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收购你的工厂,买下你的庄园,向你的员工与朋友施压。你在雾都将孤立无援,敲不开任何一扇门,坐不起马车,吃不起肉,但那时候他还是不放过你,像疯狗一样追着你,羞辱你,想从你身上撕下肉来。最后你只能声名狼藉地逃回爱丁堡的老家去!”维恩一把抓住安塞尔的手臂,力气之大令安塞尔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然而他毫无察觉,思绪完全沉浸在前世的记忆之中,眼神迷蒙混沌:“你不信吗?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他言之凿凿地说着这个时空并没有发生的事,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有多么癫狂荒诞。
安塞尔一看他这种好像初见时隔着雾蒙蒙玻璃的眼神,突然觉得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的灵魂又缩回了这具漂亮的躯壳里,自己之前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一时情绪也失控起来,反手揪住维恩的领子,脱口而出:“又是因为你做的那个梦吗?”
话音刚落,两个人的脸色都瞬间苍白。
维恩眼泪滚落下来,一颗又一颗的,呼吸紊乱,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塞尔的脸庞,艰难地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安塞尔语气里的疲惫厌烦,让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而之前安塞尔对他的所有耐心温柔,包括称呼他为摩西都只是哄哄他的。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维恩一个音节落下一滴眼泪,说到最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涟涟,还没等到答案就想开门逃走。
安塞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无措地愣在那,但是维恩不讲道理的指责和逃避的态度又令他怒气上涌。他知道如果今天不把所有事情讲清楚,就这样带着矛盾让维恩离开,他们就很难有以后了。
“我一直相信你,维恩!”这回轮到他一把按住只来得及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努力控制让语气温和一些:“但是……但是那只是一场梦啊!”
“你为什么要让梦中发生的一切左右你现实的喜恶,你为什么不肯从梦中醒来,好好地活在现实中呢?”
这句话黛儿也对他说过,但此时维恩好像被戳到痛点一样吼了起来:
“那不是梦!那是我三分之一的生命!”
如果前世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他前世所遭受的那些苦难、痛不欲生都是什么?那他重生以来所有行动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失而复得,他的怅然若失,他的欢欣,他的苦涩,他的爱,他的恨……都是笑话!
“那我呢!”安塞尔也吼了起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委屈与酸辛都爆发出来,尾音破碎:“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
“你的梦里有我吗!!”
安塞尔好像浑身被抽空了力气,揪着维恩领子的手松开,慢慢滑了下去:“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又在透过我看着梦中的谁?”
“你的喜怒哀惧爱有几分是真正给我的,为什么总是隔着一层雾用怀念遗憾的眼神看着我?”安塞尔崩溃地弓起身子,自尊与骄傲都好像被踩得粉碎,他无助地控诉着:“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就站在你面前啊!我那么爱你,难道还不配让你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地看一眼吗!”
维恩恍惚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安塞尔跪在地上捂着脸非常不体面地哭了起来,前世安塞尔的身影与这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渐渐重合,却违和无比。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么骄傲矜贵的人,会为了他维恩失态至此,一时觉得世界都陌生可怕起来。
他们是不一样的……维恩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之后,牙齿都在打颤,他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外面黑洞洞寂静一片,但他知道其他仆人都在紧张地听着他们的动静。
“维恩——”
维恩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安塞尔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小,转瞬被甩在身后。黑暗中,维恩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滚了下去,不知道是谁沉默着扶了他一把。
他爬起来之后,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瘸一拐地逃出了宅子,一路奔逃到庄园外面那条笔直的大道上。
心有所感似的,他猛地抬头,前世空旷荒凉带给他好多次绝望的大道上樱花盛开,洁白艳粉如云如霞,一望无际,在月光下美不胜收,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心中漏了一拍,失语地回过头,樱花掩映下的庄园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美好得不似人间。
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他的生日时,安塞尔知道他喜欢樱花,特意移栽的。 那个时候花还没开,他和安塞尔坐在马车里看着长长的大道两侧望不到头的光秃秃的树干。
“是什么?”他问道。
“保密。”安塞尔笑着望着他,眼里是见不到底的爱意与深情。
“生日快乐,维恩。”他嘴里说着这个,但他的眼睛却在说:“我爱你。” 不一样的。
维恩仰着头看着微风下旋转飘落的花瓣,四月,樱花开得正热烈。
不一样的。
他早该知道的,前世哪有这般的繁花似锦?
