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觉得过得去,我就给你装上。”朱厚炜走到他身旁,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饮尽,发觉是温的,忍不住看了崔骥征一眼。
崔骥征将折扇上原先的扇面拆了,双手递来,“殿下画技如今几可与白石翁媲美,我何德何能。这么雅致的扇面,我还哪里舍得拆,若非危如累卵,我决不动它。”
朱厚炜小心翼翼地帮他装裱上去,“既如此,我倒是希望你永远用不着它。”
崔骥征看着他双手灵巧地摆弄,“巴图鲁无事吧?方才在李府殿下应是瞥见我了?”
“他无事,只是两天水米未进,饿着了。”朱厚炜满意地看了看折扇,“他为了你做了回幌子,回头你可得赏他。”
二人绕了半天圈子,崔骥征见他实在沉得住气,不由得叹了声,“殿下的养气功夫我真是这辈子拍马难及,不瞒殿下,我与巴图鲁进了李府之后,发现了一间暗室,就在我们还在查探这暗室的玄妙时,李士实突然出现了,巴图鲁主动绕到另一边引开他,我才得以继续查探。”
“所以你们在那暗室中还发现了旁人?”朱厚炜蹙眉。
崔骥征缓缓道,“我发现了一些存根,大多都是大通钱庄的,但有些意思的是,不少银子都用来采买了铁器、藤甲,还有大量的衣物、米面粮油。”
“看来这个李士实充当的不过是个账房,也不似良平之属。”朱厚炜讽刺道。
“这还不算最厉害的,我在其间发现一样东西,竟是南昌知府的印信,是真是假,又是谁的,还需查阅吏部或州府的存档方知。”
“大可不必那么麻烦,”朱厚炜笑笑,“既是此间事,此地人必晓,派几个不打眼的护卫去打听打听便知,须知有时候白纸黑字也不可靠,全看这笔握在谁的手里。”
朱厚炜不再追问,他是藩王,如斯关心也只能是为了崔骥征,若是插手太过,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心存异心。
崔骥征也未再透露只字片语,只蹙眉道:“此地凶险,如今宁王的幕僚又因殿下而被羁押,我怕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你和巴图鲁不眠不休两日,别说他有些脱力,我看你面色也不好看。不如明日再修整一日,后日启程?”
崔骥征摇摇头,“我无事,夜长梦多,我看不如现下立即便走,避免和宁王打照面,那反而麻烦。”
“他如今胆子还未这么大,就算他视二王不相见的祖制如无物,他也不敢得罪天子亲弟。”朱厚炜笃定道,毕竟他依稀记得史书上曾说过宁王贿赂刘瑾、钱宁甚至杨廷和,这样一个前期做小伏低的人,断无可能在此时翻脸。
朱厚炜仔细看他面色,见他虽略有疲态,但精神尚好,便道:“不过你往应天仍有要事,也不宜在此地久留。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启程。”
蔚王府上下皆训练有素,虽觉得眼看日头便要下山,此时出发很有些蹊跷,但都二话不说,各自打理行囊,不出一刻,整个蔚王府的车马已然齐全,蓄势待发。
纵然崔骥征打小便识得朱厚炜,到底中间曾隔了几年,如今见他指顾从容、进退有度,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将自己和他对比,禁不住自惭形秽。
“怎么了?”留意到他目光,朱厚炜抽空回头挑眉看他。
“当年殿下初就藩之时,娘亲还在府中担忧,觉得殿下小小一个人,却要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撑起偌大一个王府,带去的长史们也都是北书堂的师父,读书兴许可以,理家怕是不成,却想不到殿下是个修身齐家的个中好手。”
想起柔美却不失坚毅、永远温婉而笑的姑母,朱厚炜心中一暖,“也不知姑母身子大安与否,正好我近日得了些乡间土产,譬如红莲、首乌一类,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什,但对女子身子却是极好,劳你捎带给姑母,并代我向姑母请安。”
崔骥征点头应下,又见巴图鲁被扶着出来,赶紧上前作揖致谢,又取了块银锞子奉上,“若非公公相助,此番不仅功败垂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崔某谢过,他日必当报还。”
巴图鲁最为憨厚忠心,哪里敢受他的礼?只是不善言辞,支支吾吾推拒了半天。
朱厚炜看不下去了,“行了,也不是外人,崔二公子打赏你,你就收下。今日你别骑马了,也坐车吧。”
说罢,他率先登上象辂,众人也不再多言,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
崔骥征先前为掩行迹,方与他同车,如今差事办得差不多了,也再无必要,又想起身份尊卑来,不由有些踌躇。
朱厚炜却回头,伸手给他,“办差辛苦,合该饮酒解乏。我已让人备好了酒菜,正好也让你尝尝我蔚王府的手艺。”
***
白石翁 沈周
第十章
