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带垂落肩侧,墨发凌乱,在火光的映衬下,纸片般的人总算有了些气色,可还是悲伤的,周身都笼罩在阴云下。
守灵守了一夜,林淮安也不眠不休地烧了一夜纸钱。
天边蒙蒙亮,铜盆火焰燃尽,无论如何不舍,到底是到了要下葬的时候,几个人抬起棺材往山路上走。
林淮安走在最前头,到地方后他们开始刨坑、放棺材,再在坟头插上牌位。
一切事毕,李凝清祭拜过后,带着人先行下了山,留下林淮安几人未走。
林淮安跪在牌位前,久久凝望着上面的字,张娘子面有踌躇,走到他跟前开口,“淮安,有件事娘子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我爹身上的伤吧。”林淮安平平淡淡开口。
张娘子略惊讶,“你……”旋即反应过来是擦身体的时候发现的,“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娘子也不瞒你。”
“……你爹他死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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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会一直陪在淮安的身边。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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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淮安对此没有意外,为林老爹擦拭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露在外面的胳膊还好,因为皮肤黑看不大出来有伤。
可一解开那布衣就能看到横陈在腹部、胸口等地方大大小小的淤青,有的化为深紫色,有的在皮下结起血块。
看到这一幕,林淮安愣在当场,震得回不过来神。
他爹突然离世,这事本就奇怪,再一看到这满身伤痕,林淮安隐隐约约也猜出了些什么。
有人蓄意害命。
他本就想着等这一切结束,好好问问张娘子他爹最近的事情。
如今张娘子主动提起来,他确实不太讶异。
林淮安在牌位前三叩首,重重叩地,指尖陷入土中,他定下心要问清这一切,有仇报仇,为他爹申冤。
“娘子你说。”林淮安借着宋喻舟的臂膀起身,站稳后便不肯再依靠他的力量。
张娘子瞧一眼面前倔强又孤寂的人,再看他身后那个一心一意都在他身上,张着手臂护人的傻儿,眉宇间的愁苦散去不少。
看来淮安在宋府是对的,起码有人真心对他好。
“你走后,你爹他受刘家所雇,为他们耕种。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道天有不测,日头毒极了,地里干得裂块,更别提那些种下去的苗子,都蔫了!”
张娘子摊摊手说:“天热种不出来东西,粮食也少,米价被人越抬越高,这样没过几日就有好多逃荒的人涌进来。白日里不见有异,可他们饿得紧了,晚上便会到村子里来抢东西。”
说到这里,她神色哀伤不少,越说越悲,差点又要哭出来,“你爹护着刘家那块田,那天晚上被几个窜过来的流民给抢了,他护得紧,结果那些人凶红了眼,直接下了死手。”
“这事他不让我告诉你,不过今儿你都看到了,娘子我就没办法再瞒你。”
张娘子说罢,朝着那牌位福身一拜,“老哥哥,你别怪我跟淮安讲了。”眼泪溢出眼眶,她话声一瞬哽咽,“但你死得太冤枉了,若不是为了那些地,何至于…何至于被人活活打死。”
那边林淮安已经眼前一黑,急急倒退,坠进了宋喻舟的怀中,得他扶持,勉强喘息。
“淮安,难受吗?”宋喻舟担忧,眉头皱得紧,携住他的手腕,怜惜道:“三郎带你回去吧。”
林淮安反撑住他的小臂,勉力保持镇定问张娘子,“是刘福他们家?”
刘福是当地有名的地主,主营米面生意,在临安城内兜售,垄断了其中大部分米面的供应。
他们在临安城外包地无数,经常雇佣村中人去做苦力。但同时也很会压榨人,拖着不给工钱,寻到丁点儿错处还会扣钱。
大多时候在刘家干完活,不仅得不到钱,还有可能要赔钱。
这样的活计,村里的人最初还有去的,后来了解其中的内情后,去的人少极了。
就连他爹从前也说过,肯定不会去刘家做工。
为何现在又去了?
“是。”张娘子点头,忿忿继续说:“我知你存疑,我当时也劝他别去,那刘家是什么地方?简直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臭泥沟子!”
“可你爹不听,说刘家这次给的钱多,只要帮他们养好这片田,就可以拿到两吊钱。”
“他要钱做什—”林淮安下意识问出口,说着说着却又顿住,双眼蓦然瞪大。
宋喻舟手搭在他腰腹上,立刻就察觉到他在发抖,同时腕上被他猛地捏紧。这样的反常引得宋喻舟不由低头轻询,“淮安,你怎么了?”
