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肴接过手机慢慢浏览起来,晏斯茶又在一旁说,“不过后来刘泊把你的病历发出去了。二度曝光,事情依旧没有平息,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孟肴没吭声。
“肴肴,你想过回去以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
“我没太敢细想......睡觉吧,斯茶。”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嘲笑谩骂,明面背地里的指指点点,他会作为一头异兽供人亵玩观赏,日日不得安宁。
晏斯茶安静地睡着了,可是这一夜孟肴辗转难眠。他想到了未来,想到了很多,如果不是晏斯茶提及回校,他恐怕会继续逃避下去。孟肴知道今晚是睡不着了,索性翻了身,来到窗边。窗外的月亮又圆了,时间真快啊,他在心里小小地叹息,坐到床边的小桌上。
他的手无意间滑过一片刻痕,低头一眼,原来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孟肴的指腹缓缓抚过这两排字迹,凹凸不平的触感,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一笔一划,在桌上刻下了热望。孟肴突然有些怀念,干脆坐到椅子上,拉开抽屉,一一翻看起以前的教材和作业,来打发这个漫长的夜晚。他看着那些认认真真的笔记,突然发现自己从小就很努力,未曾有过彷徨。他靠自己走出了农村,考上了三中,只要咬牙再坚持一年,最后一年,跨过高考,就能迎来崭新的生活。
可是现在呢?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现在在做什么?
如同一台报废的机器,无用的机器搁置在角落里,只会越来越破锈。再呆在家里,奶奶很快会起疑,老师也会有意见吧。就这样不上学了么?可是不上学他又去做什么呢,像爸爸妈妈那样打一辈子零工?
他突然觉得非常心慌。他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做、不敢去想。哪怕是转学,哪怕是直接去工作,他的秘密依旧可能会暴露,未来人生的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再来一次怎么办?再遇见一次曝光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孟肴心里突然猛烈地一抽。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跌到谷底,至少他不会再往下跌了。
一次死不掉,永远也死不掉了,最坏不过是像现在这样虚掷时光,玩乐、逃避,行尸走肉般活着,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他还有什么恶毒的话没看过呢?这么看来,再次受伤,一次一次地受伤,最多不过是回到原点,退无可退,便只剩往上爬的机会——
他的内心一片汹涌澎湃,可是潮水是向四面八方涌去的,汇不成河。他还得好好思考,把想法都拧成一股巨大的动力。他的牙关打着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他突然翻到了一页英语的抄写。他再也抑压不住情绪,呜地一声,急忙捂住嘴。
“肴肴?”晏斯茶被他惊醒了,他走到孟肴身后,抚上他的肩,“怎么了,肴肴。睡不着吗?”
怎么了?怎么了?
“斯茶,我、我应该很快,只要几天时间,不,一天时间,我好好整理一下头绪......”孟肴一说话,热泪莫名其妙就滚出来了,“你不用跟我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我们回学校,好好、好好读书......未、未来还有很多可能......”他痛哭,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又怕隔壁的奶奶听见,只好用力捂住嘴巴,晏斯茶蹲下抱住他,他立即缩到晏斯茶怀里,压抑的呜咽缓缓溢出,“斯茶,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苦难面前,他都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只要认真学习,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如果他在这里放弃了,他曾经扛过来的一次又一次苦难,他曾经努力学习的岁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那时候市委下乡考察,村里组织了一场露天电影。他已经不记得电影的名字,只知道主人翁出生就是个老人,却是逆向生长,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年轻,当他成为婴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一生。
在那片中,有一段话孟肴一直印象深刻,抄录了原文在英语本子里,他从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那段话曾经是他英语的启蒙。只是过去了将近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如今在这一刻,如同冥冥之中的指引,他突然翻到了那一页——
“For what it's worth, it's never too late, or in my case, too early, to be whoever you want to be.
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太早发生,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
I hope you make the best of it
我希望最终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
I hope you live a life you're proud of
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If you find that you are not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
I hope you have the strength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我希望你有勇气
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
原来十年以前的他,就给了自己这样伟大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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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你们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电影了~《返老还童》
完整版送给大家,无论生活多么糟糕,我们都有机会重头再来。
“For what it's worth, it's never too late, or in my case, too early, to be whoever you want to be.
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太早发生,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There's no time limit, stop whenever you want.
这个过程没有时间的期限,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开始,
You can change or stay the same.There's no rules to this thing.
要改变或者保留原状都无所谓,做事本不应该有所束缚,
We can make the best or the worst of it.
我们可以办好这件事也可以把它搞砸,
I hope you make the best of it.
但我希望最终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I hope you see things that startle you.
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
I hope you feel things you never felt before.
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I hope you meet people with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
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
I hope you live a life you're proud of.
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If you find that you are not,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
I hope you have the strength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我希望你有勇气,
重头再来。”
第66章
天刚蒙蒙亮,奶奶便起来烧开水,她往火炕里加了两根木头,火噼里啪啦燃得旺盛,不一会儿汗便下来了。她听见院子里传来趿拉着鞋的脚步声,以为是孟肴醒了,便端着一碗开水走出门外,却见是晏斯茶蹲在墙角台子边上,举着菜刀正打算切青叶子,掺进饲料里拿去喂猪。
“呀,小燕,怎么是你在做这个!”奶奶跑过去夺下他手中的刀,“当心手,伤了可怎么办......”
