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蝉吵得惊人,连沸腾的人声都未能完全盖过蝉鸣,嘶哑着仿佛要叫走这个难耐的夏。
刑场被官兵重重把守,而高台之上,只见一个玄色衣裳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冷淡地扫过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他面容白皙,眉眼稠丽,生得一副好长相,眸中却盛着化不开的霜雪,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中,周身也散着寒意,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待日头正挂在正空,直直射下无比毒辣的光,那男人便伸手抽了一只行刑牌,随意地掷在脚下,淡声道:“行刑。”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吵嚷之中,但是行刑者听见了,贺渝明也听见了。
在恐惧的攫取下,贺公破口大骂,别说往日的荣光,他连仪态和章法都无法保持,只能颠三倒四地骂些不堪入耳的浑话,最后甚至还吓尿了裤子。
沈霜沐觉得通体生寒,他简直不敢认,那台上披散着头发,胡言乱语的疯子是他的父亲。
他闭上眼,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身后的母亲忽然动了起来,她伸手用力地扒开他的眼皮,强迫他睁眼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五只马动了起来,它们身上的绳索也套着贺公的头部和四肢,在一声痛苦得不似人声的嘶吼中,贺公就这样被生生撕成了五个肉块。
“看啊,看啊!”
他母亲红着眼,状若癫狂地在他耳边叫道:“看清楚你爹的头,看清楚这个人,你要记住,记住是谁毁了你的一生,是谁让你没了爹!你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你要替你爹报仇!”
那一刻,沈霜沐知道,他的一生毁了。
他也知道,那站在高台之上发号施令的丞相,这一生也注定不会再得善终了。
第七十九章 ·选择
沈霜沐曾听人说过,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轻松,可对于他来说,恨一个人,已经用光了他这一生所有的力气。
贺公死后,他母亲大病了一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大圈,身上散着浓浓的死气。后来,诈死的沈叔便带着他们离开了上京,到了一个小城,那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给沈霜沐一个身份,沈叔娶了他的母亲,不过两人并无夫妻之实,成亲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母亲已经心死,没能撑太久,在第二年的春天,她的生机就如檐上雪一般,在日头的照耀下,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埋葬母亲的时候,沈霜沐一滴泪都没有流,他仿佛已经忘了怎么哭,只用匕首在胳膊上划下几刀,将自己的热血尽数滴入坟茔中,以血向亡母起誓:此仇不报,他宁愿永世不入轮回。
沈霜沐将血泪咽了下去,他自此发奋读书,参加科举,在贺公旧友的相助下入朝为官,并继承了赫斯教。
在此之后,沈霜沐化身为鹤老板,在上京开了一间春云楼。
这春云楼妙就妙在在明里它可以赚银子探消息,暗中则是可以供养着赫斯教的人——赫斯教除了蛊虫,还为他带来了一众杀手,他们训练有素,忠诚相待,无疑成为了沈霜沐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沈霜沐开始了他多年的筹谋,他先是有意接近徐京墨,无论徐京墨如何冷淡,他都笑脸相迎,只因他有着即便是死也想要完成的事,这点面子又算是什么呢?
与徐京墨有关的事,每一件都没逃过沈霜沐的监视,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徐京墨。
沈霜沐知道,没有什么比毁了一个人最在意的东西更好的报复——尤其对徐京墨这般高傲的人,摧毁了他的自尊与傲骨,大概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一个复仇计划渐渐成型。
不过,万事也有例外,比如,他从未想过徐京墨会陷在一场没有希望的感情里,对那个小他十岁的青年,竟然真的动了情。
所谓旁观者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在徐京墨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沈霜沐早早便看出来了他对萧谙的那份特殊。若非是动了真情,以徐京墨的性子,又怎么会对萧谙一再退让,他待萧谙的态度简直说得上是宠溺……
也是在看破这层窗纸后,沈霜沐开始将目光也投到了皇帝身上,他开始觉得,或许除了身败名裂,让徐京墨吃吃感情上的苦头也不错。
帝王与权相的对立是天然存在的,萧谙与徐京墨之间又有着太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说一直都存在着后患。
再加上萧谙年幼时即位,经历过太多次死里逃生,又身居高位,形成了多疑的性格,而徐京墨性子又太冷太傲,从不肯先低头,哪怕是辩解都不屑于开口,实在是别扭得紧……沈霜沐正是深知这点,才动了要挑拨二人的心思。
在这之后,他以鹤老板的身份与季珩联手,设下一个瞒天过海之计,为的就是要徐京墨身败名裂,受尽屈辱而死。
原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设下多年的圈套也要收网了,可谁知季珩却在年夜的前一夜后悔了。
沈霜沐自然不能容忍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于是临时叫杀手准备了一具身形与季珩极为相像的尸体,将尸体面皮整个切下,又将季珩打晕后放血,再悄悄带出宫中,锁在了春云楼的暗室中。
外人无法进入年夜之宴,沈霜沐只好亲自换上教中杀手的打扮,用金簪划伤徐京墨,并且在徐京墨身上留下了印子,以此将季珩之“死”嫁祸给他。
虽然比原来的计划要复杂了许多,但好在一切都完成了,若不是季珩的临时反水,这本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季珩在他那里作的妖可一点都没少。无论是不停地试图逃跑、背着他将养蛊的屋子一把火烧了,还是暗地里救下他派人暗杀的阿盛……
沈霜沐几乎是将能想到的酷刑都在季珩身上用了一遍,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季珩都可以说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可只要他放松警惕,季珩都会做出更为胆大的举动,用行动来告诉他,之前都只是假意顺从罢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季珩会是这样的一块硬骨头……
想到这,沈霜沐便恨恨地磨了磨后牙,阴恻恻地问道:“你说无辜的人,也包括曾差点要了你命的季珩吗?”