张娘子陷入回忆,正在伤神,擦着眼泪没第一时间发现二人的反常,跟着林淮安的话补充说:“我也问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可他就说有用,说这些钱还不够,还要再存些,才能将人带回来。”
“我问他要带谁回来,他又不肯言语了……淮安,淮安你怎么了?”拭去泪水的张娘子终于看出了林淮安的反常。
她忙走近,心疼道:“你这孩子,别忍着,娘子看了心疼,哭出来…哭出来…”
林淮安摇头,死咬住唇,泪水在眼眶中晃荡,不肯落下。他全身都崩得很紧,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靠他最近的宋喻舟最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
“不要逼淮安。”宋喻舟搂过林淮安转了个方向,覆住他的头将人柔柔按进怀中,不让张娘子再有能看见他的机会。
张娘子嘴唇翕动,到底是没再言语。
山风过耳,雾气微凉,坟前插着的香还未燃尽,渺渺忽忽缭绕起白烟。
林淮安难捱心中的愧疚与指责,将唇齿咬得咯吱响,指尖掐得用力,但那痛楚却丝毫无法与内心的钝痛相提并论。
张娘子听不懂林老爹的话,宋喻舟听不懂她的话,可林淮安何等通透,一听便知他爹这番所作为何。
是为了替他赎身。
刹那间,林淮安悲极又恨极,悲他爹为了给他赎身而丢了性命。恨便恨自己,也恨老天,这般不公,玩弄于他。
命运像捏面团子一样将他的人生随意捏造,这边掐去一个角,那边除去一个头,让他变得零零散散。
这样的命他要认吗?
他该就这么认了?
林淮安不甘、不服。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如此活着,天道不公,那么他就应该翻了这天去。
他心绪沉沉,眼神逐渐坚定,旁的人却看不出他的变化,还以为他伤心过度,难以释怀。
良久,曦光照耀大地,驱散一切雾气。
林淮安松开齿关,吞下喉间的血腥味,脱开宋喻舟的保护,转过身看向张娘子,爬满血丝的双眼将她看的愣住。
“娘子可知那些害了我爹性命的人现在在哪儿?”口吻中的镇定非常人所能比,张娘子忽觉这孩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这…娘子真不知道,我也是听你爹说的,他们趁着夜色来,估摸着就是不想让人看清面貌。”张娘子深深叹气,眼睛哭得些许红彤。
眼珠子微转,她突然想起什么,“不过,你爹说其中一个人说话时用的不是官话,口音很重,靠近时身上有股子浓郁的腥臊味道。”
“应是从九疆那边过来的人。”
九疆人身材高大威猛,五官英挺,女子生来美貌,男子也是少有的英俊。
但他们说不来官话,再加上身上总莫名萦绕有浓郁的异味,便不受世人所喜,由此地位慢慢变低。
最后发展成凡是九疆女子皆沦为妓,命数好些的可以入府当个侍婢,可总归逃不过以色侍人的命运。
男子就更惨些,套上铁链,关在铁笼中,当作奴隶来兜售,通常价格都无比低廉。
沐京是皇都,那里有许多九疆人。而临安城里的九疆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
临安城中的人大多没见过真正的九疆人,但他们特征太过明显,口口相传,大家也都熟知起来。
林淮安目现恨意说:“九疆人面相明显,若他们还在这临安城,我定能将他们找出来,到时…到时…”
他指着那块牌位,指尖晃悠,牌位蓦地变出好些个,在眼前左右摇动,身后的宋喻舟惊呼,“淮安!”
林淮安后知后觉不是指尖在晃,而是他整个人都在摇摆。脑中昏沉,他合了下眼睫,循声半侧过身,刚扬起个头就失去力气,扑通倒进了宋喻舟的怀中,“傻子……”
“淮安!”
“淮安!”