“奶奶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唉,肴肴呢?还在睡?”她心里有些气,孟肴这次回来倒不如从前勤快了,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没事儿就往床上躺,也没见他学习一两个字。
晏斯茶望了一眼屋子,目光温柔,“让他多睡会儿吧,我昨天看他做过一遍,我会了......”他说完还想去拿菜刀,奶奶却动手嚓嚓嚓地切了起来,“那你再去睡会儿,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她切了两刀又停下来,粗糙枯皱的手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突然从包里摸出来一百块钱,“小燕,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这钱对晏斯茶来说自然微不足道,可他也明白孟肴家的情况,便把钱推了回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收。”
“你拿着,你拿着......”奶奶一个劲地往晏斯茶手里塞,晏斯茶不接,奶奶便摸着他的裤包衣袋往里皱,晏斯茶拗不过,只好沉默地将钱捏在手里。
“小燕呐,”奶奶给了钱,好像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底气,“肴肴爸爸妈妈去世得早,我又不在他身边,还请你多帮我照顾照顾他。他这孩子,有什么事也从不跟我说,老藏在心里......”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晏斯茶望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感到一种神奇而隐秘的羁绊。至少,他们都爱着孟肴。
奶奶松了口气,温和地笑道:“小燕,这两天其实不是什么校庆吧,”她转头望向孟肴的房间,一声长叹,“这孩子每次有什么假期都会提前跟我说,这次却一声不吭地跑回来。他在人前还好,可我瞧他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呆呆地盯着地面,就是跑到屋子里去睡觉。”
“小燕,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学校里有谁欺负他?还是说是老师?我、我没怎么和老师走动,我是不是该去买点礼物......”
“您别担心,”晏斯茶摇了摇头,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道,“没什么大事,我们很快就会回去了。”
他低下头,“他只是......没怎么考好。”
“哎呦,原来是这事啊!”奶奶不疑有他,长舒出一口气来,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这孩子自己把自己逼太紧了,我对他从来没有过什么要求,只要他开开心心、健健康康,以后能养活自己就够啦。”
晏斯茶的目光划过一丝茫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人吗?什么也不要求,不用去争取好成绩,不用去担任领导者,也不用成为家庭的骄傲。
昨晚孟肴哭了很久,幸运的是没有吵醒奶奶。他醒来后状态不错,吃过了午饭,又带着晏斯茶往山上走,他似乎独爱这片小山,林荫路上树影重重,路过昨日的小溪,孟肴说:“等到七月底的时候,夜里这儿会有萤火虫。”
他抓过萤火虫,它们就像扑到草间的火星子,在叶子里闪烁着幽绿的荧光,捉到手心会变成橘黄,落到灯罩里又是淡淡浅浅的土黄,团团聚集在壁上,仿佛不烫人的火,无声地唱着歌谣。
“我还没有见过萤火虫,”晏斯茶落后孟肴几步,“旅行的时候一直想看,时间却总是错过。”他突然低笑一声,“肴肴,你看过一个叫《萤火虫之墓》的电影吗?”
“没有诶,”孟肴摇了摇头,他本就只看过寥寥几部电影。他干脆转过身子面对晏斯茶,插着裤兜倒退着走路,“它讲了什么?”
“在二战的时候,一对兄妹因为战争失去了父母和住宅,他们无法忍受寄人篱下的生活,便搬到了一处洞穴里居住。”
“妹妹才四岁,很喜欢吃水果硬糖。因为战事紧张导致资源短缺,后来硬糖吃完了,只剩下一个糖罐子。于是哥哥陪妹妹抓了很多萤火虫装进罐子里,回去以后他们在蚊帐里打开罐子,萤火虫都飞了出来,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黑暗里组成许多美好的景物。”
“那个场景很美。”晏斯茶的声音稳重而宁和,一旁溪流汩汩,涌起明亮的白沫。
可下一秒,他的语调突地一冷,“不过天亮以后,萤火虫都死了。妹妹把它们埋在了土里。”
孟肴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继续说话,便问,“那结局呢?”
“结局?”晏斯茶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被枝叶切割成无数的碎片,“兄妹都死了。”
孟肴停下脚步,他和晏斯茶不过相差几步,却突然有种陌生的距离感。那样平静的语气神态,他好像克制着伤心,又好像从未感到过伤心。
不过有的人确实将现实和故事分得很清。孟肴压下无端的杂念,低声应道,“战争确实无常,活着本身就很难了。”他停顿了一下,终于问出昨晚就想问的问题:
“斯茶,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晏斯茶笑了一下,好像在取笑这个问题的幼稚。可见孟肴一脸认真,他的笑容也不禁渐渐隐去,“我不记得了,可能没有吧。”
“不会吧!”孟肴不再前进,坐到了溪流边的一块大岩石上,晏斯茶也坐了上去。
“那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你成绩还那么好......”
为了什么呢?他只是去完成家里人布置的任务和要求,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佼佼者,以获取相对的自由和权利。他避开这个问题,反问孟肴,“你呢?”
“我?”孟肴突然爽朗地笑了,山里的寂静被这笑声打破了,流水在笑声中激荡,这是这些天来他露出的最真实的笑容,“说出来可能你要笑我,我小时候既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大老板……”
“我想当图书馆管理员。”
山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地方打着唿哨。
晏斯茶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很难形容,迷惑又歆羡。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孟肴。
“斯茶,那这样..….我们就说选专业吧,”孟肴还是忍不住把话题往晏斯茶身上扯,“如果抛开一切外界因素,你会选什么专业?”
有那么一瞬间,晏斯茶的脸上竟露出孩童般懵懂的稚气。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应该要子承父业,连他自己也忘了去思考。
他想了很久很久,孟肴就静静地坐着,也不催促他,反而脱掉鞋子把脚泡进清凉的溪水里。山风徐徐从林间吹来,并不潮热,反而带着绿荫的凉意。夏日的凉爽大概是最美妙的事情之一,正如冬日的温暖。
“也许我会读天文学。”晏斯茶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穿透了风,穿透漫长而无聊的岁月,缓缓的,带着一丝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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