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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够。”萧屹一直在后面看着，他虽然没去过大医院，但也知道那里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就父亲手里拿的这点儿，甚至都不够听个响儿的。
“拿多了，怕被偷。”萧父嗫嚅着拉上拉链，然后又将那小小的钱包藏进了衣柜的最里面，用几件破旧的衣服盖住。
萧屹侧身，一把从里面翻出那钱包，打开之后看了看，从里面抽了两张，想要放回去，又重新抽了一张出来。
这样来回几次之后，才又把钱包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仍旧用旧衣服盖好，然后锁上了衣柜的门。
“把钥匙拿好，别丢了。”萧屹的裤子口袋里刚好有一个拉链，父亲把衣柜的钥匙递给他，然后自己去拿了身份证。
萧屹的性格他太清楚了，他知道，这一次，是必须得去了。
“爸，你在这等我，我去挂号。”医院的大厅里，总是飘荡着难闻的消毒水的味道。萧屹理清了医院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流程之后，把父亲安顿在一张长椅上。
那个年头，互相之间没有手机，也只好这样安排。
萧屹挂了一个普通门诊号，普通门诊不如专家门诊那么抢手，父子二人倒是没有等太久。
“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在这里歇一会儿。”萧屹跑前跑后，父亲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只是朝着他摆摆手，让他留下来等自己。
“我跟你一起进去”萧屹直接起身，跟了进去。
“让你别来，别来。”父亲看着跟进来的萧屹，有些生气了，朝着他吼道。额头上都是汗珠，而脸上却是一阵惨白的颜色。
萧屹没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往白大褂周围挤，旁边是一群和萧屹父亲一样的面如菜色不断咳嗽着的人。父亲描述自己症状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凑得很近，听的很认真。
对于他们来说，问诊的时间短暂，哪怕是别人的病情，他们也不想错过。
“医生，我爸这到底是什么病？该怎么治？”萧屹一把扒开周围的人，扶着医生的桌沿，有些急切的问道。
“医生，给我开点止咳的药就行”父亲轻轻推了推萧屹，身子稍微前倾，凑近了医生，“我不看别的”。
“听你的情况，我建议你去做一个肺部的CT，等拿到CT影像之后，我才能确定结果。”医生往上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至于怎么治，只有拿到结果之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来看，选择什么治疗方式。”
医院，是见证人生百态最好的地方。对于人间疾苦，医生们早已经见的很多了，从他们手里拿着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饮料瓶，和年老者的犹豫，便能知道他们的经济实力。
不过，幸好，老树虽然已经行将就木，但好在新的树苗已经渐渐长成。
医生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高了一个头的萧屹，在心里暗暗劝自己。
人间疾苦，他见的很多，但多数都是无能为力，于是只好给自己找一个解脱的理由。
“好了，你们出去吧，我现在也没办法给你们开药。”医生填了一张单据，然后继续问下一个人病症。至于这对父子出去之后，会不会做CT，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走吧，我们去交钱，排测试。”萧屹三步并作两步，扶住了父亲。
“不，我们回家去。”父亲拉着萧屹，径直朝着医院外面走去。
“这算什么？不行，我们必须得去查清楚才行。”萧屹紧紧拽住父亲，绝不肯往医院外面走一步。时间越来越晚，医院里的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但是这样的事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在医院这个地方，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抛妻弃子的人有，抛弃父母的也会有，如果说产房里可能还会有笑声，那么医院的其他地方，就只有哭声。区别只是在于，到底是小声的啜泣，还是悲痛欲绝的哭嚎。
“回去，回家去。”父亲直接把萧屹往外面拖，萧屹只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要脱臼了。但是，父亲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爸，咱们不回去。”萧屹用力的掰开父亲的手指，然后拉着父亲的肩膀，继续往回走。萧屹和父亲这么严重的分歧，这还是第一次。
最终，萧父输掉了这场拔河拉锯战，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我先去问问，要交多少钱。”萧父拍了拍萧屹的肩膀，然后朝着导医台走过去。儿子孝顺是真，但人生的无奈也不是假的。
萧屹目送着父亲过去，他们必须得先问清楚才行。他们带上了他们想象中比较多的钱，但可能连简单的测试都不够。萧屹看着父亲的背影，鼻头有点酸。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