宋喻舟和张娘子同时出声,震落烟尘,惊飞山中群鸟。
林淮安再醒来已是两日后的事情,躺在宋府的床上。这一睡吓坏了宋喻舟,见他醒过来,当即扑入他的怀中,压得林淮安眼一闭差点又昏过去。
“起来,你太重了。”他刚醒,气力未有恢复,嗓音哑得听不了。宋喻舟在他颈侧蹭蹭脑袋,不肯放开人,“淮安坏,淮安很坏。”
“没头没尾的到底在说什么?”林淮安推他的脑袋,眼中可见不解,更嫌恶他这股黏人的劲儿。
宋喻舟脑袋被他用手掌推起,额发随着掌根后移,将眉目扯得高了许多,莫名滑稽。
他乖顺的不动弹,用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把林淮安盯着,直把他看得有些心烦意乱。
“你—”
宋喻舟说:“三郎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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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撒娇,嘤嘤嘤。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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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淮安眼眸微怔,脸色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变红,这是身体不受控的反应,情事做过太多,有些反应就自然而然成了习惯。
“起来。”林淮安别扭似的转过脸,不肯瞧人,宋喻舟丧气地耷拉下眼角,撑手起了身。
林淮安掀被下床,刚落地双腿一软,打过个弯差点跪下,好在宋喻舟离得不远,时时刻刻注意着,将人给接了住。
“淮安,要做什么?三郎帮你。”宋喻舟搂住他的腰,提小鸡仔一样,把他往回提溜。
林淮安拍他,虚弱道:“放开,我要出去。”
宋喻舟听到这几个字,不太乐意,“为什么要出去?”
林淮安被他按回到床上坐下,床前的路也给他一并堵死,“淮安不跟三郎说清楚,就不许出去。”
他抱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淮安,嘴巴不满嘟起,仿佛只要他不肯说实话,就能在这里对峙一整天。
林淮安望着那近在眼前的门,无奈答:“官府,我要去官府。”
“官府?”宋喻舟歪头,没搞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林淮安回答他了,他展开笑颜问,“那三郎可不可以一起去?”
林淮安仰头看他,许久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即便如此,宋喻舟也没立马就让人出去,还是看着林淮安吃下了小半碗粥,才欢天喜地的跟他一同往外走。
走到门口,侍卫还是昨日那二人,可这会他们远远瞧见林淮安,心里感觉就不大一样了。
他们看得出林淮安与宋喻舟关系匪浅,此刻拦都不拦,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等二人走入街市后,才望向他们的背影讨论一二。
“啧啧啧,三郎那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去了,这样子也不怕主君责怪。”
“你忘了?主君早离府了,不是说出去谈生意了?现在府里都是大郎君和李管家做主,大郎君最宠三郎,会管他吗?”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主君已经不在府中了。”
清早的,街上人却不少,吆喝声叫卖声沿街响起,二人路过一处卖小笼包的店铺时,兜头被灌了满面蒸汽。
香气四溢,热气绕颈,林淮安的皮肤嫩,一下子就漫上好些红晕。抬手拭汗间,衣袖轻薄倏然滑落露出截皓腕来。
他于雾气中,面容绯色,把宋喻舟看得吞了口口水,魂都叫这截腕子给勾去了。
林淮安不觉,擦完颈上的汗,又擦额上的。
这日头确实毒,不过清晨,阳光已有些炙烤人的意思。
再观眼前起早贪黑,只为多赚几个钱的小商小贩,林淮安瞬间就透过他们看到了林老爹。
在刺眼灼人的日光下,挥动锄头开垦田地,就为了能得到两吊钱来给他赎身用。
林淮安目眩头晕,愧疚难以言表,忽而照得人犯晕的光线被挡了住,一只白玉筑就的手抓着帕子靠近,柔柔覆在他额上,拭去汗水。
“三郎给淮安擦。”宋喻舟手下仔细,寸寸擦过去,力道也轻,“官府还远吗?淮安累的话,三郎可以背你。”
不及林淮安说话,旁边有人插嘴乐道:“哎呦小郎君,对哥哥这般照顾啊,要不要请哥哥吃屉小笼包再走?”
宋喻舟好奇转头,林淮安同样看过去,等人高的笼屉后站着个中年男子,满脸笑意,用腰间的布围裙抹过下汗湿的脸。
听他称呼,他好像并不认识宋喻舟,只是热情好客了些,将二人认作是兄弟。
“不是哥哥。”宋喻舟摆手否认,直直白白地大声道:“是三郎的媳妇。”
林淮安定住,那擦脸的男子也笑容一僵,宋喻舟没读懂眼下这场景的气氛,张嘴还要再说话,被林淮安拉过手臂往边上扯。
“淮安,三郎还没说完话。”他是完全不清楚刚刚那话的威力有多大,喊话的声音还贼大,把半条街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林淮安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扯着宋喻舟跟拖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
不管他如何耍赖,就要将他带离此地。
好一会儿,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林淮安使劲甩手,将他的胳膊晃出个圈,“宋喻舟,要是再乱说话,你就回去。”
“啊,为什么?”宋喻舟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觉得刚才那话没错,“三郎没说错,淮安。”他指了下林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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