沈霜沐拍了拍手,很快有人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押了上来,那人也一身黑衣,脸上还挂着一个半掉不掉的银面具。
当男子被人放在地上时,忽然剧烈地挣动了起来,嘴中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沈霜沐哼笑一声,踩了一下男人的后颈,而后用脚尖一挑,那人脸上的面具便轻易被踢飞了,面具之下,露出一张满是青紫的脸。
徐京墨神色淡淡,却听见身旁的萧谙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张脸即便是覆满伤痕,到处都是淤青,肿胀得离谱,也能看出那幼态的五官、偏圆的轮廓。
一张熟悉的娃娃脸呈现在众人眼前,他不是已经死去的季珩,又会是谁呢?
“你……你……”萧谙骇得倒退两步,觉得喉咙中仿佛被哽塞着,他咳了两声,心神大恸,一张口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徐京墨伸手扶了一把萧谙,却发现萧谙没看季珩,而是双目血红地盯着他,眼底还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徐京墨叹了一口气,又怎么会不知道萧谙的愧疚,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并未放在心上。
在沈霜沐的身上,他已经看到了仇恨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了。
“自然包括他。”
徐京墨负手而立,神情自若地说道:“你放了他,放了萧谙,我这条命偿给你……你和我的恩怨,就在此了断吧。”
还未等萧谙有什么反应,就见沈霜沐哈哈大笑起来,他擦了擦眼角,对徐京墨高声喊道:
“晚了,都太晚了!我在仇恨里痛苦了一辈子,早就已经活够了……我要你们通通都陪我堕入阿鼻地狱,就算是死,我也要带上你们一起!”
说罢,沈霜沐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向一旁的茉莉花丛用力丢去——
花丛之后,立刻传来滋滋啦啦的响声,听起来像是烟花引线被点燃的声响。
电光火石之间,徐京墨和萧谙都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这座山上没有任何守卫,更没有设伏,原来是沈霜沐从一早便开始在这里铺设了火药,而茉莉浓郁的香气则可以掩盖硫磺、硝石和木炭的味道,使得他们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到陷阱……只待他们凭借着“线索”找来。
可以说,沈霜沐从一开始设的,便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死局!
火药已经开始小范围地燃起,一片浓黑的烟雾中,沈霜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朝着徐京墨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他唇形变换着,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沈霜沐说:你猜,这次萧谙选你,还是选他?
第八十章 ·解蛊
徐京墨顿时无言,他并没有像沈霜沐期待的那般纠结失落,反而因为一切都太过荒谬,差点笑出声来。
若是从前,或许他会被这句锥心之语所扎到痛处,可是如今他已知道萧谙的心意,又怎会因为沈霜沐一句话儿轻易挑拨,惶惶不可终日呢?
萧谙下意识就牵起徐京墨的手,向下山的方向跑去。噼里啪啦的火花声在身后响起,有一丝微弱的呻吟从背后传来,他脚步一滞,这才想起季珩还被绑着,现下正躺在沈霜沐这个疯子脚边呢!