象辂缓缓前行,朱厚炜点上车内灯笼,扣动一机关,就将原先厚实的方桌翻折拉长成了一薄薄的长桌,又取出一高高的食盒,将里头的五六样小菜都取了出来。
“这食盒下头几层我方才用暖炉烤了,饭菜仍是温的,其余素什锦、烤鸭一类,吃冷的也无妨。”朱厚炜亲手为他盛饭,“苏湖熟、天下足,虽不是苏杭那般的天堂,两湖也堪称鱼米之乡了。这碧梗米乃是贡品,也不知你在京城可曾吃过。”
菜肴并不铺张,可每一道都咸淡适宜、很合胃口,这碧梗米也确实非同凡响,米香十足又莹润香软,崔骥征又饿了两日,不由食指大动,一顿饭吃得比往日多了三四成。
吃着吃着,崔骥征突然发觉这象辂拐了个弯,桌上的汤却不曾摇动,奇道:“先前在丰城,这象辂并不似这么稳。”
“骥征心细如发,只不过虽从外头看一模一样,但其实是两辆车。这辆并非朝廷所造,而是我仿制的,我读《梦溪笔谈》,其间提到唐高宗的大驾玉辂,说其‘乘之安若山岳,以措杯水其上而不摇’,我也是废了许多功夫才仿制出个七八成。”
“殿下聪明绝顶,”崔骥征真心实意道。
二人用完了膳,朱厚炜命人将食盒收走,开窗透了会气,又开始折腾。
崔骥征看着他将长桌拆解回去,最后干脆翻折上去贴着墙,又将马扎一类归置到一边,空出一大片地方,又在上头垒上厚厚的皮褥和两床锦被。
“所谓穷家富路,”朱厚炜又取出两个布枕,“你也知我寻常不得出城,此次难得跋涉两千里,难免准备得多些。”
盛情难却,崔骥征褪去鞋袜,和衣在他身侧躺下,这马车极大,二人均是颀长男子,并肩躺着却也不如何局促。
朱厚炜将灯笼熄灭,车内唯有淡淡月光。
“怎么?”朱厚炜见他未睡,一双杏眼睁得老大,不由得笑道,“折腾了几日,怎么反倒睡不着了?还不够疲乏的?”
崔骥征低声笑笑,“我只是觉得殿下竟然一点都未变,还是原先的样子。”
朱厚炜一愣,心道我来时已经三十有余,人生观世界观方法论早已成熟,哪里能有什么变化?面上却只是笑笑,“先帝总说我少年老成,兴许小时便已老去,到了如今,反而老无可老,早就是个老妖怪了。”
“老妖怪?”崔骥征摇头,“恕崔某不敬,殿下风华正茂,倚老卖老也太早了些吧?打小在我跟前以兄长自居也便罢了,若在外头也如此,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别的不说,如今的宗室,十之八九都是你的长辈,难不成他们也都是老妖怪不成?”
朱厚炜任他打趣,唇角上挑。
崔骥征知他自幼不爱与人在口舌上争长短,还欲乘胜追击,却顿了顿,凝神细听后笑道:“似乎有十几骑坠在后头,莫不是殿下哪位叔爷爷?”
朱厚炜蹙眉,“真是片刻都不得消停,你且安歇,远来是客,我来一会。”
那十几骑脚程很快,不出一会便已追上,拦住车队去路,蔚王府的护卫立时将象辂护在正中,丘聚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亲王车驾!”
打头那人一身锦衣,神情倔傲,“我等领宁王殿下之命,前来请蔚王一叙。”
“放肆!”丘聚脸都气绿了,“蔚王殿下有皇命在身,不得久留,而且今日殿下已然歇下,阁下不妨回吧。”
“咱们也是王命在身,还请兄弟体谅则个。”打头那人一发话,这些人不仅未曾退去,反而纵马上前,包围圈整个更小了些。
跟着的护卫已经纷纷拔刀,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何人喧哗。”象辂内传来一清朗男声,随即车帘被猛然拉开。
一只着中衣的男子端坐在车内的榻上,英隽面上满是不悦,“世人皆知二王不得相见,亦不可有所勾连,宁王这是要陷寡人于不义么?”
“蔚王殿下明鉴,正因如此,殿下才让我等带话。”
朱厚炜的目光在这十几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顿在其中一人面上,淡淡道:“既如此,有话说话,说完便走。”
他这么不客气,自然让人有些下不了台,恨恨道:“其一,李员外与我家殿下有些交情,故而略作打听,从而得知此事怕是有些误会,当夜不知何故,那位公公在李府徘徊,李员外见他行迹鬼祟,误以为进了蟊贼,方将那位公公囚禁。宁王殿下代他赔个不是,还请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伤了和气。”
说罢,便有人取出一盒金银,恭敬奉上。
“寡人既然已经报官,这便是南昌府之事,寡人无权也不想插手地方政务,更无须宁王殿下出资为他赔罪。”朱厚炜掀开被子起身,众人也看得清楚,他的象辂里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人。
“其二,近来南昌府有贼子出没,竟然胆大包天前往宁王府窃走太、祖御赐至宝,如今有线报说此贼人混入殿下的车队之中,还请殿下……”
“哦,你是要搜寡人的身不成?”朱厚炜怒极反笑,也不知自己看起来是有多软弱可欺,钱宁也好、宁王也罢,竟然一个一个都想来抄他的家,“宁王好大的派头,好大的龙威啊。”
“不敢,只是殿下同为太、祖子孙,应也知事关重大,若是问心无愧,又有何顾忌?”
