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年轻......”
“她生晏斯茶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晏父摩挲着手中空掉的茶杯,“她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一提到去世,孟肴便想起晏卿讲过的故事,他望着晏父,仿佛自己成了刑场上的看客,心中一阵揪然。晏父似看出他的情绪变化,问道,“怎么了?”
“我......”孟肴忙举起杯子,掩去失态,含糊道,“没想到她走得那么早,我很遗憾......”
“哦,”晏父点点头,目光却锁住孟肴,颇为深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咳、咳咳咳......”孟肴被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压根不敢直视晏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话就像富有深意的试探。
“他妈妈的事,晏斯茶没给你提过?”晏父又问。
孟肴喝下一杯茶,把气理顺了,才道,“没有......”
“也难怪,”晏父突然有些古怪地笑了,缓缓道,“他拔了他妈妈的呼吸机这种事,他怎么敢给你讲?”
他说得这样坦然、直白,孟肴心中轰地一声,像一盏巨钟断裂,拖着他直往下坠。他惶然地望向晏父,见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容近乎残酷,像在说:你果然知道。
“你信因果报应吗?”晏父突然问。
孟肴的心全乱套了,晏卿不是说过她瞒着他吗?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那这些年他又如何看待晏斯茶?这些盘旋的字句挤满孟肴的脑子,绞住他,连回应的气力都无。晏父见他脸色骤变,反而安慰起来,“你不必紧张,我儿子是什么样我了解。这些年,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我都看淡了。”
他给孟肴重新倒了一杯茶,搁在他面前,“我三十岁丧母,四十岁丧妻,年过半百,儿子抑郁吸毒。我从前不信命不信邪,现在看来,却全应了‘报应’二字。”他颓然地缩进椅背里,佝着背,像突然老了许多,卸去一身板正威严。
“我其实是个同性恋。”他说得很平静,“九十年代国内观念很封闭,我又是家中独子,只好结婚。”
“他妈妈怀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吵着要打胎,被我妈压下来了。可过了不久,我妈就突发脑溢血去世。晏斯茶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十天之后却开始整日整日嚎哭,待他长到一岁,便学会咬人,有时把奶妈的胸咬得鲜血淋漓。算命的说,他命盘多煞,八字大凶,是生来讨债的。”
晏父语速快起来,像是多年积郁的话,终于找到了窗口,哪怕对面只是个少年,“再长大些,他开始上学。他学东西很快,过目不忘,性格却乖僻暴戾。凡我养的宠物,他都要拿来开膛破肚,连池塘里的锦鲤也不放过。他拿奖,我夸过一回,他便次次要拿奖。有一回钢琴比赛,我亲眼看见他推了一个小孩,从人家的手上踩过去。我在家中办公,常常会发现他在门缝外偷看我,小小一团,一动不动,鬼魂一样。我一起身,他就跑进来,问我:‘您忙完了对吗,陪我玩吧。’”
“我承认我不会当父亲,我害怕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于是我逃走了,疯狂地工作出差,逃避他,也逃避她妈妈——我们一见面就吵架,他妈妈成天拿取向说事,威胁我。我知道她恨我、想折磨我。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去世前一天,还问过我,问我有没有爱过她。我那时真是坏透了,连骗她都不肯。我问她,要是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就要公开我的事。她说对啊,脸上还带着笑,明天我就说,告诉你儿子、告诉你妹妹、告诉你下属,告诉全医院的人,你是多大一个耻辱。
我气得摔门而去,怎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她走的时候表情很痛苦,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晏父盯着桌上的杯子,有些失神,“那时的我,竟连骗她一句都不肯……”
“晏斯茶拔了他妈妈呼吸机,小卿想瞒我,可哪里瞒得住。我起先恨他怕他,甚至想过掐死他,可那年他才六岁,我怕真的伤害到他,只好远远躲去国外。小卿一直想要孩子,又生不出来,我便把监护权转让给了她。过了几年,她叫我回国看看,说晏斯茶与从前大不相同。”
“果然,他变乖巧了很多,再不会做出格的事,放假还会去敬老院做义工,我想他真是懂事了、长大了,心里宽慰很多,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仇恨也散了。”晏父说及此,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提至伤心处,“可是那年冬天,我俩一起出门。我在雪地里滑倒了,膝盖髌骨脱位,痛得站不起来。我一抬头,竟瞥见他脸上有来不及掩去的讥笑......”晏父摆摆手,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揉着紧缩的眉心。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脸,近乎自语地说,“我就在想,我儿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变好了?”
孟肴望着他空洞迷茫的眼。那样岁数的人,竟也会有这种眼神。他禁不住问:“叔叔,那你还爱他吗?”
