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萧丞相叫来。”
萧梦浮听到消息就慌忙赶过来,他走来时的步速极快,自己都没觉察到带着某种焦急的情绪来。
眼前竟然飘起了雪,薄薄的雪片在廊前飘飞,落在细碎的额发上,融成水珠。
但他无暇去管,只当是冬日可爱。
他推开门时,里头冲出来的一股暖气几乎让他头脑发昏。
萧梦浮掀开帘子时,严惜蕊已经披好了氅衣半卧着了。
严惜蕊被方才一连串的声音吵到,忍不住蹙了蹙眉。
“许久不见,屋里怎么变得这么聒噪。”
第六十二章 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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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是见你醒过来,太高兴了嘛。”
严惜蕊听到帘子颤动的声响,将眼神递过去的时候便见着萧梦浮的身形。
他身上还沾了雪珠,走进来时仿佛还带着点寒意。
严惜蕊望着他,那雪珠方才化成一滴水,沾在他的毛领上滑了下去。
他问道:“外头下雪了么?”
萧梦浮低头望着自己身上沾着寒气的外衣:“嗯。”
严惜蕊低头笑了笑:“原来我睡了这么久啊。”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赵无端坐在他身侧,听他说了这么些话,那些不真实感才逐渐消退。
“没事,你能醒过来就是好的。”
“旁的......你无需忧心。”
严惜蕊乖乖地伸出手任着赵无端给他把脉。
一堆人的视线都凝在赵无端身上,倒是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应。
赵无端的指尖从他手腕上离开:”脉象倒是十分平稳,应无大碍,惜蕊,你自己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严惜蕊摇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把众人弄得一阵心慌。
他说:“这屋里太冷了,我想出去透个气。”
萧梦浮给初静使了个眼色,她便明白了,转头把给严惜蕊准备好的冬衣拿了过来。
萧梦浮将衣物接过来,走到严惜蕊身边与他细声说道:“外头天冷,若是觉得哪里不适,一定不要强撑。”
严惜蕊点了点头,顺从地让萧梦浮替他穿好了冬衣。
这衣服是萧府里今年新制的,故而这花色纹样都像极了萧梦浮的风格,在冬雪中仍似兰花一朵常开不败。
严惜蕊低头瞧了一眼,倒是也觉得很喜欢。
他推开门时还有些恍惚,长久脚不沾地,都有些感到陌生了。
一股冷风直吹到他面上,虽是来得迅疾,吸进肺腑时却分明觉得清冽。
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不多时便在石板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云霭似的,轻轻一踏上去便消融了。
严惜蕊站在廊下,缓缓伸出手接住飘飞的雪花,落在手心只剩水珠一颗,圆润地在掌纹间滚动。
萧梦浮将纸伞递给他,严惜蕊却轻轻地推拒了,而后便整个人跳进了雪中。
身后的绿梅方才含苞待放,嫩绿的一颗,远望去如同初春时嫩草发出的芽。
严惜蕊仰起头,天际阴霾,雪落在他脸颊,仿佛带着与着俗世久不见的眷恋般,在这天地里久久不离开。
萧梦浮就撑伞站在他身后,任着人在雪中撒欢,而后在某一刻回到他的伞下。
严惜蕊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了,仿佛终于感受到着天寒地冻的日子,回到了萧梦浮的身边。
两人并立于伞下,严惜蕊偏过头问道:“萧公子,你就这样将我藏在府中,陛下不会找你麻烦吗?”