是他错了。
此时,日已尽,花却未眠,审视着这个迷失已久的魂灵。
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好像从一场久得不像话的梦中惊醒。
第104章 维恩(一零四)
“坎森公爵还没回信吗?”安塞尔坐在餐桌前, 一边打开熨好的晨报,一边转头询问倒着牛奶的华先生。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想公爵可能并不愿意与我们交谈。”华先生摇摇头, 他也算是跟着艾姆霍兹家三代人了, 第一次受到这种怠慢, 这在雾都讲究礼貌的传统下, 显得冒犯无比。
坎森公爵就像个野蛮人, 这个老绅士是这样暗暗腹诽的。
“嗯。”安塞尔低头吃一口面包, 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淡淡道:“我今天亲自去一趟。”
华先生低下头没有说话,但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能看出他似乎对安塞尔的这个决定不太满意——为什么要对坎森公爵那么上心,尤其是当对方表现得如此无礼的前提下?
侍立一旁的卡罗没有老管家那么沉稳, 这个时候探过头来, 不合时宜地开口:“您一个人去吗?”
“卡罗!” 这属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华先生装模做样地喝止一声, 同时偷偷看了眼安塞尔的表情。
安塞尔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无奈地笑了笑。
用过早餐,安塞尔便一个人乘着马车去市中心。一路上少了维恩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每天的学习进度与见闻, 显得有些沉闷, 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安塞尔快要睡着的时候,马车突然一停。安塞尔被惊去了睡意, 掀开马车帘子探出身子看去。
只见一个披着深蓝斗篷的娇小温润的贵妇人双手交握在胸前恳求着什么,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白发粉红眼, 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慌张地左右张望。
“公爵夫人?”安塞尔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禁内心欢喜, 他几次写信都见不到坎森公爵的人,现在却遇到了他的妻子, 这样自己总不会再吃闭门羹了吧?
“男爵!”汉娜也认出了安塞尔,竟然直接小跑几步扑了过来,神情焦急:“请您帮帮我!”
“怎么了?”安塞尔表情一下严肃起来,警惕地打量周围,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后又将目光落在跟在汉娜身后的莫里斯身上。
莫里斯连忙解释:“我们的马车坏了,男爵大人,可以载我们一程去码头吗?”
安塞尔犹豫地看了神色仓皇似乎在躲避什么的两人,不怪他想多,这一幕太像威廉爱看的爱情剧中女主人与仆人私奔的桥段了,而莫里斯怀里抱着的小盒子如果猜得没错应当装的是公爵夫人的全部首饰。
汉娜见安塞尔没有直接回答,本来盈满了期待的美目瞬间被绝望侵占,她抓着马车前面踏脚的平台缓缓地跪了下去,黑色手套被上面的泥土弄脏。她毫不在意,只是缩着身子,泣不成声:“求您……”
她哭着,解开自己的斗篷,露出内里的低领绸裙,肩膀和前胸部分一片淤青。在只见过几面的年轻男子眼前露出这么大片的皮肤令这个从小接受着保守教育的女人感到十分难堪,低着头都不敢睁眼。
莫里斯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后跪下,从黑色的斗篷下伸出左手,卷起袖子露出下面缠着的绷带,一层又一层,还向外渗着血。
安塞尔连忙蹲下身子,扶起他们两个,语气沉沉:“先上车,路上细说。”
莫里斯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贵族,帮着汉娜先上车,然后露出痴痴的傻笑,将捧着的盒子双手递给安塞尔。
虽然没有接触几次,但他却对安塞尔有莫名的信任。他知道自己也上车会对汉娜的名声有不好的影响,现在托付给这个正直的贵族,他就能放心了。