晏父沉默了,屋里有片刻的寂静。最后,他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就像浮动的白雾,腾起,又转瞬消散,空余一室怅然。
“我不敢太爱他。”
“那样的孩子,早晚会让我失望伤心。所以我少爱他一点,就会少痛苦一点。”晏父缓缓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同你讲这么多,也就是想告诉你,晏斯茶生来就是个异类中的异类。我与他血脉羁绊,摆脱不了责任。可你和他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承担这些不幸。 他变成这样,与你相关,可本质还是他性格决定,你无需愧疚。”
孟肴的嘴角斜挂着,似是苦笑,“您是觉得,我来找他只是出于愧疚?”
“不然呢,”晏父不解,“像他这样的人,你还图什么?”
“……像他这样?”孟肴心里突地掀起一股强烈的悲哀,“斯茶在你心里,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你提起他,满嘴都是宿命,是无奈。你给他打标签,问他是不是永远不能变好,”孟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越说越激动,腾地站起来,“可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尝试过亲近他、教育他,他又怎么去变得更好?”
晏父却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敢去碰海洛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放弃了他。他能戒就戒,戒不掉我就当没这个儿子。我养他近十八年,予求予取,不求回报,也算仁至义尽。”他两手搭住扶手,弓着背站起来,不再看孟肴,缓缓、缓缓地向门外踱去。
“老天要罚我,也够了。已经够了。”
孟肴走出书房时,天还大亮着,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不远处的桂花树上停了两只麻雀,一见孟肴,啁啾几声,扑腾着飞远了。院子便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惶遽不安,他沿着来路往前走,突然觉得这个宅子设计得好生奇怪,家不像家,倒像个断景残垣的遗迹,一场幻梦。
他一进门,正巧和保姆撞了个满怀。她背着包,手下还拎着个大行李箱,一见孟肴,眼神闪躲,脸也红了起来。
“你这是......”
保姆放下箱子,贼头贼脑扫了一圈四周,把孟肴揪到一旁角落,“你是个重情义的,但实话实说,小孩,碰过毒的人,就不可能再当朋友!你不也亲眼见识了,他们一犯起毒瘾,六亲不认,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瞅了眼房门,脸上扬起一丝惊惧,压低了声音,“这家先生给的钱是多,可谁知道他小孩是这样......我宁肯拿少一点,也不要继续活受罪了。你也乘他没醒赶紧走吧......”
孟肴一直垂着头。半晌,他才幽幽地说,“斯茶能戒,我信他。”
“怎么可能戒?你见过几个戒成的,你太单纯了,这就是地狱那道门,进去了就出不来,”保姆一把掐住孟肴的胳臂,“而且我跟你说,碰过毒的人,都活不过几年......”“你说够没有?”孟肴突然抬起头,眼圈都憋红了,“你要走就走,嘴上能不能积点德?你是走是留,不会有人在乎。照顾斯茶,我一个人就行!”
“我......我还不是看你可怜,怕你遭殃!”保姆被戳破颜面,恼羞成怒,指着自己的额头点了点,啐道,“现在一看,你就活该——”屋里突然传来几声痛苦的咳嗽,保姆被惊得一颤,忙提溜起一旁的箱子,“是你又把他吵醒的!你、你自己收场……”说着撞开孟肴,仓皇地跑了。
孟肴推门跑进去,晏斯茶手脚还被绑着,只能徒劳地挣扎,孟肴忙把落地的被子捡起来,替他盖上,“斯茶,怎么了?”
“...渴......”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孟肴赶紧替他接了杯水,掂起他的头,喂到他嘴边,晏斯茶刚喝了两口,又痛起来,被呛得连声咳,水也晃了,洒了一身,孟肴没看见毛巾,干脆上手用袖子碾,他感觉手下的身体不停在抖,抖得他害怕,只好俯下身抱住他,紧紧箍住,好像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痛了,“我想带你走,”他埋进晏斯茶肩里,声音也在抖,“他们只会说些摆脱责任的话……我带你走,等好了回来,证明给他们看,”他说着说着,泪就往下淌,渐渐哭出声来,“可我又能带你去哪儿?你跟我说你痛,好痛……”他越哭越气急,嘴里吚吚呜呜,绕不清楚,“可…可我……什么都…都做不了……对不起斯茶……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起风了,吹过枯叠的落叶,发出很细微的脆响,沙沙、沙沙,伴着孟肴颤抖的哭声。晏斯茶的呼吸,像肺里被抽干似的,他浑身颤得更凶了,抽搐着,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好像做着一个梦,有人在为他哭。他不想那人更难过,所以他不喊痛,他得忍着。