危在旦夕之际,生死不过已是一念之间,萧谙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权衡利弊,他只能遵循心中唯一的答案,在这一刻做出抉择。
他没有放开过徐京墨的手,心中唯余下一个念头:他只想和面前这个人,生同衾,死同穴。
若是今日真的逃不出去,能和徐京墨死在一处,到也算是一种成全。
谁料就在这时,徐京墨忽然停止脚步,他朝着大概的方向指了下,说道:“将季珩也一起带走吧。”
徐京墨此举并非是大发善心,也不是勉强为之,而是于他而言,季珩早已不是他的心结。
自从知道萧谙并非要因季珩而处死他后,徐京墨便释怀了——他意识到,他和萧谙之间的问题,原本就是在信任二字。若非要扯上季珩,他也不过是个引线而已,算不上是根本症结所在。
就算不是沈霜沐将季珩的假死嫁祸于他,以曾经萧谙对他那岌岌可危的信任来讲,他们之间也早晚会爆发巨大的矛盾。
徐京墨对季珩谈不上喜欢,却也说不上是仇恨,可他心里明白,萧谙对季珩始终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尽管那不是男女之情……可若季珩真的死了,大概也会像荣钟一样,成为萧谙心里一道坎。
他不欲做这个恶人,一定要萧谙在爱人与友人之间做选择。
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原本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徐京墨大步折返回去,便见到已经心如死灰、合眼等死的季珩,他捂着口鼻,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季珩身上的绳索,而后托着季珩的手臂,将人架了起来。
“你……”季珩无力地抬起眼皮,当看清身侧的人是谁后,他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徐京墨。
这一会功夫,火药炸得噼啪作响,将一片又一片的茉莉炸得四处横飞。在下山之前,徐京墨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隐约在烟雾中见到个高大的身影。
片片青烟中,实在难以看清这人的面容,徐京墨不由得想,这个时候,沈霜沐脸上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会是解脱、还是遗憾?
这将是一个徐京墨永远都不得而知的答案。
在火药大片炸开之前,他们已经跑到了山腰的位置,饶是如此也觉得地动山摇,声响震人。季珩更是吓得面色惨白,摇晃躲闪间几乎要吐出来,徐京墨见他这般模样,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期间,不断有碎石乱滚下来,徐京墨带着季珩尽力躲避着,萧谙则是护在徐京墨身侧,为他挡住乱石。一片混乱中,萧谙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后心,他没有声张,稳住脚步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紧紧护住了徐京墨的身后。
待他们终于下了山,山上早已被过量的火药炸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石头,炸裂的响动也没有停下。
徐京墨将季珩交给一旁的暗卫,长舒了一口气,一扭头就见到面色微白的萧谙,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萧谙,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萧谙摇了摇头,低低咳了两声,“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徐京墨嗅了嗅,发现这风中除了火药味,确实还有一种奇异的植物香气,似乎是一种晒干的香料,味道微微发苦。
只是他一时也没法分辨出这气味源于何处,便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道:“不知是何种东西,恐怕是沈霜沐留有后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几人回到皇宫后,徐京墨还特意遣人去山头搜查沈霜沐的尸身,怕得就是沈霜沐再来金蝉脱壳这一招。等到了半夜,徐京墨得到了沈霜沐确实已经身死的消息,暗卫还将他尸身残存的部分带了回来,证实沈霜沐确实已经葬身于爆炸之中。
初听此消息,徐京墨的心头涌上一股茫然,心中既无畅快,也无悲痛,甚至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
当夜,尹昭还带回来了一只铁盒子,其中藏着两副药方和一条蛊虫。徐京墨问他是谁带来的,尹昭摇了摇头,道天色太黑没有看清,只隐隐见到了那人脸上的银面具。
徐京墨立刻心下了然,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沈霜沐算是信守了诺言,将药送来了,只是用意也极为恶毒,当初沈霜沐的用意就是要他下半生不得好过,现在,就是要他亲自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徐京墨看着那打开的铁盒,沉沉地叹了口气,呆坐在原地许久。
这一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而纷乱,徐京墨的脑子胀痛万分,他起身去沐浴,想洗去一身疲惫,可在汤池中泡了许久,仍是没有缓解那头痛之症。
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半梦半醒之间,徐京墨感受到一双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为他轻轻在头部揉按着。
徐京墨闻到了熟悉的青竹香,便也没有推拒,而是任由身后那人尽心伺候。
“可还舒服吗?”身后传来一声低笑,不知为何,来人的嗓音有些喑哑,“若是伺候得好,哥哥可否给我一个赏赐?”
“哗啦”一声,徐京墨睁眼,他将手抬起来,轻轻向后弹了弹水,“好啊,原来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这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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