安塞尔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汉娜,叹了口气,也伸出双手,只是他的手越过了首饰盒,稳稳地避开受伤的地方抓住了莫里斯的手臂,一用力:“你也上来。”
莫里斯愣了一下,想要拒绝。这时汉娜探出身子抓住他的斗篷,他这才垂下眼睛,上了马车。
“掉头,去码头。”安塞尔吩咐了一声车夫,也跟着进了车厢。
汉娜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捂着脸抽泣着,莫里斯坐在对面很拘谨地坐得笔直,但是从揪紧的手掌与目不转睛的神情能看出他真的很想上去安慰一下。
安塞尔掏出手帕递给汉娜,然后看向还比较冷静的莫里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里斯知道他们的行迹太过可疑,连忙解释道:“请男爵大人放心,我和夫人……”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要送夫人去码头坐船回她的故乡,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坏了,恰好您路过向我们伸出援手……”
“我看你们一直很慌张的样子,是在躲坎森公爵吗?”安塞尔从之前莫里斯不上车的举动就知道他们不是私奔,更不是仆人为了钱财诱拐女主人的故事,他此时更关心的是他们遭遇了什么:“你们身上的伤也是因为他吗?”
说到“伤”的时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揭开别人的伤疤。
汉娜还是听到了他的问题,不等莫里斯回答,突然抬头,泪水涟涟道:“他逼我将带来的嫁妆地产都转到他名下,我不同意想要离婚,他便把我锁进房间里……”
“争执之中,我撞到了酒柜……”汉娜说着似乎又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她捂着胸口从酒柜上转头,看见曾经文质彬彬温柔体贴追求她的丈夫举起展柜中的珍贵花瓶,下一瞬间,花瓶在眼中快速放大,一个黑影冲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是莫里斯救了我,但是他的手也受伤了……接着坎森将我关了起来,莫里斯趁他不在爬上窗台将我……抱下去……”
“他想杀了夫人!”莫里斯愤怒地补充,然而汉娜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好像心已经死了一般:“他不会杀我的,只有我活着,他才能领我的年金,很丰厚的一笔钱,他舍不得……”
安塞尔震惊得无以复加,脑海中维恩咬牙切齿的仇恨表情浮现,他此时好像有些理解了。
只是坎森公爵伪装得人模人样迷惑了所有人,不仅为医院增加床位,也第一个跟着响应招募残疾工人的企业家,没想到私下却对妻子这么残忍贪婪。
马车抵达码头,安塞尔目送着他们走向驶向德国的轮船,神情怅然。
“我们还要去公爵府吗?”马车夫悄悄询问道。
安塞尔摇摇头:“回庄园吧……”
之前威廉担任警督的时候,来庄园和他闲聊一个绅士与妓.女因为钱财纠缠不清的案子,威廉侃侃而谈他的推理思路。一旁坐着的维恩抬眼,冷冷地插了一句:“为什么你的推理总是从假定那个绅士是好人出发,然后试图让那个女人给出证据证伪呢?”
威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就在安塞尔以为要冷场时,威廉闷闷地开口,自嘲地笑了:“哈,你说得对,可能是因为我也是一个绅士吧……”
案件的结尾真的是绅士想要吞没妓.女的积蓄反过来诬陷对方勒索。破案那天,威廉又提着红酒来,和维恩对坐着默默喝酒。
人们总是会在遇到需要价值判断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偏向和自己阶级更接近的人。
就好像他明知道坎森公爵不算是什么好人,却还依旧在维恩控诉坎森罪大恶极时,要求维恩给出证据证伪“坎森公爵不是罪大恶极”这个命题。
维恩说得是对的——难道自己从来都没给过他真正的信任吗?难道自己对他的爱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吗?
安塞尔的心里突然空空的,悔恨的心情慢慢发酵。
马车再次放缓速度,人声嘈杂传入耳朵。
安塞尔疑惑地掀开车帘,车夫一脸无奈:“少爷,路上全是人堵死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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