可那人还是哭,一直哭。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一个人为自己哭成这样,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软得要化掉,却又痛得要跳出来。他从小做事就不计后果,不论是非,也不知悔恨,可就在此刻,这一瞬间,他像从无数个回环的梦里乍然惊醒,浑身冷汗,心慌意乱。
错了,他知道他做错了。
他在梦里,也禁不住失声哭起来。
第99章
孟肴带不走晏斯茶,索性就一直赖在晏家。
家里又请了新的保姆,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人,蜡黄扁平的脸,一双瞪得很大的眼睛,与人对视时,瞳仁总是不安地微微地颤动着。
她说她以前在医院当过护士,来家里以后,却不曾贴身照顾过一次晏斯茶。
孟肴理解她的恐惧。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得似鬼非人,痛不欲生。晏斯茶的戒断反应越来越严重,他的温觉彻底乱了,屋里开着三十度的空调,手臂却能起一层鸡皮疙瘩。一小时前还在不停冷颤发抖,一小时后又能烧得面颊通红,如此反复不断,黑夜接白昼,没有片刻的安宁。孟肴搬了张椅子在床边,但几乎没有坐下的机会,晏斯茶冷,他就一层层添被子,被子不够就上厚外套;他热,就揭开被子,用冰袋敷头,冷毛巾擦身体,可和第一次发作那晚一样,统统都是徒劳。晏斯茶的感受与外界环境毫无关系,全在于脑中。他被独自隔绝在那个漆黑的、小小的脑中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时间格外地难熬。起初一两天,晏斯茶还能说些胡话,发出痛苦的呻吟,熬到后面就只剩微弱、断续的呜咽,蜷弓着背,一阵一阵地抽搐。他被捆绑的手脚已经出现了乌紫的勒痕,孟肴替他松了绑,他却再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过。
已经过去几天了?连孟肴都快分不清了。晏斯茶谵妄畏光,窗户窗帘一直紧闭,昏黯的房间,像一片幽窄的密林,透不进一丝黎明的天光。一日复一日,没有停歇、没有尽头,再坚强的人到后面也意志殆尽,颠倒浑噩,只残余一点本能硬撑。
但是情况仍旧没有一丝缓解。不久后,晏斯茶又开始频频咳嗽,咳得很是费力,好像有人死命掐住了他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咳,咳得狠了,手就伸到喉咙上去抓,孟肴稍不留神,他就在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孟肴哪怕坐到椅子上,也不敢合眼,怕自己一闭眼就会睡过去。昏昏的屋里,他始终凝神留心着晏斯茶的情况,一有加重的迹象,就上前抱住他,用尽力气锢住、勒住,不让晏斯茶挣脱,两臂酸沉发麻,也不敢松开。
晏父来过房间几回,每一次出现,都比上一次更加衰颓憔悴,再无初见时的体面。他曾经不留情面地说要晏斯茶干戒,可是没人料到戒断的过程如此可怖,漫长到令人难以接受。
他终究还是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
但医生听过情况后,只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如果情况实在糟糕,只能先给他用些美沙酮。”
“能治好吗?”
“症状是能够缓解,不让他那么痛苦,但只能一直这么用下去,”他顿了顿,“……或者过段时间再试着去戒。”
医生说,美沙酮实际是一种更安全、更长效的海洛因替代品——临床常用的替代疗法,本质上是将对一种药的依赖转移到另一种药上。或许会缓解一时的痛苦,但也可能让人更难做出改变。
他还说,海洛因诞生之初,曾被视作神药,它具有和吗啡相似但更快速强烈的功效,止咳、止痛、镇静、以及带来舒缓愉悦的感受,甚至受到许多精神病医生的追捧。可是人们很快发现,一旦停止用药,状态会比吸食前更加糟糕。因为从极乐跌到极苦,人是很难承受的。
本想要逃脱痛苦的人,最后却被更可怕的痛苦吞没。
“海洛因出现一百多年了,至今没有戒断的良方,”医生最后在电话里说,“所以才那么可怕啊。”
海洛因,Heroin,源自德文heroish,意为女英雄。多讽刺的名字,营造海市蜃楼的幻境,幻境之后,万箭穿心。
那天夜里,晏斯茶突然扑到床边呕吐起来。他咳嗽严重,连食物都咽不下,只能吐出点酸水,吐不出了,还张着嘴干呕,脸颊胀红,额边青筋绷起,一阵一阵,喉咙深处发出嘎、嘎刀片般的磨响,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连着血一齐呕出来。他神志昏沉,形容不出感受,孟肴见他口唇干裂,浑身大汗,猜他是发了高烧,但探探额头,温度又很正常。喂他退烧药,他吞下去又呕出来。吐完就趴在床沿,头朝下埋着,也不再翻身动弹,瘦棱棱的手伸出去,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保姆快被吓哭了,说要不要打120,这孩子是不是快死了。
孟肴在崩溃中大声呼唤晏父。他没有,什么也没有,只剩一点可悲的尊严。他可以代替晏斯茶去求任何人,海洛因、吗啡、美沙酮,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他直觉晏斯茶撑不下去了。这么多天的煎熬,统统都会前功尽弃,他明白,只是再也赌不起。
72/87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