”
阮庸转眸,紧紧地注视典山。半晌,说道:“可我已经老了。”
典山低吼:“吾不在乎!哪怕卿死了,吾也收着卿的尸骨,永远放在身边!吾会找到卿的转世,永远缠着卿!”
阮庸摇头,“你当真可怕——”
典山气急,拉上阮庸的手,下去高台,站到笼子前,抬脚踢了踢,“都是因为汝!汝为什么要出生!?”他将怒火转嫁到沈渊身上。
笼子里,沈渊悄悄抬头,分出一条细缝看去典山。
典山双手扶腰,挺胸抬头,自上而下地垂眸看去,头一点没低下。
双目对视,沈渊迅速埋下脸,一点不敢看他。
典山道:“压在其上面的山是婖妙娘娘,这座山能直接把其压成泥。想翻身?只会被碾压得更加散碎罢了!看看皇兄现在的模样,就是被彻底打击后的样子。婖妙娘娘是古神。这座山从自身来看,不可撼动;从外界来看,人人向往。神明皆以婖妙娘娘为真理。皇兄想翻覆婖妙娘娘?简直痴人说梦!想要翻覆婖妙娘娘,首先要翻覆那些信奉的人、神、妖、鬼,世间所有……可皇兄连吾都翻覆不了,其他更是妄想!”
阮庸暗自斜眼坟了一眼典山,便陷入某种打算、思量之中。半晌,他下定了决心,喃喃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吗?……”
【作者有话说】:遇到典山——草他妈!快跑!!!——
第0105章 欺心 五
在那之后,阮庸将自己关在房间,久到二三天不见出门,直到他听闻:皇宫一下人悄悄潜入沈渊的寝室,准备救其离开,好在典山发现及时,破门而入,将那下人与沈渊一同捉回,此时正在东轩门将那位下人斩首示众。
他知道典山为人仔细小心,没有对任何人说那寝室里住的人是沈渊,所有人都对那人以礼相待,只是那人从未出过门,不见样貌。
那寝室说是寝室,不过是关押沈渊的地方,是典山为了掩人耳目,不落把柄供人拿捏弹劾的假说罢了。毕竟所有人都以为那人是客人,典山也只能装作以待客之道相待那人。
既然是客人,典山表面上一定不会对沈渊怎么样,但暗地里就不一定了。沈渊居然想逃,典山定会借此折磨。
他定要趁那下人在东轩门斩首示众之后,赶去阻止典山。
阮庸放下这两三天闭门不出,忙活的事,并将那东西好生藏了个地方,立马开门出去。
望着阮庸离去的背影,紧跟着,安之又看到夏樱桐匆匆从门外进去屋内。她事先看准了阮庸藏东西的地方,便是好一阵翻找。
最后,找出一沓信纸。
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还有些字迹的墨水并未干透。
夏樱桐看着手中那沓信纸,念道纸上两个字:“《援神》”
随后,翻看起信上所写内容。
估摸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她看完了,勾起红唇,露出一抹阴险狡诈的笑容,“不知把这信上内容给典山看后,他还会留下你吗,我的哥哥?”
夏樱桐的哥哥居然是阮庸!
安之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夏樱桐带着信纸去找典山。
因为是她的记忆,安之虽能在记忆宫殿中随意行走,但也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东西,所以东轩门外,典山所斩首的下人是谁,他不得而知。
他跟着夏樱桐的步伐,一同前去找典山。
推开殿门,殿内一片狼藉,瓷瓶破碎,瓷片散落一地。门槛处,有一滩鲜血,尚未凝固,应该是刚流下的。
沈渊躲在阮庸身后,瑟瑟发抖。
阮庸护犊子似的将沈渊紧紧护在身后,与典山正面相对,态度坚硬,“若想动他,就先从我身体上踏过去!”
因为沈渊,他与典山杠上了。
“阿庸——”典山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像个心事重重的大爷,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跟着夏樱桐的脚步,安之进入宫殿。幸得她好奇地短短扫看一眼沈渊,安之也看清了沈渊此时的状态。
他嘴角有血。
想来,那门槛处的鲜血是他的了。
他在哭。
他居然在哭!
安之只看到沈渊哭过两次:
一次是在血泊里找到季衣衣的护心鳞,他擦了又擦,终于擦干净了,却因为自己的一口血喷上而又弄脏了。
他终于崩溃,所以流下了眼泪。
一次是现在。
安之认为沈渊是坚韧的。
那一个月在东海龙族,典山的手下日日承受清源鞭之刑,他都没有吭过一声;同时,他也是脆弱的,只要一点点刺激他就能哭出来。
安之心里泛出一股冲动,他走上前,轻轻抱了一下沈渊。哪怕这只是过去的一段记忆,哪怕他的怀抱并不能传达给沈渊,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安慰,他也想抱抱他。
听闻沈渊的抽涕,阮庸转过身来,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指腹轻擦去眼泪,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沈渊问:“真的吗?”
阮庸点头,“嗯。”
沈渊又问:“真的吗?……你会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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