“我们回去吧”父亲拍了拍萧屹的肩膀，皱着眉头一脸的苦笑。
“是钱没带够，是不是？”萧屹看着父亲，他早已经不清澈的眼里，透出疲惫和哀伤的神情。
“嗯，差的远着呢。”父亲叹了一口气，拉着萧屹就要往回走。
“差多少？”萧屹继续追问道。
“光这一个检查，就得几千块钱，还不加别的。要是再加上别的检查，再住院，开药，每天的药钱，住院费，那就更多了。”父亲拉着萧屹往回走。
几千块钱，是萧屹家里所有的地里，一年的麦子钱。
往年，这点钱，要供萧屹上学的生活费。如今，就算是把这一份钱，都挪了过来，也不过是个检查的钱。至于以后的治疗费用，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更是无底洞。
然而，如果挪了这笔钱，这孩子，以后上学可就难了。父亲抬起头看着身边已经人高马大的萧屹，这是他的孩子，懂事、坚强又孝顺，读书还好，是这村里唯一能上那么好的高中的孩子。
父亲的眼睛，落在萧屹头上仅仅几秒钟之后，他的心里，便已经做好了决定。
“走，我们回家去，拿钱。”父亲拉着萧屹的手，往医院外面的大门走去。
“嗯”萧屹不疑有他，听话的跟着父亲踏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真是可惜，要是早知道，就应该把存折带上的。”萧屹心中一阵懊恼，自己只知道带什么水，一瓶水才能节约那么一两块钱，但是这从农村到城里两趟的公交车钱，可就比这多太多了。
“不可惜，等会儿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好了。”坐在后排狭小逼仄的座位上，父亲轻轻的拍了拍萧屹的手，眼睛只是看着窗外的教辅机构的大型广告牌而出神。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里，或许这个孩子，也会比现在轻松很多吧。
“还是得我跟你一起来，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萧屹看着父亲的脸色，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动摇。
他不能让父亲一个人来看病，这种颠来倒去的挂号、排队，有自己在，起码他还有个人帮忙，可以稍微歇一会儿。
“不用了，我问了护士，今天做检查，得好几天之后，才有结果的。她说，那一个检查就是，人往里面一躺，过段时间就完事了，我忙的过来的。”父亲轻轻的说着，“再说了，你跟着来，你又不能替我去做，还浪费一来一回的车费。”
“可是……”萧屹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父亲却只是将头偏向了窗外，丝毫不愿意听他解释。
“没事，不要担心。”父亲拍了拍萧屹的肩膀，然后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这是他第一次来城里，原来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么美，他必须得好好看看才行。
第八十一章 就赌这一次
回到家里，父亲进门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从陶土烧成的茶缸子里倒出来的的水，萧父突然问道：“你说，咱们这烧的凉白开，和外面卖的水，有什么区别？”萧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外面那么一小瓶，就能卖那么多钱。
“我也不知道”萧屹挠了挠头，笑了笑。
“说不定贵有贵的好处，你看，这村子里，最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萧父看着那红褐色的陶土茶缸子，又接着说：“去年，那个陶叔，说是得了什么癌症，最后活活疼死了。”
萧屹听见这个父亲这么说，突然心头一痛。
“不过，他们都说他是遭报应了。”萧父喝完了杯中的残茶，抹了抹嘴上的痕迹。
“嗯，他下雪天不让他爷进门的时候，就该知道他会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萧屹恶狠狠地说着。
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因果报应、轮回之说。要是有，他的父亲一生积德行善，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无法翻身？
“哈，他得了癌症，拖了一年多才咽的气。”萧父喃喃的说着，“要我说，这也够久啦。”
“钥匙给我，我拿了存折就去，你在家好好写字，听见没。”在离开之前，萧父在做着自己的安排。
“我和你一起去”萧屹把钥匙递给父亲，却仍旧不肯松口。
“你去干什么？”萧父熟练的打开了衣柜的门，然后在一堆卡片和折子中，翻出了家里的存折。
“我去了，多少能帮上你一点忙。”萧屹坚持着，绝不肯退让一步。
“你留在家里，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父亲摸了摸萧屹粗壮发硬的发根，这小子身体倒是不弱。这样，他就放心了。
“好了，就这样，你留在家里看着家，我走了。”不等萧屹继续说，父亲便已经揣上了存折，出了门。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带上萧屹准备的凉白开。
父亲终于愿意去医院了，萧屹的心里多少放下了负担。但是，萧屹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一个人。