萧梦浮的一声轻笑散在风里:“别担心。”
“你现在该担心的是,过两日便是立冬了,府里的年礼还没买。”
***
楚霄晨早时在院中练了会儿剑,身上汗涔涔的,将剑收回鞘中后,便回寝屋冲了个凉水澡。
他懒得将身上水迹擦干,发梢上湿漉漉的,吹着寒风还是觉着有些冷。
宫里头来人将陛下的手谕送到,果然是他所求的文牒,楚霄便也将信转交给了小太监,不多耽搁了。
他还没细看文牒的内容,宫里的太监刚走,萧家的家丁便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听到严惜蕊醒来的消息。楚霄便也顾不得那么多,将手谕揣在身上便赶着去马厩牵马出来。
一路上风雪飘飘,楚霄疑心有人跟着,便在闹市街头转悠了好几圈,笃定身后没人跟着,才往萧府的方向纵马狂奔。
细雪落在他身上,临到他下马时发梢还是湿漉漉的,带着点寒意。
严惜蕊寻了个花瓶出来摆在石桌上,自己手里拿着个剪子,伸出手修剪新开的梅花。
楚霄穿过一道圆形的拱门,眼前便是严惜蕊费力地踮起脚尖去够高枝的模样。
梅花枝摇晃着,扑簌簌得摇落下来积雪,差点拍在面上,让严惜蕊向后躲去。
楚霄忽然便止步停在了这里,那些流逝过去的时光,仿佛被他一剪子咔咔落地,无声无息地遗忘了。
好似只是一场平凡的冬景。
绿梅枝下,薄雪纷然。
楚霄走近时严惜蕊还没反应过来,他正与枝上最高的那朵梅花斗争,忽然身后带起了一阵风。
楚霄将他举起来,比那朵梅花还要高出些许,严惜蕊回头看时,那双洒脱的眼神笑盈盈地望着他。
“这样便够得着了。”
严惜蕊将那梅枝咔嚓剪掉,楚霄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他放下来。
他默默地望着严惜蕊插花,说道:“怎么还是这么轻,过段日子就是年节了,得多吃点。”
严惜蕊“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上回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萧梦浮不愿意告诉我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他话音刚刚落,楚霄就将他抱起来继续转圈圈。
严惜蕊惊呼了一声,他身上的大氅几乎飞了起来,被楚霄弄得晕头转向,便也就暂时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了。
严惜蕊被初静拉去一同烤火,楚霄便也正好得了空去寻萧梦浮。
“皇兄已将手谕给了我,此事便也算是能了结。”
萧梦浮望着他手里的文牒,仿佛终于有些释怀与眷恋了。
真让惜蕊离开长安的话,按照他的性子是不愿再回来了。
“你此番算是与陛下图穷匕见,往后的路可不好再说了。”
楚霄挑了挑眉:“上回托我家小鹰给贺兰时传了个信,蜀中战火一触即发,他还得先关心这个。”
“倒是惜蕊离了长安,也不知他想去哪,要不我跟着他去?”
萧梦浮倒是无端有些嫉妒这人,虽说都是困在帝都樊笼里,此人无所拘束,大可以随心而去,而自己总困与家世门楣,这天地总不能自由而去。
“这倒是不必担心。”
“上回从建邺走时,我让明卿将筝园买了回来,房契就放在我书房内,惜蕊喜欢便由他拿去住了。”
楚霄叹了口气:“还是萧公子想得周到——”
“真让他走了,还有些舍不得。”
第六十三章 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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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这场初雪倒是落了三日还没停歇,清早总能听到沿街扫雪的声音。
咔咔作响的,仿佛成为一种冬日里特殊的韵律。
楚霄差人将疏桐也从宫里接了出来,与初静打了个照面,两人便算是相熟了。
今日是冬至,这周遭的寒意却不必三九天少,直让人过着厚厚的冬衣,仿佛呵出一口气也能冻成冰。
严惜蕊醒过来以后好像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大抵是因着一些劫后余生的欣喜。
自他醒来后也半月有余了,结果他别的都没想着,最近偏偏闹着要学骑马。
楚霄打趣着说他上次坐在马背上都害怕,没想到严惜蕊是认真地在马厩里牵了匹马跃跃欲试。
他只好先把缰绳拉住,对着马背上的严惜蕊宠溺地笑道。
“我教,我教你还不行吗?别乱动啊。”
......
灶上忙碌,他也要过去掺和一脚,不多时就把自己脸上弄得黑乎乎的,像只小煨灶猫。
疏桐给他递了热的帕子,用力蹭了好几下才把自己脸上的灰尘擦干。
“公子,别闹腾了,诸位就等你回去呢。”
严惜蕊回到屋子里头时,桌上人已经都入座了,独缺他一个。
不知在他昏迷时发生了些什么,萧梦浮、楚霄与赵无端竟已经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相谈甚欢了。
赵无端见他来了忙招呼道:“惜蕊终于来了,就等你了。”
虽是简单的家席,但还得要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
楚霄嗜辣,萧梦浮口味清淡,严惜蕊嗜甜,而赵无端更是爱葱姜蒜这种味重的调料。
于是这一桌便是天南海北的大杂烩,从洒满辣椒碎的鱼头到粗如手指的大葱,最后是清淡的炝炒时蔬。
严惜蕊决意把每样菜都尝一遍,没想到直接折在了第一道菜上,那一丁点儿鱼肉直辣得他饮了半壶茶,连脸都被辣得红了。
楚霄见着他的模样,端起壶再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惜蕊这吃辣的本事也太差了,往后还得多练。”
席间笑语不断,大概这样的欢愉是很少见的,因而时辰也悄无声息得流逝了过去。
夜间雪路湿滑难行,萧梦浮也不便多留人,寒暄几句便散去了。
严惜蕊站在萧梦浮身侧将这两位一一送走,回屋的时候却一把被萧梦浮拽住手。
“惜蕊,你跟我来。”
闻霜房内,严惜蕊愣愣地听着萧梦浮的话。
“惜蕊,你想要回家吗?”