朱厚炜垂下眉目,“同为藩王,宁王有何资格来搜检寡人?若是传出去,寡人还有何脸面忝居亲王之列?要搜检寡人可以,去要天子的圣旨,否则休想!”
眼看着已然僵持不下,先前朱厚炜留意到的那位高大中年开口,“小的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搜检亲王,只是那贼人已然遁逃,若当真潜藏在殿下左近,恐怕会对殿下不利。我等不敢搜检殿下,此处有证人,殿下只需让他略一端详诸位护卫面目即可。”
朱厚炜沉吟片刻,最终不得不让步,“你说的有理,来人,掀开所有车驾车帘。”
所有车帘尽数掀开,证人认认真真地看了每一辆车中、每一辆马上人脸孔,最终对那中年摇了摇头。
“看来是误会一场。”中年让人将那盒金银往前送了送,“耽误殿下上路,这些还请殿下收下,他日宁王殿下还有厚礼致歉。”
朱厚炜淡淡道:“解除误会就好,礼物还是不必了,免得瓜田李下,日后说不清楚。寡人还得赶路,便不奉陪了。”
说罢,他率先放下车帘,整个车队复又队列齐整地继续东行。
从头到尾,蔚王府未有一人多看多说一字。
徒留那十几骑立于原地,最终那中年人神色复杂道:“倒是个人物。”
第十一章
朱厚炜回到车内,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将车上桌案床榻重新归置一番,赫然露出先前二人歇息的卧铺。
不知是否太累,崔骥征已然睡熟,半张脸埋在厚实的丝质枕头里,比平日那横眉冷目的模样显得更小些。
朱厚炜一笑,轻手轻脚地在他旁边躺下,想着宁王的反意、朱厚照的荒唐、命他去祭祖的缘由,不知不觉也便睡熟了。
不想因赶路徒费光阴,白日里朱厚炜会请孙清到他们的车上讲解经史子集,一块用完午膳,孙清自去处置长史事务,朱厚炜则读些杂书,做些机械活计,中间抽空与崔骥征聊天叙旧,了解一些京中情况,如此十几日也便过去了。
转眼间,便到了徽州。
“山绕清溪水绕城,白云碧嶂画难成。处处楼台藏野色,家家灯火读书声。”朱厚炜负手而立,看着一片片的白墙灰瓦,碧水桃花,“宋人诚不欺我。”
象辂再好,闷了这许久,坐得浑身酸痛,再加之前世今生一直颇为喜爱歙县黟县一带风物,朱厚炜干脆弃了车马,邀请崔骥征与他一同往黄山踏春冶游。
“不在王都,云兴兄何必如此拘谨,”崔骥征斜靠着一凉亭,手中折扇点了点朱厚炜的脊梁,“虽说男儿顶天立地,但也不必永远僵直着脊背,且松快松快吧。”
朱厚炜一愣,“我自己倒是从未发觉。”
说罢,便从善如流地靠在八角亭的梁柱上,看着流云如海一般奔涌来去,“只可惜我们只能在此停留一日,不然早起观日出,看一轮红日从云海中喷薄而出,何其壮哉?”
崔骥征想象了一下,也觉得颇为神往,“待我俸禄攒够了,我便致仕,游赏山水,定要踏遍神州名山大川。”
他双眼映着山峦云影,顾盼之间别有一番少年意气,朱厚炜莫名心里一软,笑道:“那你可务必代我好生看看。”
崔骥征想起他身为藩王的宿命,郁郁不乐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若你和陛下序齿颠倒,是否你们都会好过些,你也不至于困在衡州王府,不得自由。”
说罢,他下意识左右四顾,幸好二人在半山腰上,四野无人,唯有飞鸟白云,才安下心来,轻声叹息,“我失言了。”
朱厚炜却不在意他的真情流露,反而宽慰道:“其实又有何差别呢?藩王囚于一州,天子囚于九州,不过是换了个大些的牢笼罢了。农夫囿于田地,渔夫囿于江湖,哪怕是你,也是困于有司衙门,天地之间,谁又能真正得自由呢?”
“是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又有几个能舍得这几斗米?能舍得这蟒袍高冠?”崔骥征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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