犹豫许久之后，萧屹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跟了上去。
萧屹直奔医院，却并没有找到父亲。父亲应该，比他先到才是。怎么现在，自己都已经到了父亲却还没有到医院。
然而，萧屹却终究不敢离开，他怕和父亲错过了。他就这样在医院里等着，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个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无奈之下，萧屹起身，准备朝着银行的方向走过去。终于，让他在路边的站台上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此时，父亲手里，还捏着一瓶矿泉水。
“爸，你跑哪儿去了，不是来做检查的吗？”萧屹紧紧抱住父亲的时候，声音里已经有些哽咽了，他差一点儿，就要哭出来了。
“你别说，这水是比咱们的水好喝诶。”父亲轻轻拍了拍萧屹的背，朝着萧屹晃了晃那个冰露的瓶子。
看着和孩子一样的父亲，萧屹又被气笑了。
“检查做了吗，我刚才问导医台说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出结果，是不是？”萧屹和父亲并肩走着。重新找到了父亲，让萧屹的心里安宁了不少。
“做了做了，下个星期我自己过来拿结果就好了。”父亲朝着萧屹摆摆手，表示一切自己能行。
不料，萧屹听了这话，脸却是一沉，眼睛直直的望向父亲，“你根本没去检查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检查完了，在医院旁边逛了逛，还买了瓶水。”父亲竭力证明着自己的清白。然而手中那一瓶水，却出卖了他。
萧屹心里再清楚不过，父亲宁愿渴死，也不会在外面买水喝的。萧屹细细的问过护士，CT检查的时间。
父亲肯定没有做检查，要不然就不会掉到自己挖好的陷阱里。
“爸，你跟我还要撒谎吗？”萧屹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萧屹问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神不断的躲闪，始终不敢看向萧屹。
“走吧，咱们去检查。”萧屹拉着父亲的手，就要往医院里走去。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父亲溜走。
“小屹，咱们不去了”父亲双手握住萧屹的手，眼神里，却并不是早上来的时候那样的沮丧和难过，而是坚定而执着。
“怎么又不去了？”萧屹看着父亲，他当然知道父亲不愿意去的原因。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里，父亲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你过来，我好好跟你说。”父亲拉着萧屹，朝着阴凉僻静的角落走过去。
“检查了，也没有钱治病的，不如干脆不检查。”父亲站在救死扶伤的标语之下，冷静的分析着当前的情况。
仿佛生病的那个人，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也不一定就很严重，现在先看病。以后，会好的。”萧屹垂着头，低声说着。
现在的日子，实在是艰难，萧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以后。而以后，会不会好，萧屹也不知道。
但是，人总是要有希望，才能活得下去。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父亲的手轻轻放在萧屹的肩膀上，他只觉得摸着已经比以前厚实了很多。只是，还担不起现在的风霜。
“爸，你别吓我。”萧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村里的人，一旦生病，多半都是重病。因为小病，他们都会自己默默的扛下去，直到扛不住了，才会选择去医院看一看。
对于医院这样的地方，萧屹和父亲，天生都有些恐惧。现在父亲这样说，他就更害怕了。
“别怕，也别哭，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父亲挤出了一个笑容，摸了摸萧屹的后脑勺。
这孩子，哪哪儿都好，但父亲还是喜欢摸他的后脑勺，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轻轻托着萧屹的后脑，小小的婴儿就会自觉地伸出小藕节一样的手臂，搂住父亲的脖子，然后趴上去亲一口父亲的脸颊。
这样的事情，父亲仍然还记得。一晃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
“最近，老做梦。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真可爱，从不会走路，到小学、初中。”父亲喃喃的自说自话，村里有老人说过，总是梦见以前的事情，就是路快要走完了，萧父对此慢慢的信了一两分。
“爸，你别自己吓唬自己。”父亲说话，越来越伤感，萧屹急忙打断。
“你奶奶走之前，也是说经常梦见以前的事情。”萧父继续说着，言语之中，似乎自己在梦里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召唤一样。
“别瞎说”萧屹伸手捂住了父亲的嘴，不吉利的话不能说，这是父亲教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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