“不在长安,去你想去的地方。”
严惜蕊感到有些突然,但他心头被一种剧烈的情感拍打着。
“嗯。”
萧梦浮转身翻找着什么,说道:“我与楚霄虽是暂时按住了陛下,但夜长梦多,不可耽搁。”
“只有你离开长安城,才能真正远离这些旋涡。”
萧梦浮将一纸房契递给他:“这是筝园的房契,你仔细收好。往后不论你去哪里,总有一方天地是留给自己的。”
严惜蕊没有接,他便直接塞在了他手中,扣紧了。
严惜蕊抬眸望着他:“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萧梦浮低头在他唇角吻了一下,而后不舍地分开:“那你就替我在筝园的池子里种满荷花吧。”
“等来年夏天,我会来看的。”
***
严惜蕊离京这日已经是隆冬了,这些日子风雪缠绵总没止歇,大有愈演愈烈的劲头。
他拒绝了萧梦浮给他准备马车的建议,决意要自己骑马回去。
过去他曾经在囚车里来到长安,那些冷眼与尖锐的品评都化作扑面而来的风雪,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大雾弥漫,霜雪满街,严惜蕊收拾好了行囊,由疏桐再去检点一遍。
趁着四下无人,严惜蕊轻轻拽过萧梦浮的衣襟,将唇瓣贴了上去。
寒风扑面,这吻却是烫的,将萧梦浮所有的君子心都收了回去,只余下一点占有欲在作祟。
唇瓣分开时,严惜蕊说:“多谢你。”
萧梦浮替他整好衣襟:“到了地方就给我写信。”
严惜蕊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翻身上马。
萧梦浮望着他离开的身影,雾太大,很快便看不清了。
赵无端原是今日要在太医院当值的,严惜蕊出城门时却见他守在这里。
他见到严惜蕊便慌忙赶过来:“惜蕊,这是我新制的香囊,里头能帮你安稳心神。”
“还有这些滋补的药草,你大病初愈又要远行,可得仔细些照顾好自己。”
赵无端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药材都递给了初静,和行囊放在了一起。
“惜蕊——我——”
“我们来日还会再见的。”
城门口人潮汹涌,严惜蕊只能克制地抱了一下他,而后很快便松开了。
“来日再相逢吧,赵无端。”
他很少直呼人名姓,从前是身份有别,今日只有赵无端与严惜蕊。
今日倒是不知楚霄在何处,毕竟要寻到他着实是个难事。
出城后严惜蕊便夹了夹马腹,让马奔跑起来,不至于误了时辰。
没想到身后突然一阵风,再看清时,楚霄已经到了他身边。
“我陪你再走一段,到京郊我便折返回去。”
那两匹马好像通人性似的,就这么并行着走了好几里路。
楚霄说道:“没想到惜蕊学的这么快,果然是可造之材。”
“让我想想,下回教你什么?就教你舞剑吧。”
严惜蕊看着前路,分出神与楚霄说话:“那我可恭候王爷大驾了。”
前头不远就是长安界碑了,严惜蕊勒马与楚霄说道:“就送到这里吧。”
“余下的路,我该自己走了。”
楚霄也不再多言,只是说了声:“好。”
他目送着,目送着严惜蕊往更远的远方走去。
身后是长安城几百年未变的轮廓,身前是大雾未散的江南官道。
那些登楼望月的惆怅,黄昏时角楼传来的钟声,以及梦里若有似无的药草香,仿佛隔世经年的旧梦一场,却在年年月月的刻痕里逐渐清晰。
楚雍站在城墙上,望着风雪漫卷的长安城,喃喃地问道:“这便是出城的方向嘛?”
李桂福仍旧低着头,楚雍的话音空余疑问,散在寒风中几不可闻,连那点情绪都是可怜的。
京郊的枯草覆了霜,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串清晰的痕迹。
人间风雪急,白马别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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